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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我想家了,想家让人恐惧,所以想家是男人的羞事。似乎有这么个说法,真正的男子汉是不想家的。然而,我不相信世上有不想家的人,除非这个人从来没有家。

每当想家想到很孤独、很无助的时候,我幻想自己是个基督教徒,基督徒是有理由不想家的,他们有上帝,有基督,上帝和基督无所不在,随时能够找到心灵上的寄托。想家的源起,归根到底是对父母亲人的依恋。基督教认为,人是上帝创造的,生命并非父母给予,父母一样是上帝的子民,与其他的人没有多大的特别,这恐怕就是众生平等的基础吧。而我们信奉什么血浓于水,什么养育之恩、手足之情。等于生下来就欠了恩情,可能想家越多的人,欠的恩情也越多吧?

我离家最久的一次,是读艺术学院期间,足足两年。不过,当时和羽婷在一起,算不得数。女人是男人的家,那一次虽然离家时间长,我记不得曾想过家。真正算数的一次,是我老爹无法容忍我的长发,把我轰出家门,半年没有回去。不是不想回,是不敢回。那时候,想家快想疯了,连韦花玉在我面前经过两次,就看了出来。

韦花玉是怀城惟一的修女,名字很青春,其实是七八十岁的老太婆了,在旧社会就做了修女。我大哥说,他小时候,经常跑到韦花玉的破屋前大喊:“打倒耶稣韦花玉”,后来,韦花玉回到了教堂,整个怀城的人还是把她叫“耶稣”,我不知道怎么称呼她才好,我叫她耶稣,她每次都要纠正。

“耶稣是上帝的儿子,是基督,是我们的主,不能乱叫。”

韦花玉样子十分丑恶,但声音却非常慈祥,她会说英文,也会唱许多宗教歌曲。我大哥说,每次去骂她,骂累了,她会把面饼分给一帮骂她的小孩吃。我喜欢教堂音乐,喜欢圣诞节,这个爱好传到她耳朵里,每逢圣诞节,她亲自到剧团邀请我去教堂弹风琴,或教教徒们学唱圣诞歌。她一直想引导我入教,那一次,发现我想家,特别跟我讲了许多基督教的理念。

流落海口一年了,想家的念头再起,不由自主想起韦花玉。那天,我差点被她说服。不过,我想念老娘做的饭菜,顽固地认为只有父母才是我的主,最终没有答应她入教。没错,现在,尽管我住在美食城,随时可以自由出入三大菜系的厨房,但我还是想念老娘做的饭菜。

“快到春节了,山哥,你回家吗?”

符波问我,我不置可否。我在等麦守田,我和这家伙断绝交往没多久,他主动找到我,向我信誓旦旦说,他马上就要当“下棋人”了,害得我心痒难耐,重新燃起当演员希望。谁知那以后,他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给他打了几次电话,他不是说在东北就是在云南,叫我静候佳音。并非我对这个夸夸其谈的人有信心,我没有当“下棋人”的奢望,我只想找机会做一个棋盘上的小卒。

除了符波问我是否回家,林重庆也关心这个问题。他到海口创业五年,春节没有回过一趟家,尽管老婆已在身边,但家里还有老人、孩子。重庆和海口毕竟间隔千山万水,李胖子、老区则不同,两人家在海那边不远,发了财,老婆、孩子接来了,老区更是连父母也安顿在海口。

“你听说过三个和尚的故事吧?”林重庆读书不多,但那神气的模样和说话的方式,比麦守田更像一个智者。

“人家三个和尚没水喝,你们三个和尚却有酒喝,这倒是怪事?”

夜深了,楼下的美食城已打烊。林重庆突然到访,我玩电脑游戏正如火如荼,虽然大大扫兴,但肚子饿了,看在他带来一瓶泸州老窖和几个精制的下酒小菜的份上,也就原凉了他。关好电脑,坐上沙发,手抓筷夹,大吃大喝。

林重庆没动筷,频频端起他带来的牛眼杯,响声清脆地把酒吸入口中。给我递了支烟,接着说:“团结在人的周围,以前我当插青干过,团结在钱的周围……不好说啊,不好说!”

“好酒!”我也端起牛眼杯,学着他的样把酒吸入口中,“想说什么爽快点,吞吞吐吐的,搞得我喝好酒也难受。”我当然知道他想说什么,无非是担心李胖子和老区联手对付他,这种牢骚,一年来他没少发。说来说去,不过是当初合股是被逼无奈,现在尽管股份他占一半,李、区二人同占一半,但川菜生意支撑着美食城大半壁江山,到底还是他吃亏。

林重庆给我的酒杯添满,自己独饮一杯说:“唉,去年,我堂客的母亲过世了,我没有回去,今年,我母亲又得了绝症,我再怎么也要回去陪她老人家过最后一个年。可是,你说我能走得开吗?哪个晓得等我回来,还有没有姓林的站的地方喔?来,干杯!”

又是一个想家的人,想得比我更为痛苦。我像是找到心里平衡一样,好受了许多。和他干了一杯,边吃菜边说:“你的疑心太重了,李胖子和老区再黑心,总不能强取豪夺吧?要是你走得不放心,叫大兴留下来不就得了吗?”大兴是他的小舅子。我本来对他生意上的事兴趣索然,有点同命相怜才帮他操心。

“大兴那个人你又不是不晓得。”林重庆还是摇头叹息,“他摆龙门阵还可以,耍女人喝酒也在行,做起事来欺软怕硬,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我的人,管什么用喔?不看我堂客面上,老子早就撵他走了!”

我扔下筷子冷笑道:“ *** ,说了半天,原来你这么晚找我,是担心我强取豪夺,想撵我是吧?”

“恰恰相反!”林重庆又斟酒,把酒杯递到我手上,“我希望你不要回去过年,留下来帮我一个忙。帮我渡过这个难关,以后我每月发你三千块。”

我不是真的生气,听他说得郑重,大感意外:“喂,无功不受禄,你究竟要我帮什么?”这个人平时吝啬的程度,比李胖子、老区有过之而无不及,今晚请我喝名酒,给我许重金,不见得是好事情。

林重庆哀声叹气地说:“原来你不知道。唉,今早,来了七八个本地的烂仔,进门就去找我,说什么这一带是他们的地盘,已经让我平白做了几年生意,要我马上给他们两万块,以后每月交五千。大兴不服气,给砍了几刀,现在还在医院,好在伤的不重。唉,我只好答应,叫他们明天来拿。”

“我靠!收保护费的,还真有黑社会呀?”我惊得自己倒酒喝,“喂,我说,这事儿我能帮什么忙?你拨110不就完了?说不定是一伙小流氓而已。”

林重庆点燃一根烟,一脸凄苦:“这件事蹊跷得很,那几个人来的时候,李胖子和老区一直没露面,我叫人去找,他们又故意躲开。过后,我跟他们商量,他们坚决不让报警,说是我惹的事,我自己摆平,报警会连累他们。唉,我想来想去,怎么单单找我,地方这么大,我在哪落脚也晓得,一定是有内鬼。所以嘛,我想请你……”

“你想让我去对付黑社会?”我大笑起来,“你也以为我是黑社会,对吧?哈哈,真他妈有意思,反正老子马上离开海南了,实话告诉你吧!我这辈子从没打过架,不是黑社会也不是流氓,我不过是个三流演员,装样子吓你们三个胆小鬼还可以,让我去对付黑社会?哈哈……”我笑得流出泪来,心里非常畅快,像是给自己平反一样。

林重庆黯然地望了我一眼,起身夺门而出。我笑够了,又有些后悔。人家把我当救命稻草,即便爱莫能助,也不该奚落于他。我像罚自己喝酒一样,把剩下的泸州老窖喝个精光。

可能是喝酒多的缘故,我做起奇怪的梦来。梦见羽婷从一幢高高的大楼跳下。姿势很优美,像仙女下凡,就掉在我跟前,鲜血飞溅,沾满我浑身上下,而且一点一点浸进我的肌肤,犹如万箭穿身,痛得我满地打滚。不过,竟然没被痛醒。这时候,芬兰来了,她拉着小提琴,随着节奏慢慢走近我。我想站起来,她面目狰狞地向我扬起小提琴的琴弓,挥向我的脖子,突然,琴弓变成一把大刀!我惨叫一声,身首异处。我还是没有醒来,我不能呼吸,我就要死了,我的瞳孔一点一点在关闭,我拼命睁开眼睛,想最后看一眼这个世界,却看见羽婷拖着鲜血爬到我身边,抓起我的脑袋接到脖子上,我像触电一样弹了起来。终于逃离这个噩梦。

太可怕了!我双手掐着脖子,坐在地下。看来刚才真的满地打滚,掉下床也浑然不觉。我冷汗淋漓。这两个女人,一直是我的美梦中的主角,从未碰过面。现在居然同时走进我的噩梦。一个要死在我面前,一个要至我于死命。我魂不守舍,竣在地下爬不起。大概是想家闹的吧?常言道,梦凶兆吉。我挖空心思安抚自己。

拿不定主意是否回家过年,等待麦守田是一方面,另一个原因是我害怕见到家人,害怕见到芬兰。半年前,芬兰如愿考上了研究生,我给她发了一个短信祝贺,她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她真以为我成了坐电梯上班的白领,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总不能说我在这里扮流氓混饭吃吧?我撒了个谎,就像我跟老爹老娘撒的谎一样。可是,如果回了家,只能撒更大的谎。

冬天的海口,比北方的春天还要温暖,窗外那一片蓝蓝的天空,像一涨清凉的水,纯净、舒爽。望得久了,似乎能够清洗你的脑子,洗掉噩梦中的内容,洗掉想家的恐惧。假如能留住这样一片天空,那该多好?把它带回家,用篱笆围起来,自个享受。可惜,我能做的只是在浴缸里洗掉恶梦中吓出的冷汗,肚子乱叫起来。剃了光头,省掉许多麻烦,留了几年长发,是否变成娘娘腔或有同性恋倾向,我不敢说。但沾染上女人半天出不了门的毛病,那是肯定有的。现在,头不用洗,镜子也不用照,只须草草穿上衣服,就能找吃的去了。

美食城三个老板明争暗斗,势成水火,但美食城的生意并不受多大影响。表面上看,反而显得更加兴旺,原有的川、粤、湘菜馆一如既往高朋满座,并且又推出一个自助餐厅。这倒方便了我,平日里,钻厨房点菜好是好,就是老让厨师们笑话吃白食。有了自助餐厅,我很少再去厨房。

恰逢吃饭高峰,自助餐厅里人不少,没一张空的桌子。我拿了餐盘,装了一碗米饭,顺着菜桌捡了两只煎蛋、一只烤鸡腿、一勺子红烧牛柳、两个生西红柿、几片青菜,又倒了一杯果汁,完了走出餐厅。收银台的人看也懒得看我,就不知别的食客会不会误认为这里是人民公社的食堂。

我准备经过川菜馆走上楼,包厢走廊里有几个十八九岁的小青年在用海南话交谈,声音大得跟吵架一样,没听懂他们说什么。走近时,发现符波也在中间,他只顾争吵,没看见我,我一心只想快点回房,边看电视边大快朵颐,也没惊动他。上了一半楼梯,想起林重庆昨晚讲的“黑社会”,又慢慢退下,悄悄伸头向走廊望去。

符波还在吵,不过脖子被一个染黄头发的人掐住,双手也给另两人按到墙上,上气不接下气,还像老鸭一样乱叫。我听懂了他叫什么,他在骂粗口话。黄头发回骂了一句,猛抬膝盖,狠狠顶撞他的****。这小子倒也硬朗,痛得倒地还在骂。黄头发一声狞笑,接过有人递来的啤酒瓶,把他砸得头破血流,这下骂声才变成哭爹喊娘。

“大哥,放过他吧,大哥,我叫人去取钱了,放过他吧?”林重庆大概在包厢里说话,只听见声音没看见人。

黄头发连踢符波几脚,恶狠狠地说:“把他拖进去给我打,看谁还敢多管闲事?”一伙人拖符波进包厢,声音小了。

我一直在颤抖,回到我的房间,餐盘上的果汁打泼了大半。我不是因为害怕而颤抖,我是被触动了侠肝义胆。食欲早就没了,点燃一根烟,放开嗓门大骂了几句粗话。骂完了,隐隐听见符波的哭喊声从楼下传来。我再也忍耐不住,扔掉烟,从浴室里拆下一条带有三通的水管。符波是我在海口惟一的朋友,没碰上无所谓,碰上了不能见死不救。提水管走到楼梯口,突然转了念头,我又跑回房间,从床垫底翻出麦守田留下的道具手枪,心里冷静了许多。 *** ,差点忘记老子是一个演员。

殴打符波的包厢外,有一个守门人。我口叼一根烟走近,盯着这个人望。

“看什么?走开!”守门人装成凶巴巴的样,跟他稚气未消的脸很不相配。我说:“我在看你的耳环是真是假?”说完飞快地扯他的耳环,居然是真的,痛得他杀猪般地跺脚大叫。

包厢门开了,省了我许多事。不然,真担心冲进去,没让人看清我有枪反而遭伏击。我把手枪枪管塞入守门人的口中。包厢里的人全都镇住了,正在踢打符波的两人惊愕地回头,本来坐在椅子上的黄头发也神经质地弹起。一共五个人,我一一看清这几张脸,比我刚才所见,还要年轻幼稚。

“谁是头儿?”我双手发力,将守门人扔上餐桌。林重庆像见到救星一样移步到我身后,符波也停止了啼哭,擦了一把脸上的血,睁开眼睛。

“你是谁?”黄头发很快镇定,不愧是流氓头儿,有点胆色,抽出一把西瓜刀。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其他四人立即依样学样,纷纷抽刀,连刚才吓出尿的守门人也举起一张椅子当武器。

窗外耀眼的阳光反射下,几把刀刃闪闪发光,很像是舞台上的背景灯,既熟悉又亲切。我非但没有害怕,倒是产生一种入戏的快感。大刺刺迎上两步,端枪指向黄头发:“看这样子,你是头儿?王八羔子,放下刀,老子数到三。一!二`!三!”我数得不紧不慢,但一声比一声高亢。

数到三,黄头发的刀还是抓在手上,这下我有点紧张了,硬头皮朝地下开了一枪。“砰!”刺耳的震响,给我增添了信心。这支枪能在我面前乱真,同样也可以欺骗别人。几个小流氓齐齐缩到墙边,我很快发现黄头发的眼里一闪而过的怯意,再次扳下手枪机头:“好你个王八羔子!不怕死,老子打掉你的鸟蛋再说!”手枪下指,黄头发顿时脸色大变,下意识地扔掉刀子,双手像是抢去捂住下身。跟着,又响起几把刀落地的声音。我暗自松了一口气,不过,戏还要演下去,高声喝道:“通通给老子跪下!”黄头发脸上的肌肉一凛,看见其他四人听话的跪下,这才彻底崩溃,趴在我面前。

“妈拉个巴子!毛没长全,居然敢到你大爷的地盘装黑社会?都活腻了?把你大爷我惹毛了,一个个送你们上路!”我几乎是瘫坐到一把椅子上。林重庆惊魂未定地给我倒茶,茶水好多没进杯。

符波总算没被打昏头,不用我吩咐,将地上的刀子捡到我脚边,完了冲了过去,一脚把黄头发踢了个跟斗。用海南话叽叽呀呀乱骂,地下跪的人不是吃他的脚是吃他几个巴掌,有人开始哭了,他殴打的对象又集中到黄头发一个人身上。这时。包厢门被撞开,林重庆头天被打伤的小舅子大兴,早不来晚不来,真会挑时间露面,带来了他的几个四川老乡,这一伙人更像黑社会。进门就扑向地上跪的人,乒乒乓乓乱打一气。

“住手!”我可不想假戏真做,又朝桌底打了一枪。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目光统一地望我。包厢里静得只听见黄头发一伙的呻吟声和抽泣声。

戏该收场了,我潇洒地用枪管挠我的光头,阴森森地对黄头发说:“留你们一条狗命,再让老子碰上,别怪老子不客气。滚你妈的蛋!”

黄头发已口鼻出血,人也走不动了,在两个同伙的搀扶下才站起来。

“等等!”大兴带他的人拦住大门。黄头发几人变成了可怜的孩子,向我投以求助的目光,这正是我想看到的。

“闪开!让他们滚,妈拉个巴的,老子的话是放屁吗?”我故作恼火地把茶杯一摔,重新拔出已经收进衣里的手枪,大兴几人急忙闪到一边。

“雷老大,雷老大!”林重庆急了,在我面前点头哈腰,拉我坐下,“你、你好人做到底?让我问他们几句话,这件事不搞个水落石出,将来还要麻烦你出手对不对?”

顺水人情不做白不做,反正不关我的事了。我傲气十足地点点头,林重庆一脸媚笑,又是倒茶又是递烟,完了吩咐大兴去把李胖子、老区叫来。

“山哥,这次……我、我全靠你了。”符波向我道谢的话非常别扭。我猜得出林重庆求我不成,就去找他这个本地人诉苦,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去当说客,不定林重庆还对他许下了重金。想到这一层,我心里又有点懊恼。

李胖子是一个人来的,看见包厢里的情景,肥脸又红又紫,像一个烤猪头。黄头发跟他打打了个照面,马上叫道:“雷老大,是他叫我干的!”

我对这件事已经腻烦透了,拍桌起身说:“你们的事你们自己解决。老子没吃饭呢!有本事等老子走了你们再打一架!”

我掉头就走,出了门大骂了几句脏话,路过的服务小姐吓得跑开了。老子这是干什么?当流氓、当黑社会、当杀手,做戏么?一点不像。除非我回包厢去告诉里面的人,我是演员,我的枪是假的,也不是什么“雷老大”,那样的话,不被乱刀砍死才怪。

回我房间的途中,我用手机订了一张第二天的机票。坐电梯上班的白领,哪有不坐飞机回家的?回家撒谎,强过留在这儿演员不像演员、人渣不像人渣,当寄生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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