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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的天使,世间最沉重的敲诈不是金钱,而是感情。因为在敲诈你的感情的同时,也便敲诈了你的命运。

我很小的时候大概就喜欢女孩,尤其是那种长得白皙清亮、娟好静秀的女孩。

记得入学前,与我天天在一起戏耍的不是男孩子,而是一个叫裴裴的小我两岁的女孩。在漂亮女孩面前,我的智力是最好的,往往得以超常的发挥,别说是同龄大的孩子,就是大人们也叫我“鬼精灵”,其实这并不是贬我,而是实实在在的夸我。我承认我的智慧是相当的超前,因为我常常会拿出许多“小把戏”讨得裴裴的欢喜和赞佩。我还很清楚的记得,在一个周末的午后,我叫她抱着一个装药剂的废弃的玻璃瓶子,跟我到村南后坡上的石灰窑,我告诉她我要耍法术,一会儿就可以看到我的法力无边了,然后我往空瓶子里填上石灰,再灌满水,瓶子先是水咕嘟咕嘟地响,稍后瓶子就“砰”地一声爆裂了。裴裴睁大一双黑亮的眼睛怵目惊心地盯着我,于是我就假装摆出各种从会武术的二舅那里看来的拳脚姿势,之后又双手合十盘腿打坐,嘴里乱七八糟地说着连我都不知道是什么的鸟语。我斜睨了裴裴一眼,见她目光中充满了歆羡。后来我煞有介事地告诉她,我这个功夫是师傅教我的,在东寨的山上有个神仙,他教了我法术,如此这般,胡说白道一番,她竟然也能深信不疑。

读一年级的时候,我很想和裴裴同桌,可是老师并不按照我的愿望安排,因此和裴裴同桌的是我三姑家的表弟。我的桌子紧紧儿挨着他们,每次都能看到在老师讲课时,他俩却在底下你指我戳地玩儿,时间久了便让我心生嫉恨。因为我具有号召力,老师任命我为班长,班里四十多号子人,都由我来维持秩序。手里有了火柴头大点儿权力,我就舞得跟丈八长矛似的,比如哪位同学要上厕所,须经过我的准允。第一件要做的大事,就是迫不及待地报复表弟,我就是不让他入厕,憋得他满脸通红,两手捂着小肚子在教室里直跳。他急也没有办法,只好央求我。我说那你让裴裴来给你求情我就让你去,裴裴还真的给表弟求情。在她那双发亮的眸子下,我兴奋得忘乎所以,大手一挥,准许表弟上厕所,有时侯也给他开小差,自习课让他去河里洗澡。

我奶奶是解放初经过严格培训的接生婆。可惜我出生时她就死了,她在培训时用过的书都留了下来,放在炕头柜里的一只小木箱里。那只黑色的桃木箱里有两副白银镯子,两只别致的小铃铛,我记得还有一小块儿似冰糖模样的东西,轻轻地舔一下,舌尖儿上便有一丝丝酸酸涩涩的味道,后来我才知道那叫明矾。这三样东西一直是我的宝贝,每天我都要打开小木箱检阅一下我的这三件宝贝,突然间我注意到了奶奶用过的那本书。那时我正上二年级下学期,已识得几个字。那本书虽然纸质粗劣,但却图文并茂,它让我知道了小孩子不是大人们背着粪筐从湾儿里捞的,也不是从什么墙缝里蹦出来的,而是从女人的肚子里生出来的;而且我还晓得了接生孩子时要备下剪刀,家里常用的就行,用的时候点着烧酒在上面烤一烤就算消了毒;我还知道了生孩子前产妇一定要洗洗澡,如果没条件洗全身,也要把下面洗洗,如果下面也没来得及洗,接生的要帮助她清洗。图上画着一个产妇躺在床上,接生的一只手端一只搪瓷茶杯向那一丛蓬勃倒水,另一只手拿毛巾从上向下搓……那上面有种种胎位的图示,以及帮助取出婴儿的方法。此后,凡听到大人们再说小孩是从湾儿里捞的或墙缝里蹦出来的,我就气呼呼地坚决驳斥,大人们用很怀疑的眼神看着我,说我人小鬼大。

可能是为了强烈证明我对此事的一清二楚,我就将书上看到的东西,索性画到我家门外、村里专门写最高指示的黑板上。我从小就有绘画的天赋,画得颇为传神。因此那里就聚集了比平时更多的人嘻嘻哈哈指指点点。后来是队长当时见人都散尽,便急赤白脸地迅速抹掉,他抹掉后东张西望地看了看,然后贼头贼脑地跑回自己家。怕被人发现,我专门趁人们吃晚饭的时候又迅速接着画上,第二天这里又聚集了很多人对着那副画没完没了地说说笑笑,队长为此颇为紧张,以为是什么人别有用心。最先发觉的是我爹,我前脚画上,他后脚就擦掉,我还要再画,没想到我爹大为恼火,抬脚就把我垫脚的小板凳踢倒,摔得我屁股连着几天生疼。此后,我不敢再四处乱画,心里滋生出一层神秘和疑惑。班上学生们午睡时,我以班长执勤为名,就一遍遍地从女孩子们身边走过,那些穿着肥大短裤的女孩儿们,在某个睡姿时就能让我看到那个无比神奇的、能生出孩子的地方,遗憾的是,我不过从来没有看清楚过。再后来,我曾经约了表弟趴在猪圈外边,偷偷地看小解的女人,无奈太远,依然没有看清楚什么。

东寨脚下有一个已经废弃的白菜窑,那是我们童年的天堂,小时候我们几个小孩子拉帮结伙地在这里玩耍,就像“办家家”、“打土块仗”之类的游戏就是在这里进行的。我还依俙记得,那时裴裴似乎已经懂事,她也许看出我不怀好意,扭捏着不肯跟我去,却又经不起我的神话的诱惑,煽惑了一会儿,她便跟着我钻进了菜窑。看着裴裴狐疑的眼睛,我指着她下身说:“就让我看一看。”她开始不肯,我又连哄带骗了一会儿,她才犹犹豫豫褪下裤子。我仔细看过了,并没有找到能取出孩子的地方。我以为光线太暗,让裴裴挪到窑口。那时正值下午,柔和的夕阳斜照进窑里落在裴裴两腿间。在那一片粉红里,我只找到了一个麦粒状的小东西,哪怕能容一只小蚂蚁出入的地方也没有。我大约失望了一回,对奶奶留下的那本书甚是怀疑。裴裴委屈地穿好衣服,桃红色的两瓣眼里噙着泪,她泣不成声地说:“小哥哥,你可别给俺娘说。”说完后径自离去,我怅然若失地盯着离窑口愈来愈远的她那倩小的背影,夕阳洒在我脸上,我像一座沉默的雕像蹲在窑里。我和裴裴两小无猜的感情到此为止。大约后来见过几次,见我时她羞红了脸,脚步匆匆,我知道她是不愿再见我的。

那年夏天特别热,知了的轰鸣声响彻云霄。那个夏天我惶惶不可终日,原因是我听说了一件让我心惊胆颤的事。村里有个光棍趴在学校女厕所偷看,被人抓住游了街,几天后这个人便上吊死了。我这才晓得偷看女人是一件极不光彩的事,十几天里我提心吊胆,十分害怕,夜里还梦到我让人捉住反捆了两臂,被他们敲锣打鼓地押着满街转,一边转还一边喊:“快都来看,这小流氓!”……那一夜我从梦中惊醒,汗水湿透了我的背心,我不知道那晚剩下的时间是怎么度过的。早上天麻麻亮,东方出现了鱼肚白,我脸都顾不得洗,去找到裴裴。那时她家还沉睡在梦乡里,我站在她家房屋后面等,直等到她家的烟囱升起缕缕黑烟。裴裴来屋后倒马桶,如果不是我及早喊出,那桶屎尿就会泼到我的脸上。裴裴也吓了一跳,问我:“怎么是你小哥哥?这么早在这里干吗呢?”我就将梦中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讲给她听,然后让她千万要保密我和她之间的事,我央求道:“裴裴,我怕游街。”裴裴抿嘴笑了笑,眨巴着小眼睛说:“我不会说的,小哥哥别怕。”

因为我娘是近视,我大哥二哥还有大姐也都近视,这种情况直接影响到了我们的生活,因为当时在生产队里和别人干一样的活儿,却只能按半劳力挣工分。我家挣的工分就特别少,粮食又不够吃。每逢冬春,娘就和小姐姐就去Yan城讨饭。到我三年级下学期时,也就非跟着去了。那时,我们住在一个老邻居的饭棚里,饭棚里盘着很小很小的土炕,娘和小姐姐睡在上面,娘大半个身子悬在炕沿儿上。我就在地上铺了草苫子睡。每天早早儿起来,挎上柳条筐儿去讨饭。我们把Yan城方圆二十里的村子都排了顺序,一个一个地转,大概二十来天就转一圈儿。通常是我和小姐姐从村东头向村西,娘从村西往村东,定下吃午饭的地点,到晌午就去那里汇合。我只是拖着一根竹竿儿跟在小姐姐身后,进了院子就喊:“大娘给点吃的吧。”没应的就再喊:“大婶给点吃的吧。”还不应就再喊:“大嫂给点吃的吧。”……把所有的称呼都喊完了,直到把人喊出来。他们通常都会说:“都这年头了,怎么你们还要饭?”小姐姐就背口诀似地道:“俺们那里人多地少不够吃。”也有人家会说:“你们太懒还能不挨饿?”小姐姐就再大声地把口诀背一遍。

那时在我看来,讨饭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起码比枯坐在教室里要好些,还能长许多见识。比如我早早就知道城市路口有红绿灯,红灯停绿灯行黄灯等一等;知道火车头里有专人向炉里填炭;知道瓷碗是用一种陶泥浇出形来又烧成的等等。还能吃到在村里吃不到东西,比如大米饭汤,臭豆腐等等,如果遇上嫁娶或出丧的,还能吃到肉丸子、炸鱼和鸡肉冻。在柳行街十字路口,有一片水果摊儿,晚上收摊儿时,他们就把烂了的水果堆在那里。在昏黄的路灯下,疲倦地走到那里时,我都会精神一振。我总能从那堆烂水果拣出还没彻底霉烂的苹果、梨、还有桔子。晚上我拣到了七八个梨,很甜,就一口气全吞下肚去。夜里我开始拉肚子,一趟一趟地跑厕所,跑得精疲力尽,然后开始发烧。娘摸着我的头说:“你不该吃那些梨,你不该吃那么多梨。”第二天早晨我什么也不想吃,就连话也懒得说,娘递给我皱巴巴的五毛钱说:“等等街上有卖油饼的,你去买一个吃了吧。”

娘和小姐姐走后,一觉醒来觉得头不晕了,于是爬起来去卖油饼。这时老邻居家的大女儿兰子回来了,同来的还有那个常来的青年小牛。他是这家的未来女婿,已经开始随兰子叫妈叫爸了。这次回来被我觉磨出有点异常,他俩轻手轻脚地开门,鬼鬼祟祟的模样很是可疑。开始只见兰子扭捏着不肯进屋,小牛就软声细语地哄。他好象问兰子要什么东西,一直问兰子“给不给?”,看样子兰子是不肯给。兰子终于拗不过他,红着脸蛋儿,在半推半就里进了屋。从他们慌手慌脚和粗重的呼吸中,我就直觉到他们要背着大人做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悄悄地爬起来,趴在棚屋小小的窗口上。那窗口上有一片多年的纱窗,牵丝攀藤的灰尘挡住了我的视线,尽管我瞪大了眼睛也很难看得真切。当然,里面的人也不易发现纱窗后面有一双好奇的眼睛。那个小窗正对着套间的窗口。可是他们好大一会儿并没到套间里来,我只听到了两个人在奋力撕扯的声音。

大约等了几分钟,两个人终于出现在套间里,我看到是小牛把兰子抱进去的。兰子双手推搡着小牛,很吃力地依靠在门背上,小牛伸长了脖子去亲她的脸,她拼命地摇着头躲闪着,很疯狂,那一缕如墨的长发瞬间披散开来。慢慢地她停止了挣扎,仰头粗喘,任小牛似一条发情的狗一样嗅她的脸。然后我看到小牛弯下身去,把兰子的褂子卷了上去,直到盖住她的脸,刹那间,我看到了兰子雪白的胸脯。两个人撕打着。仰卧着的兰子从我视线里消失了,我只能看到两个雪白的忽隐忽现的膝盖。我突然想起从奶奶书上看到的画面,我直觉兰子正在摆出那样的姿势,他们正在做的是一件与生小孩有关的事情。兰子的话证明了我的判断,他们出门时,只见兰子抹着眼泪说:“我怕有了孩子。”小牛搂着她的肩,细声细语地道:“怕个甚?就快结婚了。”此后,我装病过几次,盼望能再仔细看清他们做一件什么事,但他们再也没单独回来过。

越过浅浅的窗棂,西斜的风里,夏正流走,秋意贴近修长的眼睫。门外的草地已是从深绿走向淡黄,凉凉的秋意,是虹月缠绵雨季的另一端,欲理还乱欲说还休的缱倦。

我带着弄不明白的问题回了家。费了很大心思琢磨这件事,甚至上课也会走神儿。这并没影响我的学习,课程已经学过了一大半,我竟然也能跟得上课业,放暑假时还得了奖状。虽然每年春天都要旷课两个月,但我的成绩一直在中上游盘旋。小学毕业时,十二个同学五个考上了初中,我就是其中一个。接到录取通知,一家人在高兴的同时,又要为十块钱的学杂费发愁,娘跑了好几家才借到了十块钱。入学那天家长一直送出很远,别人身上穿着新颖衣服,背着新洁的毯子,只有我还穿着打了补丁的裤子,肩上挂着的是二哥在外干建筑时铺了几年的已经泛白的毯子。那时,我第一次意识到了我的贫穷。

万物苏醒,悠远绵长的雨滴无声无息,漫向了节之尾,这时的休止符透明无边,不带一丝雪色的斑纹。我的床铺散发着阵阵潮气。我家粮缸又见了底,娘又去Yan城讨饭。周六我懒洋洋地回家,爹用地瓜面给我蒸了一锅窝头,周日我又带着窝头来到学校,两天后窝头长出了黑绒绒的毛也不舍得扔掉,细心地擦了黑毛吃下去。第一节课开始头晕,第二节课时就开始呕吐。从此一闻到煮熟的地瓜味就想吐。那时候每次回家要钱对我都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回到家先坐在门槛上看娘给我摊煎饼,拣些高兴的事说给娘听,等娘脸上有了笑,再告诉她我要拿钱的事。每次娘脸上的笑总是僵在脸上,比哭还难看。后来包产到户,家里的粮食多了些,娘也不再去Yan城讨饭了。但每年青黄不接时,我带到学校的煎饼都是借了玉米做的。我给自己定了指标,每天只能吃七个,为了能够填满肚子,每顿都把煎饼用开水泡了吃。初中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饥饿,每天最后一节课总是饿的坐不住。贫穷就是无形的压力和动力,昨天还上墙爬树摸鸟的我几乎一夜之间变得异常刻苦,课外活动的时候一边在操场里踱步,一边默默地背诵历史年代;开校会的时候,我就在腿上默写英语单词,总之我利用着所有能学习的时间发愤图强。

那时我们的班主任是个姓林的年轻女教师。她对我很好,常常把她用了一半的备课本给我。我的作文总是受到她的夸奖,几乎每次的作文讲评,她都在讲台上读我的作文。我在内心里对她充满了敬仰和感激。大概是上初三那年秋,有一次我毛毛失失推开她的办公室门,她正只穿了一件小白褂洗头,弯下腰时,我就看到了她半裸的两只雪白的乳。我仿佛听到自己全身的血“轰”地一声涌上心头,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了。我慌慌地放下作文要走,可是林老师一边洗头一边问起我班里的事。我的回答颠三倒四。就在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林老师躺到我的铺上去了,她裸着两只雪白的乳,摆出奶奶留下的书上画的生孩子的姿势。我眼前出现了多年前从窗口看到的小牛伏在兰子身上的情形。我分不清躺在铺上的是兰子还是林老师,那草丛下的生命出口,象一朵花越开越大,我情不自禁学着小牛的样子伏下身去,全身忽然剧烈发抖,醒过来时腿间一片滑腻湿粘,我全身象被融化了一样的疲倦,直到坐进教室时,我的手还有些拿不住笔。

大哥的儿子不足四个月咽喉长瘤两次动手术,8个月后眼球上又蒙了一层乳白的薄膜,医生说可以做手术,但手术费对贫苦的大哥来说是个天文数字。娘对叹息对我说:“儿啊,你长出息考上学,挣了钱帮帮你哥。”我报考的是中专,听说中专录取率是8:1。我们已经到了冲剌阶段。我模模糊糊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了,更知道过于频繁会影响学习。我对自己身体无法控制的事件万分恐惧,对前途深感希望渺茫。临考前娘让人给我算了一卦。那个卜卦的盲老头摸了我的头,又摸了我的胳膊和腿脖儿,然后摇着他那核桃大的脑袋说:万分困难。

但我很顺利地考上了师范。接到入学通知书时我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我急忙对娘说:“算卦的全是胡诌。”娘笑道:“人家哪里是胡诌,你考完了试不是说紧张得头疼吗?人家说的困难就是这个嘛。”通知上说入学时要一次交齐三年书款,共一百元整。爹娘并没有太多发愁,娘只是叹息:“就借吧,海子过三年就能挣钱了。” 进了师范就等于端上了铁饭碗,每月都有生活费,发给二十二斤细粮和六斤粗粮,还有十一块儿钱的菜金。我吃最贱的菜,每月能省出三块钱买往返车票。端上铁饭碗的我心里踏实了许多,但同时,感到了深深的孤独和惶惑。在中学里,正如林老师说的那样,别的都不重要,只要学习成绩好。进了师范,我开始也抱着以优异的成绩去证明我自己的打算。但我很快发觉师范再也不象初中里“分分分,学生的命根;考考考,老师的法宝。”老师不再那样苦口婆心地要求你认真听讲,作业也少的让人感到无所事事。至于考试,也不再弄得那样紧张,而只是做为一个程序。总之,成绩不再重要,刻苦不再倍受赞扬。评班干部评三好生不再按成绩向下排,有人开始拉票,同学之间开始耍起小手段,玩起小阴谋,每个人都在着力地操练着成熟。

我的心理学老师曾说,现代社会是大生产的社会,大生产的最大特点就是更加需要合作。一个人仅靠自己的努力去成就一番事业,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必须善于借助别人的力量,运用别人的力量。而要借助别人的力量,争取别人的支持,就必须特别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夸张一点说,一个人的成就更重要的不是取决于他的智力、他的努力程度,更大程度上是取决于他的社会交际能力。而我自幼所受的醺陶,就是我没有富室大家的亲戚可依靠,也没有权重望崇的朋友可提携,万事多早须靠自己打拼。因此,老师的那些话更加使我惶惑,夜晚躺在睡铺上,不断地迁徙着自己的思绪,丈量着身后的岁月,夜空里明天的脚印照亮前行的彼岸。回头看看周围同学三三两两地成帮成派,都有自家要好的朋友,也只有我整日往返于教室厕所图书室。我想自己这样呆头呆脑还像个初中生确实不行。但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一股流水,正在流进荒漠里,被滚烫的砂子吞没。那时我常常做一个类似的梦:儿时的我牵着裴裴的手顺着一条水渠走。水渠的尽头是一湾无边无际蓝莹莹的冰。我们踏着晶莹剔透玻璃样的冰手牵手向前走,心里没有一丝忧愁。一道栅栏拦住了我们的去路,栅栏里远远的有童话故事里一样的玻璃房子。我们正要翻过栅栏,脚下突然响起咔嚓咔嚓的声音。一回头,看到冰块正在断裂。我说裴裴快跑。拉着裴裴的手跑啊跑啊,终于到了湾的尽头,再回头看去,身后已是白茫茫无边无迹的水,而裴裴也不知哪里去了,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长满了水草的岸边。

告别了少年生活。我常常感到孤独,日甚一日的孤独。就这样一步一步走近青春的门槛。

这时开始了我永生难忘的初恋。失落在童年的欢乐随晨雾升起,增添了几分诗意。泯灭在少年的梦幻被恋之钟悄悄唤醒,涂抹了几分画情。从此,生活沐浴着温馨的音乐,浑身的舒畅。生活成了一首首小诗,诗行里溢出诱人的幽香,迷醉了乏味的记忆。从此,夕阳西下时,地平线上多了一对相依相偎的身影。狭陋的小屋里,枯黄的台灯下,多了一个偷偷写日记的青年;从此,心海再也驶不进第二只帆。

凡是有课外活动,我一律不参加的,性格孤僻的我只有趴在桌上看书。照例有一回,课间活动时我正在读书,突然一抬头,玻璃窗外竟然是一张极像裴裴的脸。我的心怦怦的跳起来,感到了少有的温暖和亲切。我查了坐次表,知道她叫小芳。多么让人亲近的名字啊。从此一见她,就情不自禁脸红心跳手忙脚乱。一直到暑假,我还没有单独和她说过一句话。所有不经意的回眸都绚丽成最浪漫的构思,清亮的瞳仁疯长着美丽的心醉。我的感情长在夏季成一片浓绿而醉人的风景。那是一个多么漫长的暑假啊。

我们村里吃商品粮的人屈指可数,我明显被人另眼相看。裴裴常常以找我小姐姐玩的幌子到我家里来。裴裴已经出落得很漂亮,白嫩的脸蛋仿佛轻轻一掐就能掐出水来,两腮胖乎乎的珠圆玉润,嘴唇红润润的靡颜腻理,她潇洒地抖一抖乌黑的长发,便掠起一汪湖水里最震颤人的明波……这些,总让我心里荡漾起莫名的冲动。可那个时候我不敢,按照村里的讲究,我知道亲了她就必须娶她。我心里已经隐隐约约有个标准:必须娶个吃商品粮的。我从小很少干农活,一刨地或者割麦子就犯愁。我怕娶个农村姑娘干农活。可是裴裴实在很诱人,我就像一只笼里的饿狗盯着笼外无从下口的肉骨头。在某些时候,我借了某种理由,拉一拉裴裴的胳膊平一平心里的冲动。有一天我提议让裴裴陪我去坡里摘豆角。英儿很爽快地应了。如果那天去成了,一定要发生点儿事故,我的人生可能要就此改写。可是那天我们没去成——我收到了小芳的信。

我无暇理会为何这封信出奇的薄,急不及待地拆开。她说在家里穷极无聊,问我有无好样儿的书借与她看,还说“你的暑假生活一定很充实,你是怎么过的,能来信告诉我吗?”我脑子立刻被小芳的影子鳌头独占了,因而对裴裴视若无物,那天她来我家,究竟是什么时候走的,我也一无所知。我立即给小芳回信,告诉她放假前我从学校得借几本好书,立马给她送过去。我拜托邮递员算过,信发到县城要两天,再从县城发到小芳所在的镇上又要两天,镇里的邮电所往村里是隔天一送,小芳接到信至少要六天。

我真正深刻理解了度日如年的含义。

第七天。半夜醒来后寝不聊寐。娘醒了,转辗反侧久而不眠;我在为即将见到小芳而激昂,而娘在为我第一次骑车出远门而操心。我们家没有自行车,我借了邻居的车子,也不大会骑。娘反复叮咛:“你要小心着骑!到那边还要过一条河。”这时候河里正是水大的时候。娘紧锁着眉头把个原话说了一千遍,我不耐烦,有点儿懑愤地说:“都多大个人了,你当我是小孩呢,你尽管罗嗦啥?”我是第一回这样对娘说话,话一出口就悔之不及。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童谣:长尾巴郎,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时隔十几年,那天的情形依然清晰。霏雾弥漫,烟霭袅绕,五里雾中,几步之外就全不见人影,推着车子走了不远,头发就让雾水浸得湿漉漉的。小芳家在我们南边二十几里外的村里,须翻过几座山才能到。曲里拐弯的山路前不见行人,后不见来者。我就亢音高唱《妹妹你大胆往前走》,是为给自己壮胆。爬上第一道山,太阳出来了,云开雾散,乳白色的雾气像潺潺流水一样涌进山谷,我如坐云雾,远眺那些显露的****般的山头,阳光照在薄雾上,瞬间染成了桔红。我是第一次看到这仙山琼阁,顿感心旷神恬,于是到了山下稍平些的路上,对骑车都半生不熟我甚至高兴地玩起了车技。结果是钻进了正在浇水的玉米地里,撞断了五棵玉米,粘了一屁股泥巴,也挨了浇水女人一顿骂。那婆娘骂我时,我只管耷拉着脑袋不吭气,直到她男人直起腰,擦了擦脸上的汗说:“女人你还骂啥哩?没完没了了!”我这才如遇大赦,灰溜溜地推着车子走了。真不知道这样如何能见小芳,只好趴到路边的岩石上晒干屁股上的泥水,费了很大工夫勉强搓掉后才匆匆上路。

打听着进了小芳家门。只有小芳和她姐姐在家里。她似乎手足无措,慌忙地捋着自己的头发。而我更是把路上设计好了的措词忘的尽光,于是撤谎说是去她们镇上的火车站接二哥,顺路给她捎了几本书。这个谎撒得过于实诚,我有些后悔,因为说了这番话,我就必须立刻告辞。我记得除了撤谎别无他话,小芳羞答答地接过书,我转头就走了。一路上一遍遍回忆着关于小芳的所有细节,一遍遍后悔不该进门就扯个那个自己撵自己走的谎言。

我开始急切地盼着开学。

开学了,我天天见到小芳,无时无刻不在为她激动。我如热锅上的蚂蚁,丝毫也不能静下心来去思想如何能使我们之间更加亲近一些。倒是小芳比我还要体贴,每月总要给我几斤细粮。下了第一场雪后的那个周末,小芳约我去看电影。那时一场电影五角钱,只花了一块钱我心里就忐忑不安起来,总是想起爹娘他们在太阳的暴晒下锄草的情景。进去刚刚落座,小芳却又跑出去,买了两包瓜子回来。当时我并没意识到这些都应该是我的义务。小芳抓一把瓜子给我,接瓜子时我碰到了小芳的手,因而又激动不已。我们看的是印度电影《爱的火山》。那是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我被深深感动了,但却没有借机说几句“一语双关”的话来感动小芳。而我,自始至终像一只贪嘴的老鼠,愣在那里“咔嚓咔嚓”地磕瓜子。

那场电影成了我们俩关系的转折点。我给小芳留下的印象肯定是小气,或是愚钝,或是心里没有她。我没有感觉到小芳对我的变化,快放寒假时我终于有了一个大胆的行动,晚自习时约小芳到操场里散步。那时操场里盖满了雪,走在雪地上,脚下响着“吱呢吱呢”的声音。那晚不是十四就是十五,月亮很大很圆,还是红月亮。真的是红月亮,是早晨太阳初升时那样的桔红,那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过的红月亮。在这样迷人的月夜谈情说爱无疑是一个最好的时机,我想,那就先从月亮说起吧,只从嫦娥与后羿的故事说开去,也足以说一晚上的风情月意,甜言蜜语,山盟海誓。还有这脚下的洁白的雪,我完全可以这么说:“小芳,我真想变成这片片雪花,而你是这广袤的大地,就让我们永不分离,即使我融化了,也要融进你的世界里。”现在回想都觉得好笑,真是愚不可及,那晚上我给她讲学习哲学的体会,讲下学期如何帮她学习哲学的计划。最后我终于按捺不住说了一句自以为很有用的话:“小芳,你就把咱俩的事和老人说说吧。”小芳点了点头。

我觉得出小芳是真心喜欢我,唯一的障碍就是她的家庭,但我又确信因为小芳喜欢我,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我们。我回家对家里人说了,一家人皆大欢喜,我娘更是彻夜合不扰嘴。我要让小芳看到家里人对她的态度的证据,于是就让大哥给小芳写了一封信。我们家除了我,只有大哥识得几个字。当时我记得大哥很兴奋,趴在小桌上龙飞凤舞地写道:“小芳同志,你好,你们的事家里知道了,一家人都很高兴。章子他脾气不太好,但他心地很好。欢迎你到我们家里来。”当我看到“小芳同志”的称呼时,就知道这个“证据”是不能给小芳看的,当晚我就悄悄撕了,扔进了马桶。

就算那封信写得很成功,我也没机会再给小芳看了。回校的第二天下午课外活动,只有我和小芳在教室里时看书,我正要鼓足勇气和她说话,她却起身走了,把一张纸条放到我的桌上:“恨我吧,我罪有应得。家里人不同意,我没法和家里抗争。”看到这几些字,我浑身如泼了一瓢凉水,从头凉到脚,也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回宿舍的。两日来,我心如槁木,不吃不喝躺在床上,走进教室也不敢抬头看,那时候就觉得全班的人似乎都知道了我失恋的事情。我没有完全死心,我不能放弃,我还在冥思苦想如何与小芳一道去冲破家庭的阻力。对策还没想出来,梦想已经全部破灭了。周六下午,我迎面遇到小芳正和同班同学朱力亲密无间地走来。西装革履的朱力正潇洒地和别人打着招呼,说要去看电影。我顿时明白了事情的真相。我慌不择路地向楼角里躲,两眼昏花竟然被脚下的一堆块砖头绊倒了,结结实实摔了一跤。狼狈不堪地逃回宿舍,换裤子时突然才发觉自己还穿着打了补丁的裤子,这在全校也是绝无仅有的。贫穷又一次刺痛了我,自卑又一次涌向心头,在争夺小芳的擂台赛中,我突然发现自己连上台的资格也没有。从此我就一头扎进图书室里,终日与书为伴,像一个哑巴一样终日不言不语,见了同学偶尔也会笑不露齿地点点头。我开始迷恋文学,生吞活剥着一堆堆世界名著,雪案萤灯,绞尽脑汁涂抹着幼稚的文字,妄想一夜之间成了举世瞩目的文学家,我要让小芳后悔、让她羞愧。尽管只有耕耘没有收获,虽尽管一封封投稿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再后来,关于小芳就有着许多“绯闻”,有人说幸亏你章子没有和她弄成。但见到小芳我依然有些心神不安,毕竟她是我没有半点儿杂念真正意义上爱过的女孩。我想这就真正的爱情。那是带有羞辱性的失恋。我们就在一个班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朱力总是有意地张扬着他的成熟,显示着他的富有。在人前那种矮人一截的自卑就此深深埋进我的心底。我的同桌似乎洞悉我的痛苦的来源,他大概以为朱力小芳他们的倒霉能够使我高兴,就手舞足蹈地告诉我学校已经知道朱力把小芳带到旅馆过夜,将要给他处分。我听了这个消息后,本来已经伤痕累累的心又如被撒上了一把盐,痛得我禁不住一阵颤抖。

或许是为了急于填补失去小芳的空虚,升上三年级开学不久,我与刚入校不久的芹儿发生了一点小故事。芹儿喜爱文学,且经常投稿,通过图书馆就认识了她。芹儿很矮小,相貌一般,只是那一双眼睛还有些好看。不需多久,某天晚上我在图书馆对她道:“小芹,说了也许你不信,我刚见到你时就很喜欢你。”她红着脸狐惑道:“俺觉得真是不可能,俺没一点比别人强。”但我知道她对我的话深信不疑。就从那时起,我有了对女孩子言过其实表达感情的本领和恶习。

从此芹儿开始履行起妻子的义务,只要我的衣服一泡进脸盆里,她就马上给我洗好。我们回家时一块儿坐车,紧挨着坐一个座椅。她回家拿来炒花生或者水饺,都要给我留着。那时候我向她提出任何要求她都不会拒绝。但我给她的最亲蜜的表示,只是有一天轻轻捋了捋她的头发,她满脸飞红,嘴唇因激动而轻轻地抖。那时实际上占据着我心里的仍然是小芳,尽管我开始恨起她来,开始把她想得很坏。我真正动心的是小芳这样的漂亮女孩子。我意识到与芹儿不会有结果,就故意冷淡她,有一天她约我一块儿坐车回家时,我托词拒绝了。从那以后,我很少发现她到图书馆里来。

转眼间开始毕业实习。我大概有着做教师的天赋,看了优秀教案和全国著名教师的课堂实录,把自己关到宿舍里设计出了不比他们逊色的教案。一走上讲台,面对一双双明亮的眼睛,我就知道自己喜欢这份工作,喜欢这些天真可爱的孩子。有一个叫齐莉的女孩子,叫老师叫得很甜,而且叫你的时候总是仰着那张甜甜的笑脸,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你。我确信我们几个男生都被这小女孩的笑脸倾倒了,而我对她的喜欢已经有些过份。为了见这个小女孩,我每天早早地去,进门先去看她的位子,如果找不到她我会万分失望。一个月的实习结束告别时,我感到心在隐隐地疼。我把她给我的照片装在口袋里,上课时也一遍遍地拿出来端详。我走火入魔一样地想念她那美丽的眼睛,那红润的双唇,那白嫩细腻的肌肤。甚至有几次我跑了很远的路去她们学校附近,盼望能见到她。

对齐莉的依恋给了我强烈的盼望毕业走上讲台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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