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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三月,麦兰

二十一岁那年,可乐动身去南方的一个边远小镇,想身临其境地看看那里的风月。已经是初夏时节,大学临近毕业,身边的人都忙碌于未来的爱情和工作,只有他的心里一片澄明寂静。喜欢一个人去校园西面的那片樱花林里休憩和阅读。花儿开始凋败,零星地会有细小的粉色花瓣和残留在枝叶上的露水滴落下来,似乎可以听见它们轻轻地粘在肌肤上的声音。可乐喜欢这样的光景和感觉,清澈而美丽的时光静静地流逝掉。

看的是一些俗气的市民杂志,手指轻轻拈开扉页就可以感觉得到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真实的充满了人情味的故事和日常琐事。可乐就是在上面看见那个女孩子的相片的,黑白色的底子,画面是一间墙壁潮湿剥落的土房子,中间齐整地摆放着许多没有漆刷过的木头桌子。那些桌子的表面坑洼不平的很老旧,女孩子就睁着明亮的大眼睛坐在临窗的位置,目光干净柔软,有一束阳光从窗外打进来,刚刚好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是淡淡的绯红。

可乐用手指轻轻地来回摩挲着照片下面的一行字,可爱稚气的手写字体:我们需要你的爱。可乐看了几遍就忍不住微微地笑起来了。

山脚下的小镇仿佛是世外桃源,古朴而清净,四处都是古旧的遗迹。绵延数里的精致牌坊群,结构复杂的木石建成的房子,细长的麻石条铺就的巷子。一些不知名的花儿和一些繁茂的树,镇上的居民热情而真挚。可乐从一开始就喜欢上这里,可以远离城市的喧嚣和慌乱,以及对前途的焦灼和迷惘。

可乐找到了杂志上介绍的镇子上唯一的小学,他把带来的彩笔和画纸分发给那些衣裳简陋的孩子,他们神情明亮而欢快地嬉笑玩闹起来,只有相片中的小女孩一直安静漠然地站在人群后面,可乐走过去温善地问她的名字,她微微缩了缩身子,一直没有开口,只是神情怯怯地微笑。

可乐在小镇上暂时住了下来,每天都可以一觉睡到自然醒,可以看见湛蓝而深远的天空,可以听见一群小麻雀唧唧喳喳地叫着飞过墨绿色的屋檐。

小女孩是在第三天的早晨来找他的,晨曦淡淡的。她捧着一大把新鲜的野花草站在可乐的楼下,清甜可爱的样子。那天可乐就跟着她去了小镇远处的一个小山坡,有一条澄绿的小河环绕着流淌向田畈深处。

小女孩站及膝的绿草里,一脸的欢欣雀跃。她皱着小小的脸对可乐说,大哥哥,我最喜欢这里了。

一直缄默的可乐就笑了,蹲在她的面前,我叫可乐。从小可乐跟同学说起自己的名字,他们都会笑,而小女孩子始终一副淡然无知的表情。可乐瞬间想到她是不知道可乐是一种饮料的。

告诉我你的名字好吗?

麦兰。

小女孩微微扬起下颌,明亮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可以看见细细的绒毛。大哥哥你知道吗,三月里的春天,这里会开出许多许多的麦兰花。所以爷爷叫我麦兰。

三月里麦兰花盛开。可乐觉得那是一个多么美丽的意象啊。

大哥哥,我没有爸爸和妈妈。麦兰一脸的哀伤,眼睛里瞬间噙满眼泪。他们都在山洪爆发的时候死掉了。

可乐说不出来话,一阵汹涌的悲伤。

可乐在小镇上住了半个月,每天都与麦兰在一起,那是一段让麦兰感到温暖欢欣的时光。他带她去河边钓龙虾,把猝死的华美而苍白的蝴蝶埋在潮湿的田埂上,也会陪她去田畈里打猪菜。遇见晴媚的星夜,可以在镇子的外面抓到萤火虫,小小的身子,尾梢发出幽蓝的光。麦兰总是把它们小心翼翼地装进细颈的玻璃瓶里,在无边的暗色里微微照亮一小片,天一亮,她就拔开瓶塞把它们统统放走,然后拿着空的瓶子站在风里,一脸欣羡恬然地望着天空的一角,自言自语,你们一定要飞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啊。后来又忽然黯然起来,侧下脸神伤地低声喃喃着,可是我是没有翅膀的,可乐哥哥就要走了,我会一直在这里。

几天之后可乐离开小镇,镇子上的小学已经放长长的暑假。麦兰去临镇的汽车站送他,像可乐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不发一言地跟在后面,有点吃力地双手提着一只大的柳条篮子,里面装满了前一天在山坡采的鲜艳的野花草,最底下埋着几只白煮鸡蛋和一大捧黄透了的杏子。可乐几次要接过去的时候,她总是侧着身子避让。可乐对她的任性感到既可气又可爱。

到了车站,两个人的离别的伤感都分明起来,麦兰也终于开了口,把身子缩得小小地背抵着出站口的玻璃门,悻然地说,可乐哥哥,你的城市离这儿远吗?

不远。可乐安慰她。你以后考上了大学就可以去那儿。

你会一直在那里吗,你会等着我吗。麦兰仰着下颌,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光泽。

可乐想想了,最后还是稍微迟疑地点了头。

时间到了,可乐上车坐在临窗的位置。麦兰努力地踮起脚尖看着他,她把身子绷得紧紧的伸出柔软的小手,掌心抵在被太阳晒得温热的玻璃上。可乐看见她的嘴唇微微地张翕,忽然间有一种说不的不舍与心疼,过了很久他也张着手掌按上去,两个人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掌心相抵。可乐用唇语一字一顿地说着,哥哥会一直在那里等你!

车子终于开动,越来越快地离麦兰的视线远去,终于在扬起的一片灰尘里淡去了最后的轮廓。麦兰一直拼命地挥着小手,这时候眼泪再也忍不住地崩涌了出来。

毕业之后,可乐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领不菲的薪水,一切都似乎前程锦绣的样子,只是再也没有做学生时候的那种清闲安适。生活如潮水,汹涌过来使人漂浮的同时也将人淹没。每个月他都会按时给麦兰汇钱和写信,每次都是刚刚好写满一张公文纸,很零碎的文字,说一些自己的生活与一些对麦兰的鼓励。

收到可乐信的那天是麦兰一个月中感到最快乐和幸福的时候,反反复复地读到烂熟于心,然后一个人躲在房间回信,全神贯注地捏着铅笔地在格子纸上来来回回地划着,把自己所有的琐事与心绪都写成灵动跳跃的文字。小心翼翼地用橡皮擦去一些弯曲的线条与不够漂亮的措辞,她想把一切都做到精致而完美。通常一直写到窗外的夜色如帷幕一样落下,爷爷站在堂屋里喊她出来吃饭,麦兰才将写得满满当当的格子纸折得齐齐整整地塞进精心糊制的信封里。

麦兰在所有的信里都放进了精巧的小东西,有时候是用玻璃糖纸叠的鸟儿,有时候是形状漂亮的窗花。待到麦兰花开的季节,她会摘许多柔软的白色小花夹在信纸里。她想他应该是喜欢的,她甚至可以想象得到他把它们轻轻放在掌心的欣喜与迷恋。

而她也分明地感觉到,自己的成长已经不再孤独。

三月里麦兰的来信,一展开就有清甜的花香扑面而来。可乐站在公司的阳台上,用透明的指甲轻柔地夹起那些洁白细小的花朵,对着太阳看。它们在明亮的阳光里发着熠熠的光。

很漂亮,很好闻。 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糯软动听,像潺潺的溪边生长着的湿湿的苔鲜。

可乐转过身对她微笑,唤她的名字,可可。

裘可可是典型的江南女子,皮肤白皙娇好,笑容清新迷人,浑身透着一种水乡女子特有的精明与灵气。公司里许多男同事或明或暗地对她倾心,他们帮她做繁冗的Case,往她的电子信箱里发暧昧的文字,给她带可口的外卖。可可总是不动声色的微笑,没有深究,也不打算深入。

裘可可与可乐的写字格相临,彼此只要转过身就能看见对方。一开始她就注意这个眉眼和善的男子,穿白色的棉布衬衫,梳着服帖的短发,神情忧郁而坚强。之后的一些日子可可会不自觉地为他做一些事,冲一杯咖啡,拿一只文件夹。

可乐总是腼腆地对她微笑,说,谢谢。

不用跟我客气,我是有原因的。可可冲他俏皮地眨眼睛,知道为什么吗?

可乐茫然地摇头,可可更是乐不可支,因为我们的名字里有一个字是一样的。

可乐顿了一下,依然浅浅地微笑。可可像顽皮的孩子一样转着转椅,不依饶地说,可乐,你得请我吃饭,为我们名字里有一个字是一样的。

可乐带她去“帮贵”吃火锅,放重辣,许多的青菜许多的腐竹许多的粉条。可可辣得大汗淋漓,一边还大叫畅快。可乐看着她,也被她的小孩子气逗得爽朗地笑了。

可可忽然一本正经起来,安静地凝视着可乐。她对他说,我喜欢你。

可乐举筷子的手停在空中,怔怔地说不出来话。火锅的雾气很浓,氤氲成一片,可可的声音像伶俐的鸟一样飞过来。我想知道你的故事,可乐。

可乐是在煤矿上长大的孩子,父亲在他十五岁的冬天被埋在了深深的矿井下,母亲后来改了嫁,可乐是靠抚恤金和父亲工友的接济一直念书的。这些过往可乐只告诉过麦兰,可可是第二个知道这个故事的女孩子。

六月的末尾,麦兰收到县里最好的高中的录取通知书,还有可乐的来信。可乐说,小妹妹,暑假来我这里吧。

麦兰坐七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去可乐的城市,带了爷爷几天前就准备好的梅干菜,茶叶和用去年的雪水腌制的咸鸭蛋,还有她自己现摘的新鲜的黄瓜和西红柿。车子一路穿经连绵起伏的山地,一望无垠的田野,喧嚣繁华的城市与寥落寂静的村庄。麦兰一直趴在窗边看着倒退的流动的风景:护城河边成排的柔软垂柳,远处消失的地平线,从风里拂来的稻花香。麦兰的眼睛渐渐湿润起来,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像泅游在深海里的鱼找到了阳光和暖流,第一次感到幸福是如此的触手可及。

可乐去长途汽车站接麦兰,站在出站口看着那些停停走走的车,神情焦灼而急切。从小镇上来的车比预定的时间迟了半个小时,最后一个从车上下来的正是麦兰。她提着一只很沉的蓝色布包,穿着自己缝制的微微皱褶的白色碎花裙子,远远地对着可乐微笑。可乐是迎着光看见麦兰的,微眯着眼睛,恍惚中仿佛看到明亮的阳光里的一株盛放的麦兰花。他笑着轻轻地唤她的名字,哦,麦兰。

可乐带麦兰去饭店吃饭,同行的还有可可,她一直安静温柔地跟在可乐身后。看见麦兰的时候,她对她柔软地微笑,向她伸出手。可可说,我常听见可乐提起你。小妹妹,你真可爱。麦兰有点慌乱地看着她,额头微微沁出细细的汗珠,而指尖却是一片冰凉。

晚上可乐给麦兰铺床,可乐抱着一床湖水蓝的薄被进来,上面印着许多细小的麦兰花。他笑着对她说,小妹妹,这是我早就给你准备好的,喜欢吗?麦兰低着头沉默地坐在床沿上,身影僵硬而忧伤。可乐犹豫了片刻,缓缓地蹲下去伸手抚摩她的头发,轻轻地问她,你喜欢可可吗?

麦兰微微抬起头来,眼睛里有闪动的泪花,可是最后嘴角依然漾开笑意。可可姐很漂亮,对你对我都好。

晚上麦兰把头蒙在被子里睡觉,偌大的房间里只有空调发出的丝丝声,她蜷缩着身子,觉得冷。

这一年夏天,十五岁的麦兰只在可乐的城市里呆了一个礼拜,二十岁的可乐身边已经有了可可。

麦兰依然给可乐写信,告诉他自己的成长与快乐。那些干净琐碎的文字像一片阴影里打开的花朵。

小镇上架了第一部电话,星期天的早上麦兰起很早去排队,手里拿着圆形的铜牌拨通了可乐的号码,是他温和而沉郁的声音。麦兰说,是我,我想听你的声音。十一月的深秋,天色灰蒙蒙地亮开,路边盛开的菊花上有残破的蜘蛛网,几只麻雀从干枯的枣树枝上飞走。麦兰站在低矮的屋檐下,听见电话那头传来清澈的笑声。她把话筒紧紧地抵在耳朵上,嘴角微微漾开笑的时候有大颗的泪珠滴落下来。

麦兰在所有的老师和同学心中是一个不爱说话的聪明的孩子,她的成绩足以报考最好的大学,可是她最终填报的只是一所二流的学校,因为六年前可乐从那里离开。麦兰已经不记得那座城市的样子了,人群和楼厦的轮廓都暧昧不清,可是她一直记得他的脸,棱角分明的锐利。

可乐打电话过来问她的高考结果,她说还不知道会去哪里。她想两个月后突然去他的城市,给他意外的惊喜。

一个月后可乐汇了一大笔钱过来,足够支付麦兰一学年的学费和花消。

麦兰安顿好学校的事就去找可乐,按了很久的门铃,才有人踢踏着拖鞋过来开门,从细长的门缝里探出一张冷漠的中年男人的脸。

找谁?

可乐,徐可乐是住这儿吗?说话的时候,麦兰又仰头确认了一下门牌号。

不知道。我们是半个月前才搬过来的。

麦兰失望而沮丧,转身离开的时候依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从门缝里看见一个中年女人正在教一个小女孩弹钢琴。麦兰落寞地想到,那里曾经有过自己和亲爱的人的气息。

麦兰展转找到了可乐的公司,他以前的同事告诉她可乐和可可一个月前一起辞职离开了,但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麦兰的心一直往下沉,她仿佛听到骨头里有破碎的声音。她千里迢迢地投奔过来的只是一座被亲爱的人遗弃的空城。麦兰在偌大的城市里漫无目的地闲逛,她闭着眼睛张开双臂在盲道上行走,像一只断掉翅膀的鸟。没有可乐的城市,只有昏黄路灯下自己孤单的影子。

可乐的信是在一个月从镇上转寄过来的,拆开的时候有一张相片掉落下来,可乐似乎胖了点,与可可并肩站在一起,两个人脸上都是幸福的笑容。可乐说他已经与可可开了一家广告公司,希望两个人一起好好干几年然后结婚。他的文字依然是以前的样子,只是麦兰分明感觉到其间的一些东西在不可控制地疏离。

麦兰给可乐回了信,她告诉他自己会沉静平和地过完四年。还有,她很想念他和可可姐。

可乐像从前一样寄信和钱过来。每次麦兰都可以凭着脆薄的单据领到厚厚的一叠红色钞票,捏在手里的时候觉得指间发烫。

麦兰无所谓喜欢或讨厌置身的城市和学校,但她知道这里像自己的身体一样装满了回忆与可乐的印记。她爱上以前可乐在信里提过的那片樱花林,粗壮笔直的枝干和红褐色细小的叶子,风吹过来的时候一阵颤动的脆响。六年前可乐第一次在这里看到她的相片,于是两个相隔千里的人被推到了相同的宿命旋涡里。

可乐与可可的婚礼在麦兰大学毕业那年举行,他打电话到麦兰的宿舍,让她去做可可的伴娘。麦兰拿了毕业证之后没有去参加毕业典礼和吃散伙饭,就连夜赶到火车站买票。在沉闷的车厢里的坚硬椅子上短促地睡了一觉,依稀做了梦,醒来的时候眼角有咸涩的泪痕。又一次奔赴他的城市,却是观望他与另外一个女子的幸福。

他们带她去选伴娘装。米兰婚纱的质地,样式和精细的做工把女人的情调与美丽演绎到了极至。可乐给麦兰选的是有点古典意味的奶白色,可可坚持说雪白低领更适合麦兰。麦兰微微一笑,最后接过可可手里的那件婚纱进了试衣间。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像降落尘世的天使,恍惚地觉得五天后站在牧师面前宣誓的是自己,上帝会与许多人一起见证自己的幸福,那么真切那么坚定。忽然她感到有什么东西要从胸口喷涌出来,微微张开嘴,面前纯净的镜子上就开出一朵红艳的花。

从婚礼上下来之后,麦兰一个人径直去了医院。长长的潮湿过道里充满消毒药水和苏打水的气味,隐约地还听得见小孩子的哭泣与女人尖锐的哭丧。这里离死亡是如此的接近。

化验单在等了两个小时后出来,麦兰一直盯着上面的字看,直到眼睛开始发花。这样的诊断结果是她所预料到的,她没有感到丝毫的惶恐与悲伤。从那天在试衣间里猝然吐出第一口血开始,她就有一种要被遗弃的绝望感觉,冥冥中注定的东西终究来了。麦兰镇定而淡然地问那个医生,还有多长的时间。

长则三五年,短则三五个月。不过我们这里治疗不了,并不代表就全没有希望。

一场凶猛的暴雨经过这座城市,傍晚的天空是病态的灰白。霓虹亮了,灿烂得撩眼,许多锦衣华服的男女出来开始他们甜蜜而奢靡的夜生活。麦兰孤独地走上高高的天桥,风裹着雨的气息吹过来,她居然感到冷,身子微微地颤抖。就像一只断了线的被放逐的风筝,无止境地翻飞,忘了来时的路,也无法驻留。

麦兰把身子压上白色的栏杆,周围的喧嚣像一场雪崩一样覆盖过来,将她仓皇地淹没,她听到自己血液里的悸动,然后缓缓地闭上眼睛。

我要离开。麦兰笃定而坚决地告诉自己。

凌晨的火车。麦兰在黄色的塑料椅子里蜷缩着身子睡了一夜,醒了以后去公用电话亭拨通了可乐的手机,是可可温软的声音,有一点点刚刚睡醒后的慵懒与沙哑。他们现在在另外的城市度蜜月,麦兰拿着话筒沉默了很久,终于还是寂静地挂断了。

火车轰隆隆地开动,城市开始在麦兰眼里倒塌。十年前的这时候,她告诉他自己叫麦兰。十年,两个相亲相爱的人到底站成了两岸。麦兰惆怅而哀伤地想到这些,恍惚中仿佛看到一条奔流不息的长河,空气中弥漫着浓稠的雾气和模糊的花香,她听见对岸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哦,麦兰。而自己只能孤单地站在此岸,走不过去。终究只是一个人。

麦兰买的是回家乡小城的票,火车停靠在中途的一个城市时,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明晃晃的刺痛了她的眼睛。有一瞬,她感到十分的厌倦与困顿,像是被推到悬崖边上的绝望的小兽。

麦兰中途下车的城市没有多少历史的陈迹,一切都是崭新的而且陌生,充满了物质气息。麦兰决定留在这里,在街边的小摊子上买了两只五香茶叶蛋作为午饭,然后租到一间便宜的房子落脚。

麦兰很快就找到了一份合适的工作。因为她的聪明与勤力,每个月都能拿很多的薪水和奖金。她把大多数的钱寄回镇上给爷爷,这些似乎是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了。那个已经很苍老的老人一直是自己的风雨蔽幛,在他的庇护下才慢慢地羽翼丰满起来。因为从小的贫穷,麦兰比任何人都知道钱带来的自由与对生活的控制。

爷爷把可乐的信从镇上转寄过来,是以前熟悉的文字与问候,只是流逝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麦兰似乎感觉到自己的苍老,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她时常在暗夜里看那些信,忍不住神伤落泪,只是不再给他回信。公司里开始有男同事对自己示爱,麦兰一直置之不理,她晓得自己已经丧失了再爱的能力了,漫长的十年早已使自己的爱情残疾。

她只想平淡地过完剩下的日子,最后被残忍的时间洪流悄然地彻底淹没。

爷爷的突然死去是麦兰没有预料到的。电话是邻居在深夜里打来的,淳朴的乡音里透着焦灼与悲伤。麦兰连夜赶了回去,到家的时候弥留的爷爷拉着麦兰的手,延续着最后着一口气轻轻唤着她的名字,最后老人含笑地闭上了眼睛。

一颗硕大的泪珠从麦兰脸上滚落。麦兰没有过分地伤悲,这样的结局未必不是一场幸福。至少爷爷走在自己的前面,还有个人给他送终,没有了将来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情。

麦兰给可乐打了电话,她想爷爷是希望他回来再看看他的。可乐回来参加了爷爷的葬礼,行的也是孙子的礼,爷爷也是自己的爷爷。

可乐在镇上住了几日,晚上跟麦兰出去散步。一年多没有见面,两个人都消瘦憔悴了好多,眉目间有了经世的沧桑。沿着灰白色的石条路闲闲地走,各自说了分别后的经历,彼此都感觉得到对方话语有所藏饰。八月里的桂花开得妖娆,整个镇子上都是甜馨的花香,偶尔在不远处有狗跑动的影子,石木的徽派建筑里传来小孩子的啼哭。夜色温柔。

麦兰依然喊可乐哥哥,可乐问她有什么打算。

留下来,在镇上的小学教教孩子。我是在这里长大的,也许这里才是最适合自己的。我是没有翅膀的。麦兰若有所思地说,想起那年站在阳光下放走萤火虫的情景。沧海桑田一般。

三天后可乐离开,在临镇上乘直达他的城市的火车。火车快开动的时候,麦兰踮着脚尖将手抵到玻璃窗上,可乐犹豫了片刻也将掌心按上去,两个人隔着透明的玻璃忍着泪水微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一切重演。

流光里受了伤的小孩。一切都是注定的。

第二年年底,麦兰收到可可的来信。她说她已经跟可乐离婚了,公司经营上出了问题已经破产了,可乐在颓废与绝望中吸了毒。麦兰看完信没有多少惊讶与忧愁,也没有怪怨可可的“大难临头各自飞”。她相信可可以前是真心爱过可乐的,只是爱情像花朵一样,是会枯萎与死亡的。谁也不能保证一辈子不离弃的。

麦兰依着可可的地址去看可乐,可是他不愿意见她。麦兰给他留了字条,只有两句话——我们是精神上相依为命的两个人。我等你回来,我们需要彼此的爱。

可乐把脸埋在洁白的纸上,像孩子一样柔柔软软地哭泣起来。

那天是农历的除夕夜,麦兰一个人孤独地走在异乡的城市,看着天上的烟火次第绽放。世间的热闹全是别人的喜剧故事,而自己与可乐是一直迷路受伤的小孩。相依为命,彼此取暖。

可乐回到镇子上,远远地就看到麦兰站在及膝的高草里,穿着洁白的连衣裙隐没于一片盎然的绿里,裙角随风轻扬,宛若绝美的仙子。可乐走过去,他凝视她,我回来了,可是我什么都没有了。

你还有我。麦兰淡然地笑,可是我病了。

最后的时光,两个人形影相随,一如十三年前的那个初夏。他带她去钓龙虾,捉蝴蝶,还会用白色的刺槐树的花炒可口的鸡蛋。她知道电影就要结束了,在剧末自己又做回了主角。那些日子充满了欢声笑语,就是离开的时候依然是微笑的。

她跟他说,如果再回到从前,我依然会一直跟在你身边,依然不在乎永不永远。

麦兰出殡那天,下起了倾盆大雨,到了下午却骤然晴了,澄清的天空里有一条绚丽的彩虹。第二天,田畈深处的山坡上麦兰花都热闹地开了。

可乐坐在麦兰坟前潮湿的草地上,顺手摘了一朵洁白柔软的小花,一些片段的记忆闪过:墙壁剥落的教室,眼睛漆黑明亮的小女孩;他走近她,她神情怯怯地退缩着手臂上的肌肉尚未长开的身体。一切都已经成了再也回不去的久远。忽然,他情不自禁地轻轻唤起一个名字,像有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抚摩过一道旧伤口,哦,麦兰。

已是阳春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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