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九○六年至一九一○年之间，我读过四百份以上的原稿。它们的作者都是‘民众的作家’。那些原稿中的大部分都差不多是文盲的人们所写的，它们永远不会被发表，可是我们在那里感到一种真正的人类的声音，我们在那里听到大众的声音；它们揭露出那充满了不安的俄罗斯的思想来。知道那几百生活在你旁边什么地方的单纯的人们如何地思想着什么，这是一件有兴味的事。我尽可能细心地读过那些由没有执惯笔的手所吝啬地写出来的一切灰色纸的稿册。我录下了最使我惊奇的那几节，我选出了那些作者所寄给我的信的几段，带着‘我并不胡闹’这个把握，我请你们对于它们加以注意。
“（仔细读着那些选录的文字的时候，我颇为那些被广大的地域所分隔着的人们的思想一致所吃惊。正如你将看到的一样，我之所以这样干，是完全被一种秩序的愿望所驱使，而不是被某一种倾向所指导。）“我不相信我能统制那一片混沌，可是我相信我总已把这我觉得是有意义的—— 我再说一遍——材料，安排得使人看起来有条理。
关于作者们他们的总数是三四八住在矿山，铁路小屋，工业小镇和村庄者一六九住在县城中者七二住在省城中者四四住在莫斯科者四一住在彼得堡者二二他们分为：
工人一一四农民六七皮匠九看门人六马车夫五兵士五裁缝四店伙四女裁缝五女仆三娼妓二厨娘一卖苹果女一洗衣妇一看护一烟突扫除人一巡警一“我不能够确定其余的人的职业。
“这一群人之中，有十一个发表着他们的作品。
“大部分人的教育都是很浅的。有许多人把地址写成这个样子：‘意大利，岂泊尔或克莱脱的岛。’作者往往忘记写他自己的通讯处，或是这样地写着他的通讯处：‘乌马涅区交拉辛转兵士’
或‘海尔松火药厂，如人不在，转寄喀桑’。信往往退回来：‘地址不明’。在一般上讲起来，工人的教育程度是比农民的教育程度高，前者的文学语言的知识，也比较优越。”
单单高尔基的这篇《关于自修的作家们》，就能使人判断这《克林姆·山金》的作者在俄国无产阶级文学的创造中所演的角色的重要。
因为许多控告他的政治案件而不得不离开了沙皇治下的俄罗斯，高尔基从一九○六年起便定居在加泊里。然而他并不和他的祖国断绝关系。正相反，那些对于平民寄给他的原稿的研究，他和俄罗斯各地的劳动者、匠人，以及农民的通讯，他于俄国人民的热望的真正例外的关切，——这一切都使人相信，他是能够激发、指导并改善那从民众中出来的文学的唯一的人。
高尔基也创设过一个宣传的工人学校，那是从一九○六年起的。在那里，他邀请那些社会民主党的领袖们，特别是文学理论家们，如布格达诺夫，卢拿卡尔斯基，保克洛夫斯基（POKROVSKY）等，去做教授，邀请劳动者维洛诺夫（VILONOV），喀里宁（KALININE）以及其他等等，去当学生。
在那个时代，高尔基的名声已经很大了，他的书销得非常多；因为他有钱调动，他便自己出钱去培植那些劳动者学生。
他想创设一个劳动者的大学。一九一四年顷，在经过了十年的文稿研究以及和劳动者在文学上的密切的接触之后，他知道了大众的文化水准和无产阶级作家的艺术表现能力。
由高尔基所决定而在当时的劳动者出版物上宣布了的那个文艺竞赛，证明他认为俄罗斯平民已成熟到足够创造有价值的作品了。实际上，他并没有弄错。
在竞赛开幕以后的三个月之中，九十四位作者寄了五百份稿子去：其中的三分之一都发表了。
在那选集中有作品的作者们之中，有许多人从此以后就带着才能踏上了文坛。例如：格拉西莫夫，沙莫比特尼克，加思节夫，斐里泊钦科（PHILIPTCHENKO）。
在序文中，高尔基写着：
“这部由我们的同志们所写的书，表现出我们的生活的一个很重要的新现象。它清晰地指示出无产阶级的知识的增长。你们无疑地知道，对于一位自修的作家，写一篇短篇小说是要比一位职业文人写一本篇幅很多的长篇小说难得多；你们也懂得，虽则费了大劲儿，劳动者作家总感觉到那简明地——即艺术地——去表现他自己的困难，因为他没有充分的动笔——这个作家的工具——的经验；他缺乏技术的知识，特别是缺乏字眼。在十个字眼之中，他并没有选择那最简单最美的字眼的能力。虽然有这种困难，但是我却还以为可以没有成见地说，我们的这个集子是可注意的。那里有着我们可以沾然自喜的东西；而且——谁知道呢——在未来，这本书或许会被视为俄罗斯无产阶级向美丽的文学的创造前进的第一步。
“你不觉得你自己做了许多事，这是可能的；可是俄罗斯劳动者的未来的系代和全部的无产阶级，却会在你的例子中汲着建设一个全世界的新文化的巨大的力量。”
高尔基没有看错。大部分的批评家，都一致地承认，如果不是无产阶级文学全部的发端，那么至少无产阶级诗歌的发端，是始于一九一四年，当《劳动诗人的第一诗集》在“船帆”出版部出版的那一日。
我们应该注意，在十年之后，无产阶级文学的可能性还是被热烈地讨论着。
沙牙诺夫（SAIANOV）说：“那已经由高尔基设定的无产阶级文学，如果要被党和公众意见正式承认，是必须经过一番长期的讨论。”
谈到高尔基的时候，列宁曾说：
“高尔基曾替无产阶级艺术尽过了许多力，他还能够更尽力一点。让他做着无产阶级艺术问题中的一个权威罢，——这是不可否认的事！”
《我们的歌》
无产阶级诗人的第一个集子的特征，是对于形式探讨的完全的放弃。人们在那里找不到个人主义的诗歌。那些触动《我们的歌》的诗人们的题材，是城市，工厂，和社会主义的理想。那些作者只有一个愿望：专做着劳苦大众的代言。达拉索夫（TARASSOV）很明晰地表现着这个观念：
我在大众中汲我的兴感，我是从大众中的兴感中产生的。
另一位劳动歌人，包莫尔斯基（POMORSKY），知道了这样一种任务的重大：
我们不是诗人。我们是，那尚未存在的人的先驱。
那么，在这劳动诗人的第一本诗选中，那隐藏在城市的布景后面的抒情是什么呢，那在机械的有韵律的声音之间发出来的呼喊是什么呢？基里洛夫（KIRLLOV）回答我们：
这些歌是一片请人向太阳，向生活，向斗争的呼声，一个对于难堪的运命的挑战。
《我们的歌》不能有一个大的反响：在这本小书出版那年爆发出来的战争，使劳动者离开了文学活动。无产阶级作家守着沉默。他们大部分都被征发到前线去或到军火制造厂去。
虽则关心着民众的作家和他们的作品，高尔基却没有提出无产阶级文学的问题。就是那应用在文学上的“无产阶级的”这几个字眼，在他的关于自修的作家的文章里，也没有被他用过。
在他，问题是在乎使那些像他一样地出身于被压榨的大众中的人们，有接近文学的方法。他也想知道“那充满了不安的俄罗斯所想的是什么”，以便在他力量所及之处去帮助它。再则，在最初，正如他自己所承认的，他是把那些无数的“文盲”的文稿当作文献读的。
那只是在以后，当他决意开一个文学竞赛的时候，他才谈起无产阶级的文学。在那时候，他把它认为是一种由工人和农民所写的文学。那个文学竞赛的企图，正如他得到马克思学者——布格达诺夫的合作的宣传学校的开设，指示出这位伟大的作家是受着布格达诺夫的影响的。
§§§第二章布格达诺夫的理论
布格达诺夫是以马克思学说的观点去研究文化问题的俄罗斯最初的批评家之一。
从一九○四年起，他发表了许多关于“无产阶级艺术”，关于“科学与无产阶级”，关于“劳动诗歌”等等的研究文章。这些问题在一九○六至一九○七年光景引起了一个极大的注意。而在当时的革命刊物上，便起了一个对于那些文化问题的大讨论。布格达诺夫的关于无产阶级文化的理论，受到了剧烈的批评，他的计划受到了攻击或拥护。渐渐地，布格达诺夫在社会的“上层建筑”的问题中获得了一个权威，他居然说服了许多有价值的作家，使他们成为他的党人或他的热烈的弟子。
据布格达诺夫的意见，无产阶级由三条清楚而互相独立的道路向社会主义前进：一、政治；二、经济；三、文化。
无产阶级之间的文化运动的独立的观念，正是布格达诺夫的理论的基础。他把一个广大的计划筑在这个基础之上——那个计划，在十月革命之后实行起来的时候，不久便崩倒了。
据布格达诺夫的意见，党是无产阶级的政治机关。工团是它的经济机关。无产阶级之所以没有固有的文化，原因是它没有文化的机关，文化的机关是应该存在的。于是，紧接着十月革命之后，布格达诺夫便着手组织那个以“无产阶级文化协会”闻名的文化机关的创设。
我前面说过，在一现实以后，他的计划不久便证实自己没有解决那些提出的问题的能力。我们应该立刻说明，他的对于无产文化运动的独立的观念，是基于那个在一九○七年已被列宁攻击过的错误的见解上的。列宁说：“没有革命的理论，便没有革命的行动。”而共产党的革命理论，却正就是马克思主义。布格达诺夫好像已忘记了马克思主义也是属于文化的。再则，以马克思学者的身份，他准应该把辩证的唯物论视为无产阶级的哲学，那在事物上起着作用而把握住事物的哲学。怎样辨明文化对于无产阶级的其他诸运动的独立呢？无产阶级的对于政治，经济，以及文化的认识，可不是都从行动中获得的吗？那三条道路是互相交错着的。我们懂得列宁为什么在他的论文《布格达诺夫与无产阶级文化》中，责备那“无产文化”的理论家，说他与其说是马克思的信徒，还不如说是马克（MACH）的信徒。然而，那对于自己的哲学忠心到底的布格达诺夫，却要求“无产文化”的自治权。
然而，在苏维埃的许多领袖们眼中看来，布格达诺夫的要求是没有理由的。在一个无产阶级的制度之下，一个无产阶级机关的自治权是用不着的。下面便是布格达诺夫的信徒诗人加思节夫在一九一九年《无产阶级文化》第九至第十期上替文化自治权的观念声辩的话之一斑：
“我们不应该以为一个‘苏维埃’的机关的原则，会对于无产阶级文化的发展开新的局面。苏维埃的组织可不就是那对于养尊处优的诸阶级在选举上有限制的民主政体？再则，苏维埃本身可不就是无产阶级，贫农，甚至中产农民的政治团体吗？我们再向远向高进一步去展望那上升着的无产阶级文化吧。”
布格达诺夫的议决案一九一八年十月二十日，在《无产阶级文化》的第五期上，发表了那布格达诺夫所提出，而在“无产阶级文化协会”各机关的第一次全俄大会上，除了一票弃权外一致通过的议决案：
一、艺术以生动的形象组织社会的经验——不仅是在知识的领域，却亦在情感和愿望的领域中。因此它是集团力量组织的最强的武器，而在一个有阶级的社会中，它是阶级力量组织的最强的武器。
二、无产阶级，为了它在社会工作中，在斗争中，和在建设中的力量的组织，需要它的阶级的艺术。这个艺术的精神：劳动的集团主义，从劳动的集体的观点看来，包含而反映着无产阶级的情感和它的斗争与创造的意志的关系。
三、传统艺术的宝藏，不应该被动地获得，否则它会使劳动阶级养成了统治阶级文化的气质，因而使劳动阶级养成了那顺从统治阶级所创的生活秩序的气质。无产阶级应该把传统艺术的宝藏归为己有，对它加以批判，解释，揭露出它的集团的基础和它的含义。那时它会变成了无产阶级所珍贵的遗产。它会变成攻击着创造它的旧世界的斗争的武器，也会变成创造新世界的工具。那负着把这艺术的遗产传交给我们的责任的，是无产阶级的批评。
四、一切致力于新艺术的发展的机关和组织，应该基于那把社会提高到社会主义的理想去的友谊的合作上。
无产阶级文化协会“无产阶级文化协会”的各机关在苏联一切城市中创立了起来。每一个地方的“无产阶级文化协会”都有它的经济的，音乐的，绘画的和文学的委员会，分部和分科。在一九二○年，全苏联的“无产阶级文化协会”一共有四十万会员，其中有八万会员在各分部中十分活跃。两年之后，“无产阶级文化协会”竟有了十五种杂志。然而，这强大的势力只是表面上的。实际上，正当它的最大的发展的时候，我们已可以肯定地说，“无产阶级文化协会”
已经不存在了。我们怎样来解释这种迅速的兴盛，以及这种几乎使人莫名其妙的瓦解呢？
它的成功和它的崩落，我们都应该归之于共产党在那个时代所用的策略。虽则表示是布格达诺夫的理论的反对者，列宁却为了许多理由而把布格达诺夫所要求的自治权给了他。第一，为的是要吸收那些知识者，特别是那些像布格达诺夫似的承认苏维埃的政权的人。再则，在一九一八年至一九一九年，政府在精神上和物质上都扶持那些在文化和艺术的领域上的一切新创设，而“无产阶级文化协会”又说只要做无产阶级文化的试验所；政府也用同样的态度扶助梅亦尔霍尔德（MEYERHOLD）对于戏剧的计划，和未来派在诗歌中的计划。
这个扶助“无产阶级文化协会”的政策的理由之一，便是希望它“协力提高大众的水准”；因为在政府中，那在布尔塞维克和左派革命社会主义者之间的不断的困难，使政府没有工夫去管文化和艺术的问题。至于卢拿卡尔斯基呢，他当时有一件紧急的任务：消灭——或至少减少——大众的文盲。
矛盾受着政府的精神上和物质上的扶助，“无产阶级文化协会”
不久便变成了一切想脱离政治斗争的人们的躲避所。左派的知识者和半知识者，旧时的公务人员，以及一切希望得到一个位置的人们，在一个自称是工业无产阶级的机关中，占着大多数！
在“无产阶级文化协会”的上面，有一个中央委员会；各分会的代表，都在那里出席。这委员会在伏斯特维任加的从前的工业家莫洛索夫私宅中开会。会场中约有六十个人光景。那种围着一张极大的桌子，坐在高背椅上的集会，使人起一种官家会议的印象。实际上，从一九一九年起，那些近郊或外省的新的代表，已颇惊异那在会议中统治着的官僚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