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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却说那凶僧手执尖刀,望定了安公子的心窝儿才要下手,只见斜刺里一道白光儿,闪烁烁从半空里扑了来。他一见就知道有了暗算了。且住,一道白光儿怎晓得就是有了暗算?书里交代过的,这和尚原是个滚了马的大强盗;大凡作个强盗,也得有强盗的本领,强盗的本领,讲的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慢讲白昼对面相持,那怕夜间脑后有人暗算,不必等听出脚步儿来,未从那兵器来到跟前,早觉得出个兆头来,转身就要招架个着;何况这和尚动手的时节,正是月色东升,照得如同白昼。这白光儿正迎着月光而来,有甚么照顾不到的?他一见,连忙的就把刀子往回来一掣,待要躲闪,怎奈右手里便是窗户,左手里又站着一个三儿,端着一旋子凉水,在那里等着安公子的心肝五脏。再没说反倒往前迎上去的理,往后料想一时倒退不及,他便起了个贼智,把身子往下一蹲,心里想着且躲开了颈嗓咽喉,让那白光儿从头上扑空了过去,然后腾出身子来,再作道理。谁想他的身子蹲得快,那白光儿来得更快,嗖的一声,一个铁弹子正着在左眼上。

那东西进了眼睛,敢是不要站住,一直的奔了后脑子的脑瓜骨。

咯噎的一声,这才站住了。那凶僧虽然儿横,他也是个肉人!这肉人的眼珠子上,要着上了这一件东西,大概比揉进一颗沙子还厉害,只疼得他哎哟一声,咕咚往后便倒,当啷啷手里的刀子也扔了。那时三儿在旁边正呆呆的望着公子的胸脯子,要看着这回刀尖出彩;只听咕咚一声,他师傅跌倒了,吓了一跳,说:“你老人家怎么了!这准是使猛了劲,岔了气了,等我腾出手来扶起你老人家来吧。”才一转身,弯着腰要把那铜旋子放在地下,好去搀他师傅。这个当儿,又是照前嗖的一声,一个弹子从他左耳朵眼儿里打进去,打了个过膛儿,从右耳朵眼儿里钻出来,一直打到东边那个厅柱上,吧哒的一声打了一寸来深,进去嵌在木头里边。那三儿只叫得一声:“我的妈呀!”当,把个铜旋子扔了,咕咭也窝在那里了。那铜旋子里的水泼了一台阶;那旋子唏啷哗啷的一阵乱响,便滚下台阶去了。

却说那安公子此时已是魂飞魄散,背了过去,昏不知人,只剩得悠悠的一丝气儿在喉间流连。那大小两个和尚怎的一声就双双的肉体成圣,他全不得知;及至听得铜旋子掉在石头上当的一声响亮,倒惊得苏醒过来。你道这铜旋子怎的就能治昏迷不省呢?果然这样,那点苏合丸,闻通关散,熏草纸,打醋炭这些方法都用不着,倘然遇着个背了气韵人,只鼓打一阵铜旋子就好了。列公!不是这等讲,人生在世,不过仗着“气”“血”两个字。五脏各有所司,心生血,肝藏血,脾统血。大凡人受了惊恐,胆先受伤;肝胆相连,胆一不安,肝叶子就张开,开了便藏不住;血不归经,必定的奔了心去;心是件空灵的东西,见了浑血,岂有不模糊的理?心一模糊,气血都滞住了,可就背过去了。安公子此时,就是这个道理。及至猛然间听得那铜旋子锵啷啷的一声响亮,心中吃那一吓,心系儿一定是往上一提,心一离血,血依然随气归经,心里自然就清楚了。这是个至理,不是说书的造谣言。

如今却说安公子苏醒过来,一睁眼,见自己依然绑在柱上,两个和尚倒又横躺竖卧、血流满面的倒在地下,丧了残生。他口里连称怪事,说:“我安骥此刻还是活着,还是死了?这地方还是阳世,还是阴司?我眼前见的这光景,还是人境啊,还是鬼境啊?还是……?”这口里句话,说还不曾说完,只见半空里一片红光,唰,好似一朵彩霞一般,噗,一直的飞到面前。公子口里说声“不好!”重又定睛一看,那里是甚么彩霞,原来是一个人!

只见那人头上罩一方大红绉绸包头,从脑后燕尾边兜向前来拧成双股儿,在额上扎一个蝴蝶扣儿。上身穿一件大红绢绸箭袖小袄,腰间系一条大红线绸重穗子汗巾,下面穿一件大红绉绸甩裆中衣,脚下的裤腿儿看不清楚,看只是登着一双大红香羊皮挖云实纳的平底小靴子。左肩上挂着一张弹弓,背上斜背着一个黄布包袱,一头搭在右肩上,那一头儿却向左肩胁下掏过来系在胸前;那包袱里面是甚么东西,却看不出来。只见她芙蓉脸上,挂一层威凛凛的严霜,杨柳腰间,带一团冷森森的杀气,雄赳赳,气昂昂的,一言不发闯进房去;先打了一照,回身出来,就抬腿,吧的一脚,把那小和尚的尸首踢在那拐角墙边;然后用一只手捉住那大和尚的领门儿,一只手揪住腰裤,提起来只一扔,和那小和尚扔在一处。她把脚下分拨得清楚,便蹲身下去把那刀子抢在手里,直奔了安公子而来。安公子此时吓得眼花缭乱,不敢出声,忽见她手执尖刀,奔向前来,说:“我安骥这番性命休矣!”

说话间,那女子已走到面前,一伸手先用四指搭住安公子胸前横绑的那一股儿大绳,向自己怀里一带。安公子哼了一声。她也不睬,便用手中尖刀穿到绳套儿里,哧留的只一挑,那绳子就齐齐的断了。这一头儿一抽,那上身绑的绳子,便一段段的松了下来。安公子这才明白:“她敢是救我来了。但是我在店里碰见一个女子,害得我到这步田地。怎的此地又遇见一个女子?好不作怪!”

却说那女子看了看公子那下半截的绳子,却是拧成双股挽了结子,一层层绕在腿上的,觉得不便去解。她把那尖刀背儿朝上,刃儿朝下,按定了分中一刀,到底只一割,那绳子早一根变作两根,两根变作四根,四根变作八根,纷纷的落在脚下,堆了一地。她顺手便把刀子喀嚓一声,插在窗边金柱上,这才向安公子搭话。这句话只得一个字,说道是:“走!”安公子此时松了绑,浑身麻木过了,才觉得酸痛起来;疼得他只是攒眉闭目,摇头不语。那女于挺胸扬眉的,又高声说了一句道:“快走!”安公子这才睁眼望着她,说:“你…你…你…你这人叫我走到那里去?”那女子指着屋门说:“走到屋里去。”安公子说:“那那…那我的手还捆在这里,怎个的走法?”不错!前回书原交代的,捆手另有一条绳子,这话要不亏安公子提补,不但这位姑娘不得知道,连说书的还漏一个大缝子呢。闲话休提。却说那女子听了安公子这话,转向柱子后面一看,果然有条小绳子捆了手,系着一个猪蹄扣儿,她便寻着绳头解开,向公子道:“这可走吧。”公子松开两手,慢慢的拿将过来,放在嘴边呼呼的吹着,说道:“痛杀我也!”说着,顺着柱子把身子往下一扭,便坐在地下。那女子焦躁道:“叫你走,怎的倒坐下来了呢?”安公子望着她泪流满面的道:“我是一步也走不动了。”那女子听了才要伸手去搀,一想男女授受不亲,到底不便,她就把左肩上的那张弹弓褪了下来,弓背向地,弓弦朝天,一手托住弓靶,一手按住弓鞘,向公子道:“你两手攀住那弓,就起来了。”公子说:“我这样大的一个人,这小小弓儿如何攀得住?”那女子说:“你不要管,且试试看。”公子果然用手擎住了那弓面子,只见那女子,左手把弓靶一托,右手将弓鞘一按,钓鱼儿的一般轻轻的就把个安公子钓了起来。从旁看看,倒象树枝儿上站着个才出窝的小山喜鹊儿,前仰后合的站不住,又象明杖儿拉着个瞎子,两只脚就地儿趿拉。

却说公子立起身来站稳了,便把两只手倒转来扶定那弓面子,跟了女子一步步的踱进房来。进门行了两步,那女子意思,要把他扶到靠壁放的这张春凳上歇下。还不曾到那里,他便双膝跪倒向着那女子道:“不敢动问:你可是过往神灵?不然,你定是这庙里的菩萨来解我这场大难,救了残生,望你说个明白。我安骥果然不死,父子相见,那时一定重修庙宇,再塑金身。”那女子听了这话,笑了一声,道:“你这人越发难说话了!你方才同我在悦来店对面谈了那半天,又不隔了十年八年,千里万里,怎的此时会不认得了?闹到甚么神灵菩萨起来!”安公子听了这话,再留神一看,可不是店里遇见的那人么!他便跪在埃尘说道:

“原来就是店中相遇的那位姑娘。姑娘!不是我不相认,一则是灯前月下,二则姑娘的这番装束,与店里见的时节,大不相同,三则我也是吓昏了,四则断不料姑娘,你就肯这等远路深更赶来救我这条性命。你真真是我的重生父母,再养……”说到这里,咽住一想:“不象话!人家才不过二十以内的个女孩儿,自己也是十七八岁的人了,怎生的说她是我父母爹娘,还要叫她重生再养?”一时怕惹恼了那位女子,又急得紫胀了面皮,说不出一个字来。谁想那女子不但不在这些闲话上留心,就连公子在那里磕头礼拜,她也不曾在意。只见她忙忙的把那张弹弓挂在北墙一个钉儿上,便回手解下那黄布包袱来,两手从脖子后头绕着往前一转,一手提了往炕上一掷,只听噗通一声,那声音觉得象是沉重。又见她转过脸去,两只手往短袄底下一抄,公子只道她是要整理衣裳,忽听得喀吧一声,就从衣襟底下,忒愣愣跳出一把背儿厚,刃儿薄,尖儿长,靶儿短,削铁无声,吹毛过刃,杀人不沾血的斩铜折铁雁翎倭刀来。那刀跳将出来,映着那月色灯光,明闪闪,颤巍巍,冷气逼人,神光绕眼。,公子一看,又呵哟了一声。那女子道:“你这人怎生的这等糊涂,我如果要杀你,刚才趁你绑在柱子上,现成的那把牛耳尖刀杀着,岂不省事些?”公子连连答说:“是…是…只是如今和尚已死,姑娘,你还拿出这刀来何用呢?”那女子道:“此时不是你我闲谈的时候。”因指定了炕上那黄布包袱,向他说道:“我这包袱万分的要紧。如今交给你,你挣扎起来上炕去,给我紧紧的守着它。少刻这院子里定有一场的大闹,你要爱看热闹儿,窗户上通个小窟窿,巴着瞧瞧使得。可不许出声儿!万一你出了声儿,招出事来,弄得我两头儿照顾不来,你可没有两条命。小心!”说着,噗的一声先把灯吹灭了,随手便把房门掩上。公子一见,又急了说:“这是作甚么呀?”那女子说:“不许说话!上炕看着那包袱要紧。”公子只得一步步的蹭上炕去,也想要把那包袱提起来,提了提没提动,便两只手拉到炕上边,一屁股坐在上头,谨遵台命,一声儿不哼,稳风儿不动,听她怎生个作用。

却说那女子吹灭了灯,掩上了门,她却倚在门旁,不作一声的听那外边的动静。约莫也有半碗茶时,只听得远远的两个人说说笑笑,唱唱咧咧的,从墙外走来。唱道是:

八月十五月儿照楼,两个鸦虎子去走筹,一根灯草嫌不亮,两根灯草又嫌费油;有心买上一支洋蜡烛,倒没我这脑袋光溜溜!

一个笑着说道:“你是甚么口头,有这么打自得儿的没有?”一个答道:“这就叫‘秃头当和尚,将就材料儿’。又叫‘和尚跟着月亮走,也借他点光儿’。”那女子听了,心里说道:“这一定是两个不成材料的和尚。”她便舐破窗棂纸,望窗外一看,果见两个和尚,嘻嘻哈哈,醉眼糊涂的走进院门。只见一个是个瘦子,一个是个秃子。他两个才拐过那座拐角墙,就说道:“咦!师父今日怎么这样早就吹了灯儿睡了?”那瘦子说:“想是了了事儿罢咧!”那秃子说:“了了事,再没不知会咱们扛架桩的。不要是那事儿说合了盏儿了,老头子顾不得这个样罢。”那瘦子道:“不能就算说合了盖几了,难道连寻宿儿的那一个,也盖在里头不成!”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只顾口里说话,不防脚底下当的一声踢在一件东西上,倒吓了一跳。低头一看,原来是个铜旋子。那秃子便说道:“谁把这东西扔在这儿咧?这准是三儿干的,咱们给他带到厨房里去。”说着,弯下腰去提那旋子起来。一抬头,月光之下,只见拐角墙后躺着一个人,秃子说:“你瞧那不是架桩?可不了了事了吗?”那瘦子走到跟前一看,道:“怎么个呀!”再弯腰一看,他就跳将起来说:“敢则是师傅?你瞧三儿也干了,这是怎么说!”秃子连忙撩下旋子,赶过去看了,也诧异道:“这可是邪的,难道那小子有这么大神通不成!但是他又那儿去了呢?”秃子说:“别管那些!咱们踹开门进去瞧瞧。”说着,才要向前走,只听房门响处,嗖,早蹿出一个人来,站在当院子里。二人冷不防,吓了一跳。一看见是个女子,便不在意,那瘦子先说道:“怪咧!怎么她又出来了?这不又象是说了盖儿了吗?

既合了盖儿,怎么师傅倒干了呢?”秃子说:“你别闹,你细瞧这不是那一个。这得盘她一盘。”因向前问道:“你是谁?”那女子答道:“是我!”秃子道:“是你,就问你咧。我们这屋里那个人呢?”女子道:“这屋里那个人,你交给我了吗?”那瘦子道:“先别讲那个,我师父这是怎么了?”女子道:“你师傅,这大概算死了罢。”瘦子道:“知道是死了。谁弄死他的?”女子道:“我呀!”

瘦子道:“你讲甚么情理弄死他?”女子道:“准他弄死人,就准我弄死他。就是这么个理由。”瘦子听了这话说的野,伸手就奔了那女子去。只见那女子不慌不忙,把右手从下往上一翻,用了个叶底藏花的架式,吧,只一个反巴掌,早打在他腕子上撒了开去。

那瘦子一见,说:“怎么着手里灵活,这打了我的肘儿了。你等等儿,咱们爷儿俩较量较量。你大概也不知道你小大师傅的少林拳有多么霸道。可别跑!”女子说:“有跑的不来了,等着请教。”

那瘦子说着,甩了外面的僧衣,交给秃子说:“你闪开,看我打她个败火的红姑娘儿模样儿。”那女子也不和他斗口,便站在台阶前看她怎生个下脚法。只见那瘦子紧了紧腰,转向南边,向着那女子拉了个门户,把左手拢住,右拳头往上一拱,说了声:

“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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