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生命被肚子里的特殊媒介真实连接的缘故,少年一瞬间露出的可怜兮兮的真诚表情和恳求目光,让易初妍的心突兀地疼了一下。
“你说。”
“能不能晚点再带着你的陆大帅哥到处秀恩爱?”收起受伤的样子,莫恕航又神情夸张的咬牙切齿了一会儿,“……省得让兄弟们以为我被戴绿帽子,叫我丢人。”
易初妍自己都不知道怒火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一言不发走到自己的座位,从抽屉里翻出一袋打开过的验孕试纸,使尽力气把它们揉作一团,然后狠狠砸到莫恕航的脸上。
那张大剌剌写着“我是受害者啊”的脸上。
“回去告诉你那帮生死弟兄,你是把易初妍搞怀孕后甩掉的大大大赢家,陆亦泽不过是捡了你嚼滥吐掉的豆腐渣!”
莫恕航呆滞了好一会儿才傻傻“哦”了一声,脚步紊乱地消失在教室外铺天盖地的黑暗里。
易初妍回过头,对上了黑暗里缓缓前移出轮廓的,不知何时到达的,前来等自己放学的陆亦泽的目光。
站在教室门口光明与黑暗突兀分割的界线上,日光灯的强烈白光在少年额前细碎的刘海下投出一片阴影,楼下管理员大妈“上面还有人吧”的嘶喊远远传来,少年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声音干涩涩的:“快走吧,教学楼要锁了。”
便转身把自己全部揉进黑暗里。
胸腔中一个小微创被突兀地引爆,捉摸不到源头的巨大疼痛迅速疼蔓延开来,黑色的血液喷涌而出,抹煞了头顶的灼灼白光。
易初妍张了张口,还是觉得嘴里被人灌了铅,发不出声。
送易初妍回家的路很漫长,今天则要把“很”换成“更加”。
罕有人迹的公车里满是缠绵的昏黄灯光,并排的两人座上,男生转脸望了女生一眼:“这周末的月假我们就去医院吧。”
女生朝他笑了笑:“我自己去就好了。”
从这个角度微微仰视过去,少年细薄的嫩粉色嘴角像是抿起了般,冷峻如冰。
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疯长开来。
06
婴孩清亮的啼哭清新得仿佛清晨拉开窗帘所见的第一幕光线,易初妍闻声睁眼却只见一片漆黑。有婴孩伸出稚嫩小手抓她,夹带着黏稠的触感和腥气逼人的滴血声,易初妍奋力甩开,却看见那手瞬间变成了狰狞的骷髅,咔嚓咔嚓凶猛地钳向她。
易初妍猛然清醒过来,枕边的手机显示着12月30日凌晨三点。
下雪了。
为期两天半的月假也开始了。
噩梦里婴孩的轮廓声音一天比一天清晰,易初妍打了个寒颤,忽然很想念已经打麻将打到六亲不认好几年的妈妈。
恍若隔世的感觉把心里的想念凝成一个带刺的棒槌,顽皮地恣意撞击体内任意的器官。
——哪怕听她骂骂自己也好,那些粗鄙的言语说不定可以刺激一下自己麻痹许久的神经。
易初妍裹着被子推开妈妈房间微张的门,里面脏乱依旧,也依旧没有人。
没有人第三天了……好像吧。
夜静得针落可闻。
腰腹和脑海争先恐后地发散出痛感,世界随即陷进了漫无边际的金墨色里。
07
易初妍再醒来,周遭已是一番完全陌生的景象。
视线被圈在以阴暗为基调的四角房间,躺在简陋的木床里,掉漆的斑驳床头柜上是一杯热气腾腾的白开水。
还有淡淡的,新鲜的,真实的血腥味。
白褂子走进来,利索地塞给床边急急站起的少年两小包药片,声音冷过窗外的寒冰:“手术没什么问题,这段时间注意休息就行了。”
少年礼貌道谢,恭顺地送走她,也出去了。
脑袋里混沌与钝重交缠,易初妍用力晃了晃它。
……想起来了,凌晨起床时不知怎的晕过去了,中途好像还签过名字……之前之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饿了吧,”门被推开了,陆亦泽苍白的笑容映入眼帘,他抬了抬手中冒着白烟的碗,“喝点稀饭。”
易初妍望着他,满腮狐疑。
陆亦泽轻放下碗,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放假那天送你到家后我没回去……在你家门口坐了一天一夜——我本来想跟着你来医院的,可是一天一夜都没见你出门。呃……我撬门进去了,结果发现你晕倒在地上。”
“我抱……送你来这儿问诊,医生说你没大碍可以手术,我就帮你填了单子然后叫醒你签字……就是这样了。”
见易初妍只平平静静地“哦”了一声,陆亦泽宽下心,重新端起饭碗。
“你现在注意休息,加强营养。至少要这样卧床休息三天,半月内不可以从事重体力活动,也不能接触冷水;要多吃些鱼类、肉类、蛋类、豆类制品蛋白质丰富的食品和富含维生素的新鲜蔬菜,不过最开始还是吃些容易消化的好……”搅拌着黏稠的稀饭,陆亦泽有着锋利轮廓的脸上泛着柔软的光,骄傲又自信地滔滔不绝,“总之一切都交给我吧,我一早就打听清楚了——”
“谁让你打听这些的?”
不留一丝余地地打断陆亦泽,易初妍坐起来,原本就表情不多的面庞冷过窗外的地冻天寒。
嫌恶而冰冷的语气多了一些愤怒,易初妍挣扎着抬起虚弱至极的手臂,狠狠挥向陆亦泽苍白的脸庞。
清脆的“啪”在响起的瞬间被覆盖殆尽——
“谁准你打听这些脏东西的?谁准你到这种地方来的?谁要你装成大善人假惺惺的恶心的同情?”
言语与拳头雨点般繁密地击打陆亦泽的身体,深深浅浅的疼全都毫无偏差的,印在了陆亦泽心底最脆弱的部分。
虚弱的手臂被突兀钳制,易初妍连同自己虚弱的身体一起,被狠狠拉进一副温热的怀抱。
隔着厚重的羽绒服,薄荷味的清香扑鼻而来。
漫天的寒冷与恐惧溃散了。
像是忘记怀中的人正极度虚弱般,陆亦泽再次加重了手臂上的力量。
“求你了,无论你有多讨厌我,无论你有多想抒发你的厌恶,都请等到一个月以后。你现在要卧床休息和保持愉悦的心情……我求你了。”
“……求你了。”
——寂静里传来水滴砸上石地板的声音。
——有人哭了。
08
陆亦泽手足无措的样子真令人忍俊不禁。
易初妍坐卧在陆亦泽的单人床上,偷偷地笑。
出院后少年以该患者需要照顾为由不由分说将易初妍运进了自己的小公寓,把卧室让给她,自己在客厅沙发蜷缩了一夜后,便早早起床蒸起蛋来。
下午开学,易初妍躺在床上,看陆亦泽忙里忙外地准备自己和他的东西,把课本习题和笔记放到床头柜上没多久,又转回来支起床上书桌,就连小心翼翼挪资料的时候,也不让嘴闲着:“自己在家看看书,不懂的地方我回来给你讲。我走了,好好休息。”
走两步就驻足回头:“安心休息……笔记我帮你抄就好了。”
又重新折回来把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移上床上书桌:“觉得无聊的话上上网也好。”
这才关门离去。
屋子里的回声渐渐散了,易初妍开电脑时,不知怎的,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百无聊赖的在网上流连,易初妍撞进一家文学论坛。
见有趣,便给自己取名另维,开了贴,信手敲打起心底的事。
几近陌生的爸,消失好几天了的妈,当然最多的是关于陆亦泽,他从小到大干净的样子还有这些天总是惹人发笑的笨拙。
不知道陆亦泽看到这些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易初妍故意存下COOK·鄄IES,带点小恶劣地想。
论坛的客流量很大,不一会儿回帖已令易初妍应接不暇。
却大都是几句敷衍的恭维附上一句“顶楼主,欢迎也来踩踩我的文”和一个链接,失望正衍生的时候,纸条箱响了。
一连几条信息,组成一篇针对易初妍文字的洋洋洒洒的感悟。
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文字,不知为何要以隐秘的形式传达过来,而思想里惊人的相似观念,让易初妍觉到一股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惊讶里迸发出庞大的惊喜,软绵绵盖上心脏。
接下来,情节朝着网恋文学里的陈词滥调昂首阔步了。
论坛10M容量的纸条箱装不下话,只好交换E-mail,MSN和QQ,两天不到又发展到手机。
短信无数,不曾通话。彼此之间连默契都很有趣。
她说她叫易初妍,南方小城里因病在家休息的高中女生,论坛是碰巧撞进去的,帖子是她一时兴起的第一次发言。她说他见识非凡,不问他见识过什么。
他说他叫许敬天,上海一家公司的职员,论坛是点错了链接误闯的,注册看帖跟发表看法都是不曾预料的临时有感而发。他赞她单纯聪颖,不问从何学来。
聊人生吐心事,彼此都轻易说着我爱你,轻易念出达令、亲爱的以及各种暧昧昵称,也默契的不去探听网络ID背后的任何事。
巧合造就了一对多好的灵魂知己啊,可这世界就是存在了这么一个词,叫天意弄人。
2007年初的一月上旬,易初妍在陆亦泽的精心照料下渐渐康复时,心底那个原本气愤的黑洞,渐渐转变成了焦虑。
——女孩子家日夜不归十多天,妈妈竟然可以不闻不问!?
——女孩子家日夜不归十多天,怎么可能可以不闻不问?!
在确定陆亦泽一而再再而三岔开这个话题是有意之后,易初妍只好独自回家看妈妈。
上午,地板上的细小尘埃被开门的晃动高高扬起,屋子里哪里是短期内有人到访过的样子。
心脏像被人绑了千吨巨石后扔进了海里般飞速下沉,恐惧翻涌而来,陆亦泽的电话不能打,易初妍踉跄了两步,颤抖地拨通许敬天。
“许敬天……我妈失踪了,可能至少已经十天了,怎么会这样……亲戚都在外地,她又不可能走丢……”止不住的抽噎中,易初妍不忘好脾气的备注,“你们上海人理解不了的……襄邯是座小城,她又在里头生活了大半辈子,不可能走丢的……许敬天,我该怎么办?”
易初妍话毕之后,电话里立刻被难堪的沉默充斥,眼前的冬天像被无声地拉长反复了无数遍,听筒里缓缓传来低沉而波澜不惊的声音:
“我刚好出差在襄邯,给我你的具体地址。”
冬天干燥的空气没由地湿润起来,易初妍吸了下鼻子,报出家的地址。
09
汽车鸣笛声散去没多久,有脚步声在冬天稀疏的阳光里缓缓清晰。
驻足在易初妍不远处一袭浅色休闲装的陌生人,有一张比声音更加成熟淡定的,略微沧桑的脸。
“许敬天?”
闻声,来人舒展起原本淡似静水的表情:“吃午饭了吗?”
饭店里,易初妍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回答许敬天的询问。
母亲打麻将成疯很多年,最常去的是××麻将馆,消失时间大约是在十二天前,如许敬天所问,在那之前确实变卖了家里不少东西。
驱车把易初妍送回家,许敬天留下一句“我去打听打听,有消息联系你”,利索离开。
鸟儿飞过天空会留下痕迹。
他却像是一个不留痕迹的人。
傍晚的时候,许敬天的短信震响了易初妍的手机:“你妈妈找到了,现在在市立医院。”易初妍焦急换衣套鞋,开门便撞上许敬天深潭一般沉静的眼睛,它们微微弯起:“快上车吧。”
心惊胆战听完医生“她只是惊吓过度又长期贫血和饮食无规律”、“休息好就可以出院了”的结论,易初妍来到仍昏迷不醒说着梦话的妈妈床边。
“……求求你们,你们已经抓来我了,就放过我女儿吧……别去找她,钱我一定想办法还!利息也还!”易初妍攥紧她的手,强忍的泪水浸红眼眶。
许敬天走过来轻轻抚了抚易初妍的发,见她在抖,又脱下外套覆给她。
有条不紊地照顾着易初妍母女,天快完全漆黑时才被电话叫走。
23:15。易初妍从发现他遗落了外套、翻到他所住宾馆的房卡到将一切送还,一共只花去了15分钟。
现在,她正坐在许敬天商务套房的沙发上,心事重重地喝着水。
“不早了,我送你回去。”窗外黑云漫天,许敬天拿上外套,下起逐客令。
“许敬天,今天我欠你很多了吧?所以我决定不走,”深呼吸了一下,易初妍抬眼对上许敬天的目光,直勾勾望进去,脸上是十七岁少女才有的倔强表情:“我要还你。”
“不走……”许敬天踱着步斟酌了一下这个词,在易初妍身边坐下来,毫不躲避她的目光,似笑非笑地开口:“那你说说,你想怎样还呢?”
易初妍一下子就涨红了脸。
许敬天哈哈大笑了一会儿,冲易初妍指指不远处那张QUEEN-SIZE的大床:“不早了,不走的话就去睡吧,爱装大人的单纯小孩儿。”
便起身离去。
两步之后又像想了起什么似的驻足回头,忍俊不禁:“不过,我17岁的时候,好像也和你一样单纯。”
翌日清晨易初妍醒来的时候,许敬天正衣冠楚楚的对着镜子调领带,不远处沙发上他来不及收拾的被子褶成一团。
易初妍坐起来揉揉眼睛,刚想说声“早上好”,就被床头柜上自己手机的电量低提示音打断了。
——怎么可能……昨晚离开医院时至少还有一半电的啊。
易初妍狐疑地摸起手机,发现收件箱一打开便是莫恕航的短信,却没有未读标记。
“那我就放心了,你现在一定和陆大帅哥在一起吧……我真诚地祝你们HIGH哦~”
发信时间是今天凌晨两点,易初妍大感莫名其妙之余,发现下面还有一条。
“妍妍,怎么不接电话?孩子打了吗?”
心脏陡然下沉,易初妍颤抖地调到已发信息箱。确实有给莫恕航的陌生短信发出:
“嗯。”
体内仿佛洞开了一个大黑洞,从里而来的飓风疯狂吞噬着自己。易初妍望向镜子前神情自若的许敬天,犹疑开口:
“我手机……昨晚响过没?”
“响了好一会儿。”许敬天转脸把目光移向易初妍:“还有短信,我看你睡得熟就帮你回了。”
又上前在床沿坐下,继续道:“然后就不响了。”
“……”
供暖充足的房间里,所有空气瞬间结成了冰,易初妍望着他,哑口无言。
敞亮与清静里,许敬天的身体覆盖过来。
10
——疼痛远远超过了自己的经验与想象。
——也不知道究竟是来自身体还是心……
易初妍还在为这样的问题纠结不已的时候,许敬天已经完成了出差任务,发来短信问易初妍要不要去送行。
机场里,易初妍发现自己控制不住已然通红的眼眶,泪滴也怎么都擦不完。
许敬天用拇指抹去易初妍眼睑上的泪,揉揉她软软的头发,声音依旧淡然到听不出情绪:“最近负责一个有关襄邯市场的开发案,所以可能还会来。”
易初妍抬起哭红的眼:“多久?”
许敬天笑了一下:“不久。”
便拍拍她的头,大步告辞。
返校上课,告别陆亦泽搬回自己家,妈妈出院,期末考试,再然后便是高中时代的第一个寒假。
然而,令易初妍特别心旷神怡的,并不在此之列。
许敬天要来了。
11
不一样了。
像情侣的恋爱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又明知不是。
也许是因为一些两人都绝口不提的事,总之,关系一下子暧昧和亲密起来。
会相约一起吃饭,看电影,扫荡游乐园,甚至漫无目的逛街压马路。
会在大街上手牵手,讲情话,或者趁对方不备的时候偷袭一下嘴唇。
像个傻姑娘在一边痴痴看着他专注的工作,没有情侣之间最普通的承诺,却会在听到许敬天“业务继续这么忙的话,恐怕年都要在这边过了”的抱怨时表现出溢于言表的窃喜。
可是,当夜晚和许敬天并肩站在桥上吹江风,当他半调侃半郑重地问自己,他将被公司无限期下派到襄邯自己对此作何打算的时候,突然就脑袋空空目光呆滞了。
那种心脏被瞬间填满的充实感好像没有办法用表情表现出来。
易初妍扑上去抱住他,激动得快要晕过去了,许敬天依旧满身看不出情绪的沉静。他一直都是这般静若处子稳重的样子,至少从易初妍第一次见到起。
原本不见光没盼头也不指望的相处期好像一下子拉出了看不见尽头的长度。
2007年1月的腊八夜,许敬天登门表示准备接易初妍出门过节时,易初妍转身拿起日历,在这一天上圈了一个红通通的心,笑吟吟地拿给许敬天:“瞧,浪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