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贤一心求醉,醉了更好。
地摊老板见他一人喝了那么多酒,有些害怕出事,几次来劝告都是唉声叹气的跑回去又给闻人贤拿更多的酒。他见过很多这种事,魔都是个充满奇迹光芒的地方,但也不缺少光芒下的阴影。有多少人在这里发财,就有更多的人在这里破产失败。
“小伙子,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儿了?说说吧,说出来心里好受,比喝酒强。”
晚上十二点的时候,地摊上只剩下了闻人贤一个人。老板也不急着收摊,看着闻人贤周围一地的酒瓶,干脆坐了下来。
“比喝酒强?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老板,你是卖酒的啊,怎么反过来劝我不要喝?”闻人贤醉醺醺的笑道。
“那不是怕你出事么?不过也没想到你年纪不大,酒量却很好啊。自己一个人喝那么多酒,还能保持清醒,真不错。来吧,说说什么事儿,让大叔我也陪你喝几杯。放心,这几杯酒我请,今天不是圣诞节了吗,大叔我也赶赶时髦。”
“圣诞节?呵,没错,今天是圣诞节了。二零一四年的圣诞节……没有雪,真是逊爆了!”闻人贤灌了口酒,仰头看着被灯光映成五颜六色的天空,眼角忽然湿润了。
一年前的圣诞节,他和处了四年的大学女友分手了,当时也是圣诞节,下了好大的雪。分手的原因闻人贤已经忘了,不过却怎么也忘不了和她在一起的每一个点点滴滴。也就是在那之后,他才进入现在这家公司。他努力奋斗,一方面是为了赚钱,另一方面就是为了化悲愤为力量,没想到还不到一年,还是失去了意义。
“下雪可不是什么好事!”老板也喝了口啤酒,随手捏了一只鸡翅,说道:“我小时候也经常期盼下雪,那时候SH还不是这个样子,每次下雪都会有人摔伤,而且还会影响我家里的生意。所以我更喜欢晴天。不过最近两年我也开始喜欢下雪了,因为圣诞夜下雪的时候生意反而会更好。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哦。”
闻人贤看着老板,忽然说道:“大叔,你是来特意开导我的么?放心,我可没有从魔都大厦十秒落地的打算。”
老板愣了一下,摸着脑袋哈哈大笑起来。
“其实,我是一个大公司的销售员,不,应该是曾经是,六个小时之前还是………”闻人贤忽然说道。
老板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这是闻人贤在讲述自己的心事,便和他一边喝酒一边听故事。
“咯呼……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的啦,大叔,你说我有错么?”闻人贤打了个嗝,喷着酒气说道。
“你没错,是你的老板错了。你做的对!”老板摇了摇头,认真的看着闻人贤。
“可是如果我没错,我又怎么会不得不离开公司?拿不到我应得的奖励?如果我真的没错,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不是我的错?那是谁的错!啊!!!!”闻人贤撕心裂肺的喊了起来,手中杯子里的啤酒撒了一地。
“你没错,是,你没错,错的是这个世界,现在这个世道就是如此,怪不得别人。”老板叹息道。
“不,你错了,这个世道之所以变成这样,就是因为大家人人都以为世道如此,人人屈服于它,没有人反抗,它当然会变坏了。”闻人贤盯着老板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可我不会屈服于它,永远不会,我还会改变它!”
老板呆呆的看着闻人贤,仿佛是发现了闻人贤一个新的一面。
“你不相信?”闻人贤说道。
“你喝多了,年轻人。”老板叹了口气,拿出一包烟,递给闻人贤一根。
闻人贤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他以前从不抽烟,不过以后就会了。点上之后,浅浅的吸了一口,让辛辣的烟雾布满口腔,再缓缓吞入飞里,闻人贤强忍着不适,说道:“我知道你以为我喝醉了,认为我不自量力,可我觉得我可以改变这个世界,这个时代,这个世道。对,没错,我是在螳臂当车,但我已经这样了,还能有什么比这更坏?我已经一无所有,所以我不会输,我的眼前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胜利!我会赢的!”
老板看着闻人贤的样子,正要说话,一阵铃声,闻人贤的手机响了。
闻人贤拿了过来,看了看上面的来电显示,连忙抽了几下鼻子,抹了抹嘴上的啤酒沫,深呼吸了一下,才接通了电话。
“喂,妈……”
“小贤?是小贤吗?我是你邻居家的杨阿姨啊。”只是电话里传来的,却并不是那个熟悉的声音。
闻人贤先是一愣,连忙问道:“杨阿姨,怎么是你?我妈呢?她的电话怎么会在你手里?”
“小贤啊,你妈快不行了,我现在就在她身边,医院的医生说他们也无能为力了,叫你妈交代后事,你妈说想跟你说说话,我才把电话给你,我……你跟你妈说吧……”
在杨阿姨抽泣且断断续续的声音里,闻人贤整个人已经僵住了,他感觉自己对每一根肌肉都失去了指挥,全身上下的神经元失去了活力,整个大脑里只回响五个字。
你妈不行了!
我妈不行了?什么意思?
闻人贤一时之间竟有些搞不明白这五个字的含义,五个汉字能表达很多种意思,但这一刻每一个字都仿佛失去了意义,它们就像是稚童在地上划出的横竖,在自己脑海里横冲直撞,一时组成高中时那双破旧的胶鞋,一时又组成昏黄灯光下那个布满油渍的瓷碗,偶尔化作一根根枯萎曲卷的白发,偶尔又化作老在门前晃悠的那只弓起腰身伸懒腰的黑色老猫。
直到听筒里,一个虚弱到极点的熟悉声音,低声呼唤自己的名字。
“小贤……”
“我在,我在,妈,你在哪?你怎么了?我现在就回去,我立刻就回去!你等着我!”
闻人贤感觉自己身体一下子恢复了控制,腾地站了起来,但是脚下一软,又重重的栽倒在马路牙子上。
“你等我,你等我,我这就回家!”
“小贤,不用了,医生都已经说了,我现在就想跟你说会话,让我再听听你的声音……”
“好好,妈,你说,你一直说,我在这听着,我好好地听着呢……”
母亲的声音空前的慈祥和宁静,闻人贤却感觉仿佛黑色的巨浪,撕扯着自己每一粒细胞,每一根毛发。
“小贤,你会照顾好自己的,对吗?妈就要走了,你不要让妈留着遗憾……”
“嗯……嗯……我会,我一直都把自己照顾的好好地,但是我更需要你的照顾,妈,你别走……我求求你……”
“傻孩子,我哪能一直照顾你?你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了,不用妈再照顾了……只是可惜,没能看到你娶上媳妇,亲手抱抱孙子……”
“不,妈,你能看见的,我已经找到女朋友了,她就在我身边,真的,我让她陪你说话,妈,你听着,你听着啊……”
“嗯,我听到了,我听到了,小贤,你长大了,真好……真的……真好……”
“对,我长大了,能赚钱了,妈,我赚了很多钱,我这就回家,把你带到魔都来享福,这里的医疗条件很好,真的,肯定能把你治好的!”
“但是,但是你先不能走,我还有很多话要跟你说,妈,你记不记得我曾经答应过你,要在魔都买套房子,现在我已经攒够首付了,我这就回去接你来看房子!”
“妈,你不是要介绍村里的二花给我吗?你说她温柔娴淑好生养,我会回去见她的,如果你满意,我就娶她……”
“我求求你,你别走,妈………”
闻人贤坐在马路上,拼命的说着,眼泪却像是水管,顷刻之间流满脸颊,他把烟塞进嘴里,拼命的抽着,一口一口浓烈的辛辣让闻人贤剧烈的咳嗽,烟雾喷的到处都是,有时还从鼻孔里喷出来,混在脸上也不知是鼻涕还是泪花。
但闻人贤却始终笑着,拼命的一直的说,说到魔都,说到工作,说到女友,说到过去,说到将来,他想就这么一直的说下去。可是,在不知什么时候,对面已经没用了呼吸声,电话里也开始出现一阵一阵的忙音,信号似乎想要拼命的追逐那道远离的慈祥,那是闻人贤飞速的奔跑。
可是,终究,电话还是灭了。闻人贤疯狂的扑倒老板身边,抢过他的烟,一根又一根的塞进嘴里,任凭脸上的泪水流满脖间胸前,润湿整个衣衫。
老板此时已经看傻了,他目睹了一个儿子失去母亲的惨痛,任凭闻人贤发疯似得大吼大叫,那不是狼狈,而是深沉入骨髓的爱。他似乎想起了自己早已故去的母亲,眼角也湿润了起来。
一阵冷风忽然从街角袭来,老板感觉到脸上忽然泛起凉意,抬头时,看到大片的雪花缤纷落下,没一会就把大地染的一片素縞。
“果然,一下雪就没什么好事……”
忽如其来的大雪让这个火热的城市冷却了许多,闻人贤多转了好几趟车才回到了家乡,很小的时候他父亲就不在了,母亲常年卧病,作为独身子女,母亲的丧事只能由他一力承担。
寿衣,福棺,孝服,在已经年迈的舅舅帮忙下,闻人贤轻抚这母亲依旧慈祥但却冰冷的脸庞,然后慢慢的将她推入焚尸炉,并亲手将母亲封入那个小小的盒子。
一起封存的,还有闻人贤二十年并不美好但却珍贵万分的快乐。
丧事在把母亲下葬后结束,送走前来吊孝的为数不多的亲友,闻人贤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家里,目光有些空洞。
“小贤,现在你们家就剩下你一个人了,可千万要撑住啊。姐姐也不会想要看到你一直伤心下去的。”
“恩,我知道的,舅舅,你先回去吧。小妹也是。妹妹还要上学,可别耽误了学习。”闻人贤沉沉的说道。
母亲娘家姓杨,舅舅叫做杨大山,有一个上高中的小女儿叫杨晓凝,如今是这两人是他唯二的血亲了。
“不会的,哥,我可聪明了。比你还聪明,你可要坚强点。”杨晓凝握住闻人贤的手,柔柔的说道。
闻人贤笑了笑,摸了摸她柔顺的长发。
目送他们父女离开,这才坐到床上,闻人贤点了根烟,虽然才刚刚学会,但这四天之间,闻人贤已经消灭了一条还多。
闻人贤想起来了,一年之前,他之所以和女友分手,是因为他不是城市户口,而是农村户口。
闻人贤老家在秦岭的一个小山村里,说到山村,那肯定是贫穷落后了。这里没有什么特别的景点,也不在国家开发的项目之中,可以说几乎是没有什么前途的。村里的孩子大多上完义务教育就会辍学在家种田。近年来,闻人贤是唯一一个大学生,考入的还是魔都甚至国内国际都有名的付旦大学。
在他人看来,这是一种幸运,不过对闻人贤家来说,却是数倍于快乐的痛苦。父亲早亡,是母亲一手撑起了整个家,本来高中的时候家里就有些负担不起了,更被说大学了,闻人贤也曾想要放弃,但是被母亲一巴掌就打肿了脸。
那是母亲第一次打他,也是唯一一次。
从那以后,闻人贤就学会了努力,比别人更努力。他知道母亲是怎么过的,一个女人,身上还带着病症,却不得不独自耕作比三口四口之家还要大片的农田,不分昼夜的劳作着。
闻人贤立志要让母亲过上好日子。记得毕业后他第一次往家里寄了九百块钱的时候,母子两个在电话里都哭得说不出话来——那个月,他一共才拿到一千二百块钱。
闻人贤笑了笑,在这个冰冷的日子里,唯有那些记忆才能让他欢笑。支撑他在这个家里过日子。
不够回忆有好有坏,有一次,他想起了刘阳和刘田,脸色有变得阴沉了下去。
事实上,母亲原本是有治愈的希望的。四年前,母亲刚刚患病的时候就被闻人贤发现了,随后到医院检查,那时只是个小毛病,可以轻易的治愈,但是无论是门诊还是挂号,都需要排队。
闻人贤左奔右跑,心焦如火燎,母亲却脸色越来越差,痛苦的几乎没法好好地坐着。闻人贤大吼大叫,但是却没有人愿意让出一个位置,有些人倒是愿意,但是却直白的说要收钱。医生也是如此,要么排队,要么红包。
但是很可惜,闻人贤家当时很穷,如果给了红包,剩下来的钱就不够医药费了。
最终,母亲虽然被治好了,但因为延误治疗,洛下了病根。
“医生……红包……刘阳……刘田……”闻人贤喃喃的说道,忽然又想到了夜市老板的话。
“时代如此罢了。”
闻人贤一阵烦躁,从床上爬起来,捏着烟披着衣服就出了门,天空一片黑暗,周围一片寂静,但在星光的照耀下,隐约可见山路。
闻人贤犹豫了一下,便踏着星光,往山上走去。这些路他走的很熟悉,因为翻过山就是他中学的学校,他曾在这条路上往来三千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