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怀瑾爱妻早逝,十几年前只留下个女儿便撒手西去,此后不曾续弦也没收用妾侍,后院一应事务皆由管事的薛娘子操持。他为官清正,俸禄不多可家底丰厚,不曾委曲过唯一的女儿初棠,官衙后宅狭小,尹怀瑾到到武郡不久便拿出不少银子,将挨着的几间宅子全买下来,硬是在西北风沙小城中建出一片颇具雅趣的园子,平日里女儿吃用皆精细无比,园子里服侍的奴仆也非本地粗手粗脚的仆妇,而是自京城精挑细选过的。
日落西山,暮色沉沉之时尹怀瑾才赶到家,穿过垂花门,他含怒看了眼已跪在路边半日的薛娘子,适才他对着严清城并未提起昨夜寺庙起火时,香客中还有自家千金也在里头,否则他又何必赶过去。只是这薛娘子等人明显看护不力,竟让棠儿跑出去受了惊吓!
尹初棠靠坐在床头,清澈的目光中是深深的迷惑,她一定是忘了些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忘了什么,醒来只知已回到家中,贴身丫头小晨与薛娘子一般被罚跪到现在还没回来,可惜鱼儿是只猫说不了话,抱着它问了半天只得到几句细细地喵叫。
外间有小丫头问好请安的声音,尹怀瑾快步走进来:“棠儿。”
尹初棠抬头看向房门口,怀中鱼儿也跟着扭过猫头,一人一猫动作十分一致。
这是他娇养了十七年的女儿,护得严严实实打小不愿她受半点委曲,想到兄长信中所言,再拖下去就要耽误女儿家最好的年华。
尹怀瑾来到初棠跟前坐下来,柔声问道:“棠儿,可曾好些了?”
“爹,我……这怎么了,薛娘与小晨呢?”
尹怀瑾不在意地说道:“他们做了错事,受些惩罚日后才会尽心服侍你。”
尹初棠叹了口气,父亲在外是人人称颂爱民如子的太爷,家里却不苟言笑,对服侍她的下要约束极严,若是犯错还事涉自己,更是不容半点情面。
尹怀瑾抚了抚她的头顶,父亲厚实的手让她安心不少:“昨日你去寺里上香,夜里寺中起了大火,却让我的棠儿受了惊吓,不过现在没事了。”
他轻描淡写不欲让女儿想太多,初棠喃喃道:“大火……我怎地一点也不记得了。”
她低头了看自己,上香倒是记得,如今身上的衣服已非昨日穿的,应是小晨为她换过了,都怪她太没用,上个香也能晕乎乎地被抬回来。
尹怀瑾也想不通寺中那场莫名的大火与女儿昏迷有何干系,据小晨所言,起火之时,她才发现初棠昏倒在房中,身上衣裳与身边的鱼儿一般,沾了许多泥水。
大兴善寺那个徒有虚名的秃头和尚定是在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还险些累及棠儿,他死了倒好,若是没死必不能放过,好在棠儿还好,此事再古怪他也不愿意介入太多,自有人去理会。只是棠儿要尽早回京才是,若是再呆下去保不准想起些什么便不妥了……
“爹之前同你说的事,可曾想好了?”
说起这个,尹初棠更加无奈,自小对她疼宠无边的父亲这一两年一直想要将她送往京城去住,边城风沙不宜久居?她自小便在这里长大,何来不能久居之说?一时又与她讲些京城风物,还有那江南水乡美景,见她不为所动,又道京中才是尹家根源,回京可与家中亲人团聚,而她那早逝的母亲,留下许多物件都在京城。
她不善言辞,更不耐烦与不认识的说话,府里甚少有外人出现,连识字读书也是父亲亲授,不曾请先生来教。她对回京一事有种莫名的恐慌,京城,一定要面对很多陌生的人陌生的事……所以不管尹父说什么,都只抱着鱼儿一言不发,近来更是噩梦频发,才有了大兴善寺上香之行。
此刻旧事再提,她却不由自主想应了下来,是否这回莫名晕倒让她想离开了?不就是回京吗,依父亲所言,回京即是回家,有什么可怕的。
当下点头应承道:“便依父亲所言,但,女儿有一事相求。”
本以为还要再劝一阵,打定主意便是她不同意也要强送她回京的尹县令愣了片刻,摇头笑道:“知道你心软,待会儿便让受罚的那个丫头回来服侍你。”
尹初棠认真地道:“不光如此,父亲可要答应我,准我看你书房里那些封好的卷宗。”
尹怀瑾顿时有些为难,棠儿幼年便与其他孩童不太相,七八岁前常常数日不与人说话,只自己拿了笔墨写字玩耍,连他也不大理会,只好时时将她带在身边,通常尹怀瑾在书房处理公文,批阅卷宗,小小的初棠呆坐着或与怀里的猫咪说些别人不懂的话,甚至有一段时日尹怀瑾每天下了衙便是满园子找女儿,找到后也不敢与她多说话,满腹心酸地看着她小小身影枯坐大半天。直至后来慢慢长大才好了些,却仍喜独自呆着,不准人打扰,倒是对他批阅的公文有莫大的兴趣,常常看得津津有味。
这点叫尹怀瑾心中暗暗称奇,又有些莫名的骄傲,他是刑官出身,一身本事出了名的,女儿这算是家学渊源,再者,小小地方县令能判什么大案,偷盗争纷而已,便任棠儿随便看。只是后来发现她连刑部送来的那些卷宗也敢看,那些案子多是奇诡异常,不乏凶残血腥之处,便封了卷宗不叫她看。也不知她究竟看出些什么门道,这会儿居然拿这些来讲条件。
但是这十几年顺着女儿顺惯了,予取予求,想到不日便要送女儿入京,顿时心如刀割,恨恨地想不知将来哪个混球会将女儿抢走,又会不会给她委曲受,应下此事后又觉得对不住女儿,别人家的女儿日常都是绣花吟诗,闲来无事相约赏花品茗,他的娇女却只得看些生硬公文,当下哽了声道:“棠儿,这些年爹爹不曾好好照顾你……”
鱼儿忽地纵下地去,出门前停下来回头望了一眼,尹县令正长吁短叹打算再细细回顾一遍这些年来的艰辛,全无平日断案时的清冷从容,只好喵呜一声独自觅食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