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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说岳(54)

小爷喜吃甚的,问问方好拿来。”牛通道:“拣可口的便拿来,管什么!”小二出来,只拣大鱼大肉好酒送来。牛通本是饿了,一上手吃个精光;再叫小二去添来,又吃了十来碗。肚中已是挺饱,抹抹嘴立起身来,背着包裹,提着短棒,往外就走。小二上前拦住道:“小爷会了钞好去。”牛通道:“太岁爷因赶兄弟,不曾带得银子。权记一回帐,转来还你罢。”小二道:“我又不认得你,怎么说要转来还我?快快拿出来!”牛通道:“偏要转来还你,你怎奈何了我!若惹得我小爷性起,把你这鸟店打得粉碎。”店主人听得,便走来说道:“你这人好没道理!吃了人家东西不给钱,还要撒野!

快拿出银子来便罢,牙缝内迸半个‘不’字,连筋都抽断你的。”

牛通骂道:“老奴才!我偏没有银子,看你怎样抽我的筋。”店主人大怒,一掌打去。牛通动也不动,反哈哈大笑起来:“你这样气力,好像几日不曾吃饭的,只当替我拍灰。”店主人愈加大怒,再一拳,早把自己的手打得生疼。便吆呼走堂的、烧火的,众人一齐上前,拳头巴掌,乒乓劈拍,乱打过来。牛通只是不动,笑道:

“太岁爷赶路辛苦,正待要人捶背。你们重重的捶,若是轻了,恼起太岁爷的性子,叫你这班狗头一个个看打。”那些走堂、火工并小二,也有手打痛的,也有脚踢肿的。

正在无法可处,只见二三十个家丁,簇拥着一位员外坐在马上,正从店门口经过。店主人看见了,便走出店来,叫声:“员外来得正好。请住马!”员外把马勒住,问道:“你们为何将这个人乱打?”店主人道:“他吃了酒饭不肯给钱,反要在此撒野,把家伙打坏。小人领的是员外的本钱,故请员外看看。”员外听了一番言语,就下马走进店来,喝道:“你这人吃了酒饭不给钱,反在此行凶,是何道理?”牛通道:“扯淡!又不曾吃你的,干你鸟事?”

员外大怒,喝令众人:“与我打这厮!”二三十个家丁听了主人之命,七手八脚一齐上前。牛通将右手一格,跌了六七个;左手一格,又倒了三四个。员外见了,太阳中直喷出火星,自己走上前来,将牛通一连七八拳。却不知这拳头哪里放他心上,打得有些不耐烦了,便拦腰将员外抱住,走到店门首望街上一丢道:“这样脓包,也要来打人。”员外爬起来,指着牛通道:“你不要逃!”家丁簇拥着望西去了。牛通哈哈大笑,背了包裹,提了短棒,出了店门大踏步竟走了。店家打又打他不过,也不敢来追。

牛通走不到二三十家人家门前,横巷里胡风唿哨,撞出四五十个人来,手中各执棍棒,叫道:“黄毛小贼!今番走到哪里去!”

牛通举目一看,为头这人却是方才马上这位员外,手中拿着两条竹节钢鞭。牛通挺起短棒,正待上前厮打,不期两边家人丢下两条板凳来。牛通一脚踹着,绊了一跌,众人上前按住,用绳索捆了。员外道:“且带他到庄上去,细细的拷问他。”正是:

饶君纵有千斤力,难免今朝一旦灾。

不知员外将牛通捉去怎生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兴风浪忠魂显圣投古井烈女殉身

奸佞当权识见偏,岳侯一旦受冤愆。

长江何故风波恶,欲报深仇知甚年?

却说员外命众人将牛通捆了,抬回庄上,绑在廊柱上。员外拉把椅子坐下,叫人取一捆荆条来,慢慢的打这厮。那家人提起一根荆条,将牛通腿上打过二三十,又换过一个来打。牛通只叫:

“好打!好打!”接连换过了三四个人,打了也有百余下。牛通大叫起来道:“你们这班狗头!打得太岁爷不疼不痒,好不耐烦!”

那牛通的声音响亮,这一声喊,早惊动了隔壁一位员外,却是韩起龙。看官听了这半日,却不知这打牛通的员外是谁?原来是起龙的兄弟,叫做韩起凤。那日起龙正在书房同岳雷闲讲,听得隔壁声喊,岳雷问道:“隔壁是何人家?为何喧嚷?”韩起龙道:

“隔壁就是舍弟起凤。人见他生得面黑身高,江湖上起他一个诨名,叫做‘寒张飞’。不瞒二弟说,我弟兄两个是水浒寨中百胜将军韩滔的孙子。当初我祖公公同宋公明受了招安,与朝廷出力,立下多少功劳,不曾受得封赏,反被奸臣害了性命。我父亲在宗留守帐下立功,又失机犯罪,几乎送了性命,幸得恩公救了。所以我兄弟两个不想功名,只守这田庄过活,倒也安闲。只是我那兄弟不守本分,养着一班闲汉,常常惹祸。今日,又不知做什么勾当。

二弟请少坐,待愚兄去看来。”岳雷道:“既是令弟,同去何妨?”

起龙道:“甚妙。”

二人一同去到隔壁。起凤见了,慌忙迎下来道:“正待要请哥哥来审这人。不知此位何人?”起龙道:“这是岳元帅的二公子岳雷,快来相见!”起凤忙道:“不知公子到此,有失迎接。得罪,得罪!”二公子连称“不敢”。那牛通绑在柱上,听见说是岳二公子,便乱喊道:“你可就是岳雷兄弟么?我乃牛通,是牛皋之子。”岳雷听了,失惊道:“果是牛哥!却从何处来?到这里做甚么?”牛通道:“我从藕塘关来,奉母亲之命,特来寻你的。”韩起凤听了,叫声:“啊呀!不知是牛兄,多多得罪了!”连忙自来解下绳索,取过衣服来,替他穿了。请上厅来,一齐见礼,坐定。起凤道:“牛兄何不早通姓名,使小弟多多得罪!勿怪,勿怪!”牛通道:“不知者不罪。但是方才打得不甚煞痒。”众人一齐大笑起来。牛通道:

“小弟已先到汤阴,见过伯母,故尔追寻到此。既已寻着,不必到宁夏去了,就同俺到藕塘关去罢。”起龙道:“且慢!我已差人往临安打听夫人、公子的消息去了,且等他回来,再为商议。”起凤就吩咐整备筵席,四人直吃到更深方散。牛通就同岳雷在韩家庄住下。

这一日,正同在后堂闲谈,庄丁进来报说:“关帝庙的住持要见员外。”员外道:“请他进来。”庄丁出去不多时,领了一个和尚来到堂前。众人俱见了礼,坐定,和尚道:“贫僧此来,非为别事,这关帝庙原是清静道场,蒙员外护法,近来十分兴旺。不意半月前,地方上一众游手好闲之人,接一位教师住在庙中,教的许多徒弟,终日使枪弄棍,吵闹不堪。恐日后弄出事来,带累贫僧。贫僧是个弱门,又不敢得罪他,为此特来求二位员外,设个计策打发他去了,免得是非。”员外道:“这个镇上有我们在此,哪个敢胡为?师父先请回去,我们随后就来。”和尚作谢,别了先去。起龙便对起凤道:“兄弟,我同你去看看是何等人。他好好去了便罢,若不然,就打他个下马威。”牛通道:“也带挈我去看看。”起龙道:

“这个何妨。”岳雷道:“小弟也一同去走走。”起凤道:“更妙,更妙!”四个人高高兴兴,带了七八个有力的庄客,出了庄门,径直到关帝庙而来。

众人进庙来,不见什么,一直到大殿上,也无动静。再走到后殿一望,只见一个人坐在上面,生得面如纸灰,赤发黄须,身长九尺,巨眼獠牙;两边站着二三十个人,却都是从他学习武艺的了。起龙叫庄丁且在大殿上伺候,自己却同三个弟兄走进后殿来。那些徒弟们都有认得韩员外的,走去悄悄的向教师耳边说了几句。那教师跳下座来说道:“小可至此行教半个多月,这个有名的七宝镇上,却未曾遇见有个本事的好汉。若有不惧的,可上来见个高下。”韩起龙走上一步道:“小弟特来请教。”说未毕,牛通便喊道:“让我来打倒这厮。”就把衣裳脱下,上前就要动手。那教师道:“且慢!既要比武,还是长拳,还是短拳?”牛通道:“什么长拳短拳,只要打得赢就是。”抢上来,就是一拳。那教师侧身一闪,把牛通左手一扯,扑通一跤跌倒。牛通连忙爬起来,瞪着眼道:“我不曾防备,这个不算。”抢将去,又是一拳。那教师使个“狮子大翻身”,将两手在牛通肩背上一捺。牛通站不住,一个独蹲,又跌倒在地下。那教师道:“你们会武艺的怎不上来,叫这样莽汉子来吃跌?”岳雷大怒,就脱下上盖衣服,走上前来道:

“小弟来了。”教师道:“甚好。”就摆开门户,使个“金鸡独立”。

岳雷就使个“大鹏展翅”。来来往往,走了半日。岳二爷见他来得凶,便往外收步。那教师进一步赶上。岳雷回转身,将右手拦开了他的双手,用左手向前心一捺。那教师吃了一惊,连忙侧身躲过,喝声:“住手!这是‘岳家拳’。你是何人?哪里学得来?乞道姓名!”韩起龙道:“教师既识得‘岳家拳’,决非庸流之辈。此地亦非说话之所,请同到小庄细谈,何如?”教师道:“正要拜识,只是轻造不当!”员外道:“好说。”旁边众徒弟一齐道:“这位韩员外极是好客的。师父正好去请教请教,小徒辈暂别。”俱各自散于是员外等一共五个人,带了庄丁出了庙门,转弯抹角,到了韩家庄。进入大厅上,各各行礼坐定。岳雷先开口道:“请问教师尊姓大名?何以晓得‘岳家拳’?”教师道:“不瞒兄长说,先祖是东京留守宗泽,家父是宁夏留守宗方,小弟叫做宗良。因我脸色生得淡黑,江湖上都叫小弟做‘鬼脸太爷’。我家与岳家三代世交,岳元帅常与家父讲论拳法,故此识得这‘黑虎偷心’是岳家拳法。目下老父打听得岳老伯被奸臣陷害,叫小弟到汤阴探听。不料岳氏一门俱已拿捉进京,只走了一位二公子,现在限期缉获。故此小弟各处寻访,要同他到宁夏去。只因盘缠用尽,故此在这庙中教几个徒弟,觅些盘缠,以便前去寻访。不想得遇列位,乞道尊姓大名!”岳雷道:“兄既是宗留守的公子,请少坐,待小弟取了书来。”岳雷起身进去。这里四人各通姓名。岳雷已取了书出来,递与宗良。宗良接书观看,大喜道:“原来就是岳家二弟!愚兄各处访问,不意在此相会!正叫做:‘有意种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既已天幸相遇,便请二弟同回宁夏,以免老父悬望。”牛通道:“我也是来寻二弟的。难道藕塘关近些不走,反走远路,到你宁夏去么?”起龙道:“二位老弟休要争论。且同住在此,待我的家人探了临安实信回来,再议也未迟。”三人俱说:“有理。”韩起龙就差人到庙中去,取了宗公子的行李来。一面排下酒席,五人坐下,叙谈心曲。直饮到月转花梢,方各安歇。

再说临安大理寺狱官倪完,自从岳爷归天后,心中好生惨切。

过了新年,悄悄收拾行李,带了家小,逃出了临安,竟望朱仙镇而来。不止一日,到了朱仙镇上,将家小安置在客寓内。自己拿着岳元帅的遗书,走到营门,对传宣官道:“相烦通报,说岳元帅有书投上。”传宣官即忙进帐禀知。施全道:“快着他进来。”传宣官出来道:“投书人呢?老爷唤你进去。”倪完跟传宣官进来,到帐前跪下,将书呈上。施全接书,拆开观看毕,大哭道:“牛兄,不好了!元帅与公子、张将军三人俱被秦桧陷害,死于狱中了!”

牛皋听了,大叫起来道:“把这下书人绑去砍了!”吓得倪完连声叫屈。施全连忙止住道:“这是元帅的恩公,为何反要杀他起来?”

牛皋道:“我只道是奸臣叫他来下书,不知道是元帅的恩人,得罪了,得罪了!”施全又问倪完道:“元帅怎生被奸臣陷害的?”倪完将往事一五一十,细细直说到十二月二十九日屈死在风波亭上。施全、牛皋并众兵将等一齐痛哭,声震山岳。施全叫左右取过五百两银子,送与倪完。倪完再三推辞,施全再三相送。倪完只得收了,拜谢出营,到寓中取了家小,自回家乡去了,不提。

且说牛皋对众兄弟道:“大哥被奸臣陷害,我等杀上临安,拿住奸贼,碎尸万段,与大哥报仇!”众人齐声道:“有理,有理!”

当时吩咐连夜赶造白盔白甲。不数日造完。众将带领兵卒,三声炮响,浩浩荡荡,杀奔临安而来。朱仙镇上众百姓闻知岳元帅被害,哭声震野,如丧考妣一般,莫不携酒载肉,一路犒军,人人切齿,个个咬牙,俱要替岳爷报仇。

大兵不日行至大江,取齐船只,众兵将一齐下船渡江。这一日,真正风清日朗。兵船方至江心,忽然狂风大作,云雾迷漫。空中现出两面绣旗,上有“精忠报国”四个大字。但见岳爷站立云端,左首岳云,右首张宪。众人见了,个个在船头上哭拜道:“哥哥阴灵不远,兄弟们今日与哥哥报仇雪恨,望哥哥保佑!”岳爷在云端内把手数摇,这是叫施全回兵,不许报仇之意。那牛皋令速速开船,众兵卒将船摇动。只见岳爷怒容满面,将袍袖一拂,登时白浪滔天,连翻三四只兵船,余船不能前进。余化龙大叫道:

“大哥不许小弟们报仇,何颜立于人世!”大吼一声,拔出宝剑,自刎而亡。何元庆也叫一声:“余兄既去,小弟也来了!”举起银锤,向自己头上扑的一声,将头颅打碎归天去了。牛皋见二人自尽,大哭一场,望着长江里扑通的一声响跳下去了。众兵将道:“元帅既不许我等报仇,可将兵船回岸,一齐回乡去罢。”此时便把风篷掉转来,把船拢了岸,大众纷纷散去。

只剩了施全、张显、王贵、赵云、梁兴、周青、吉青七个人,还有三千八百个长胜军不动。施全道:“你们为何不散?”众兵士道:“我等受大老爷莫大之恩,难以抛撇。目今虽遭陷害,我们想那奸臣少不得有个败坏之日,那时我们得到大老爷坟墓之前拜奠拜奠,也见我等一点忠心。如今情愿跟随众位将军做些事业,所以不散。”施全道:“只是我等无处安身,怎生是好?”吉青道:

“不如依旧往太行山去驻扎,差人探听夫人、娘儿们消息,再图报仇,何如?”众英雄齐道:“此言有理。”七位英雄带领三干八百长胜军,竟奔太行山而去。有诗曰:

死生天赋忠贞性,不让田横五百人。

当时羞杀秦长脚,身在南朝心在金。

再说牛皋跳下长江,随着波浪滚去,性命将危。忽然一阵狂风大浪,将牛皋刮在一个山脚之下,耳中听得叫道:“牛皋醒来!”

牛皋悠悠醒转,吐了几口白沫。开眼看时,却原来是鲍方老祖,背后一个小道童,手中拿着一套干衣。牛皋见是老祖,慌忙跪下磕头。老祖道:“牛皋,你的禄寿还未绝,快把干衣换了。”牛皋痛哭道:“弟子虽蒙师父救了性命,只是我不报大哥之仇,有何颜面立于人世!”老祖道:“岳飞被害,自有一段因果,后来自有封赠。

奸臣不久将败。你也不必过伤,可速往太行山去。有施全等在彼,你可去同他们暂为目前之计。日后尚要与朝廷出力,不可忘了!”

说罢,一阵清风,倏然不见。牛皋只得将干衣换了,寻路往太行再说冯忠、冯孝解了岳家家属,到了临安,安顿驿中,即来报知秦桧。秦桧假传一道旨意出来,把岳家一门人口一齐拿往西郊处斩。其时韩元帅正同夫人梁红玉进京朝见高宗,尚未回镇。家将来报知此事,梁夫人就请韩元帅速去阻住假旨,校尉不许动手。

自己忙忙的披挂上马,带领了二十名女将跟随,一直竟至相府,不等通报,直至大堂下马。守门官见来得凶,慌忙通报。王氏出来接进私衙,见礼坐下。梁夫人道:“快请丞相相见,本帅有话问他!”

王氏见梁夫人怒容满面,披挂而来,谅来有些儿尴尬,假意回道:

“夫君奉旨进宫去,尚未回来。不知夫人有何见教?”梁夫人道:

“非为别事,只因岳元帅一事,人人生愤,个个不平。闻得今日又要将他家属斩首,所以本帅亲自前来,同丞相进宫去,与圣上讲话。”王氏道:“我家相公正为着此事,入宫保奏去了,谅必就回。

请夫人少待片时。”一面吩咐丫环送上茶来;一面暗暗叫女使,到书房去通知秦桧,叫他只可如此如此。秦桧也惧怕梁夫人,只得连忙收转行刑圣旨,假意打从外边进来,见了梁夫人。梁夫人大怒道:“秦丞相!你将‘莫须有’三字屈杀了岳家父子三人还自不甘,又要把他一家斩首,是何缘故!本帅与你到圣上面前讲讲去。”

秦桧连忙赔笑道:“夫人请息怒!圣上传旨要斩岳氏一门;下官连忙入朝,在圣上面前再三保奏,方蒙圣恩免死,流发云南为民了。”

梁夫人道:“如此说来,倒亏你了。”也不作别,竟在大堂上了马,一直出府去了。这就是:

腾空伸出拿云手,救拔天罗地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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