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姑娘这么说，薛爱兰也不含糊，直截了当：“你不说？我找你妈去。”
陈年莲一听，这才慌了神，急忙求道：“婶，你千万别找我妈说！”
薛爱兰趁势追问道：“那你就告诉我，谁？”
陈年莲仍然很不情愿，但又不得不说，只好噘着嘴，挤出了半句话：“还能是谁？”姑娘嗫嚅着，睁大了一双秀眸，小心地反问道，“婶婶您没听人说？”
薛爱兰一句顶一句：“闲言闲语能听吗？我只听你说，谁？”
陈年莲大眼圆溜溜，双眼皮格外分明。她朝书记婶睃了又睃，还是没有看出什么，这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靳向衡。”
薛爱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小莲，你真有眼光，我就是来给小靳做媒的。”
姑娘听婶婶这么一说，一双大眼生辉，抑不住兴奋：“是他托婶婶的？”
薛爱兰肯定地点了点头，在姑娘面前，她必须有个坚定的态度。她不但点了头，还明言相告：“我就是来做这个媒的。”
陈年莲的眼睛湿润了，看得出内心十分激动。刚剪了长辫不久的齐耳发，掩不住喜悦，却又害羞，嗓音颤抖着：“求婶婶给我妈说……”简单的一句话，说得像拎石锁一样花完了气力，带着气喘巴呵，说不上来了，圆润润的脸蛋一低再低，往下怎么办？也只能瞅准一个空当，一溜疯跑了。
她并没有开逃的意思，实在是太难启齿，跑了一段，她又急忙回头，朝婶婶深情地一笑。薛爱兰看到这一笑，便知道这桩姻缘已经揽入了不言中。
薛爱兰回头再找靳向衡，更胸有成竹了。她没把靳向衡当别人娃，自家两个挨肩的儿子也只差小靳两三岁，她觉得即使现在不做这个工作，早晚也得做。因此，她先把姑娘的心事摸透了，这才好转过来做男娃的工作。薛爱兰到底是过来人，按部就班不急躁，像平素纳鞋底绣个花，做功素来得心儿细。
知青在上班，说话的机会还是有的，薛爱兰没有打扰，瞅准小伙子吃饭时间，她把他拉到僻静一角，嘘寒问暖：“我这个婶婶，给你保个媒。”
靳向衡一下给说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他机灵，反应快，似乎知道了前因，只得低下头说：“不用麻烦婶了。”
书记婶婶却不依不饶：“这叫什么麻烦？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婚。”
小知青有些不自在了：“我，我还没跟父母说，父母能同意吗？”
薛爱兰的语气却不容置疑：“先听你决定。你父母那边，我会去说合。”
靳向衡还是有些为难：“我，我还真没考虑这么多，婶，我真的——”
“那你怎么主动邀人家黄花闺女约会？”薛爱兰一句不让，“你主动邀人家黄花闺女约会，不是想成全一对又是为了什么呢？承你情叫我一声婶，你爹妈不在身边，你就是我的儿女，我就是你父母。关起门来是一家，该要我做的，我这个当婶的不能推辞；不该我这个婶要做的，我也不会老不识数。”
听书记婶都说到这程度了，靳向衡不再寻词索句推诿了。薛爱兰见小靳还不开口，紧追了一句：“不该我说，你既肯约会姑娘，为甚不肯请人做媒？”
这下靳向衡站不住了，如同下棋挨了一“将”，顿时急促起来。书记婶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也不难为他，直言相告，打开了包袱：“知道你羞于出口，不知道怎么办，我才赶来给你保媒的。”
既是这般，谈情说爱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小靳从书记婶的铿锵语气中感到了一人做事一人当的责任，有了一种担当，终于硬气起来，带着对书记婶的感谢，一口应允：“中。”
好事多磨，在柴运旺一家全力相助下，第一个知青婚礼在兰花湾如期举行。
婚礼的场面空前喜气，虽然没有多少家什摆设，一对灯烛、一对面镜、一对钢精杯、一对花面盆、一对暖水瓶，日用齐全，足矣。赶来看热闹的笑脸，比一簇簇鲜花还艳丽。突然，人群中呼的两声脆响，拥进喜房闹喜的小伙子光顾着热闹，把一对暖水瓶挤炸了，反添了喜庆的欢腾。
新事新办，有人想到也该放一通欢腾的炮仗。爆竹连连，有人带来了锣呀鼓呀，一直热闹到深夜。儿女如愿婚配，双方家长都夸赞书记领导有方。
柴运旺其实并无多少心计，只是一门心思为大家服务，天地就宽了。
这么多年轻人，怎么引导他们走上正路呢？柴运旺想到了书。何不多买来些好书，像桥林镇那样搞个图书阅览室？于是，他把社办厂的剩余积累，全都调拨去书店买了书。新华书店有个职员是专门负责向各乡镇单位推销新书的，叫李文琦，和柴运旺一拍即合。购买是“肯”字带个“定”
字了，但柴运旺却有个讲究，和李文琦约法三章：“我们农村人讲的是实惠，要的是实用。文化我们要，也不是不问青红皂白一股脑儿照单收受。
现在文化大革命还没有说结束，关系是非的书最好你先把个关，尽量不要为扩大收入塞给我们。我想多要科技书。科学技术一类，不牵带政治，社办厂也正需要，你只管有一本送一本来。农业技术、工业技术，有多少要多少。”
李文琦当然应承得爽快，不遗余力地做了挑选工作。一板车的技术新书一下子填充了大队部，书香飘飘。柴运旺一不做二不休，又给大队部加盖了两间土垒做隔的新瓦房，请木匠张臂膀将书架刨得光润，再摆一个旧乒乓球桌做成阅读桌。他还请老私塾先生写了个“兰花阅览图书室”
的招牌，当天就来了许多知识青年，在乒乓球桌前坐满了一围。不识多少字的柴运旺望着满屋年轻人埋头品读，笑得合不拢嘴。
孩子的兴趣爱好也着实在于引导，把他牵到东，他会朝东；把他牵到西，他自会朝西，不相信不行。兰花大队自从办了个图书阅览室，犹如在芜杂的空地上开垦出了田园。农乡到处长着庄稼，任由收获，好举措创造了好环境，无形中影响了这班年轻人。青年人多了这个去处，走动甚是频繁，都是饭碗一丢，络绎不绝地去了图书室。摆满架上的书，教人科学技术，只要心一沉进去，增长的才干会让人如醉如痴。这增长才干的正道，便是增产丰收的力道。年轻人不但寻得了技术出路，也在学习和实践中净化了这片土地，这片天空。
其他地方便在比较中显得捉襟见肘。单说相邻的桥林镇，更具有发展工业的潜势。桥林镇也办了几个社队企业规模的工厂，像造纸厂。可是一年不到，清亮亮的石碛河水犯混了，给傍水而居的镇民带来了生活上的极大不便。早在桥林镇与兰花公社两处剥离后，镇上领导与公社领导便分开办公了。桥林镇一把手换了几茬，到“社教”才基本稳定下来。
一把手党委书记郑模汉，虽然也当过兵，参过战。人与人不同，全在于肯不肯学习。他在桥林镇娶媳生女后，只顾着凑一桌打牌，让时光从身边溜了走。伍行出身的郑模汉能在错综复杂的拉锯批斗中胜出，也确实花去了几多人事精力。也许正是在人际关系中花了大精力，自认为办厂也可以一挥而就，管理方面自然流于形式。造纸厂还未办出规模即出事了，青工项立伟不慎跌落浆化池，迅即给强碱灼蚀了，惨不忍睹。噩讯传到兰花大队，老书记不避忌讳，公开事件因果，引以为戒，大力强调安全防范意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水火无情。电的玩意，圈起来是羊羔，脾气起来是疯狗！要顺毛驴子摸，切切不要乱了头绪，惹火了电驴子，让四个蹄子乱踢起来，那是自找苦吃。与其弄出事故才收场，落得人财两空，不如早收场了清爽。”
兰花潭各个小厂，坚持规范操作，新老工人按操作规程一丝不苟，严于律己，从未有事故发生，收入也相对保持了稳定增长。不服气的奚文化信服了，把柴运旺的话挂在口上，人前人后说开了：“我们老书记不识多少字，识事得很呢。你听他说，电的玩意，圈起来是羊羔，脾气起来是疯狗！要顺毛驴子摸，切切不要乱了头绪，惹火了电驴子，让四个蹄子乱踢起来，真的只有招架之功，再无还手之力。还蛮有学问的。”经他有鼻子有眼一传，规章更加深入人心。
兰花潭各厂以安全和生态作为第一位，无形中为大队的经济增添了实力，当新一轮办厂机遇来临，小厂自然变大厂了。
发展当然离不了机遇，说起来还真得亏了三个中央政策，正所谓时也运也。
一是其间开始允许公社大队推荐插队知青上工农兵大学。虽然是哪里来还回哪里去，但对于有志于建设新农村的年轻学子，这不是压力，而是一种鼓舞，必须争取的志气。消息一出，立刻引起了强烈反响。
二是允许病退回城。这在知青家长中如一石激起千重浪。为了孩子，有活动能力的家长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走动，只为不失时机。
三是中央开始重视社队企业，认为这是一种增长国民经济产值的新生事物，不能忽视。以前想不到的扶持，开始在肯定中加大了力度。
这三方面兰花大队都先行一步，得到了实惠。
城市知青在兰花大队几乎扎了堆，推荐上工农兵大学的人员一提一大把。选择就成了一种权力。柴运旺不偏不倚，尽管这样，要在选拔中不沾上复杂的人事，还真太难。好在他能够看懂文件，基调还是把握得准。到贯彻执行的时候，他召开了一个队委会，特地邀请所有知青全部到场。公布消息时，他特别说明：“不是说上了大学就一走了之，学成是要归来的。
这一点先讲清楚，让大家明确，这也是选送工农兵大学生的一条杠杠。记着啰。”
这一条杠杠，对于一些想回城的人便如下棋对弈时挨了一将。好在又相继出台了一个政策性方案，允许病退回城。两股一分，推荐上工农兵大学的指标无疑少了几多竞争对手。柴运旺有些宽心了。既然定了基调，指标又是硬性的，照着实际做，不虚浮就行。大队里还有古德银、陈学智等人，都肯助一臂之力，他自己便不再在这个敏感工作上多花时间了。
奚文化、陈喜良，还有各队队委也确实在帮着把握着。看看公布的上工农兵大学的名单，也正是按照他定的分寸确定的，果然把结了婚的一对也推荐了上去，像靳向衡和陈年莲。他们的家长为了儿子多学技能，巴不得能有个能深造的地方，为此力争，不但坚持对社办厂以多方技术资助，还扩大了销路。对这个公开的秘密，柴运旺没有干预。他虽觉得太麻烦人家，不太合适，却不知道是哪里不合适，倒认为大方向是对着的，为集体事业开拓疆土，能把工厂办得有声有色，成为集体经济的柱石，何乐而不为？
接着又开始布置病退回城的方案。因为框架已定，柴运旺最记挂的还是农科所的扩建，干脆将古德银、陈学智安排到农科所，让奚文化、陈喜良代替古德银、陈学智在大队做接待工作。奚文化不是吃素的，又善于精打细算，手段总会在利益上计较。让城里支持社办厂，这已是公开的秘密，奚文化不再事无巨细向柴运旺一一回报，一一通气了。在梳理队办厂的产供销环节上，奚文化便有了空间，哪个环节不畅便朝哪里打通。
对于病退回城的人员，在没有交换条件的情况下，他是不肯破格的。
好在他不是只为自个，是为充实集体经济而施用的点子。便有好几位家长全力以赴，利用自身方便和活动能力，让国营大厂鼎力相助社办工厂，保证社办厂的产供销利益。社办厂也确实需要国营大厂的支持，若不然很难在全面开花的小厂小企业中脱颖而出。如果立足都不稳，又如何谈做大做强呢？
也正好是在最需要名分的时候，中央出台了鼓励政策，并在一些发展措施上允许并可以向社队企业倾斜，国营大厂开始大大方方地拨一点机械，公开进行各项更新投入。
柴运旺是在看到解放牌卡车从外地长途跋涉，开进兰花潭队部时，才得知这番利好的。有人主动送原料上门，有人主动来拉走产品，购销两旺，不亦乐乎。兰花大队各厂基本不需要另找供销人员出去找下家推销产品了，也不需要觅求上家的原材供应了。工厂的原料都定时送来，生产加工的成品也是到时候都被拉走，不像周围社队小厂总是会在某个节骨上，不是手头没原材了，就是产品积压堆满仓库，不得不停工。小厂越办越小，入不敷出，派出去临时组合的供销人员，满世界地去求人。
没有培训过的供销人员，常常生出许多是非，不是挪用了公款，就是铺张浪费，请吃请喝。兰花大队的厂子是越有越有，几年下来，不但有步骤地实现了利好双盈，流水作业线也办好了。作息井井有条，生产欣欣向荣。
许多邻村干部赶到兰花湾参观工厂景象，悄悄地学，偷偷地学，却怎么也学不来。兰花湾各厂的规模在这，厂房新盖，机械新添，青工济济，生产流水线一环紧扣一环，一点也不紊乱！单这技术培训，还有翻修厂房，哪一样不得要人力物力财力。以前那种得水行舟，匆匆上马的观念，显然是落伍了。
甘拜下风的双垅大队书记找到柴运旺，请求将双垅大队的小厂拉到兰花大队来，做兰花五金厂的下属车间，用联办联营的形式解决产品不合格的老大难问题。双垅大队书记当然也是出于迫不得已，可还真救活了这个小厂。比之其他大队盲目上马，硬撑蛮干，耍独家拳，不失为明智之举。
兰花大队成功的关键诀窍，其实不在表面的工厂气势上，能够让人看到的，那只是呈现在技术层面的花朵，所以任由旁人来参观学习，都取不走真经。很多来学习参观的人，一双眼只贪婪地盯着产品，完全忽视了工厂下班后青工们的学习生活。别村的领导，有了个厂子，并不着眼于发展，不去发现和培养接班人，遇到情况常常就事论事，不让进了厂的知青走，有的甚而不让知青染指社队厂企。他们哪里知道，产供销，是切切不能脱链的。所以一有风吹草动，队办小厂往往首当其冲，遭到淘汰。事到临头，任你抓头不着，抓尾也不行，结果是一哄而上，一哄而散。
兰花大队不但重视插队知青，也鼓励本队青年的学习热情，那真叫地不分南北，人不分内外，只要读过书，肯读书，天天向上的青年，无一例外地都进了社队工厂。游金松的儿子游文彬、女儿游慧娟，侯伯纯的儿子侯在中，朱家妹的女儿方小芳，朱宏儒的女儿朱浩文等，从农中一毕业就纳入到新一批的招工名单中。
工厂条件好了，要求也提高了。当朱宏儒的女儿朱浩文赶来报到时，古德银一见就说不合格。这姑娘伶牙俐齿，张口问道：“我咋不合格？”
古德银指着她的拖胸长辫，说：“你这么长的辫子。”
朱浩文听了，一转身挤出人群，还没等下一个报完情况，她又挤进人群，手上多了一把剪刀，也不说三也不说四，朝古德银喊了一声：“大爷，看着我，剪了！”说时，身一扭，头一侧，一手捉辫，一手举剪，嚓嚓嚓，一剪子接着二剪子，三剪子接着四剪子，四剪子下来，粗粗的两大股发辫给齐齐剪掉了。满场的乡亲唏嘘道：“你好容易养了这么长的呀！”能养这么长，也的确不容易。“文革”初期坚决不准留长发，是这个山村保护了小姑娘的头发，任其生长。
这下古德银还有什么话说，不由也啧啧叹道：“你合格了，合格了。”
朱浩文丢下长剪，两臂高悬着，给剪短了的齐耳秀发划出两股子来，交叉编了两股，将左一股塞到右一股中，又将右一股塞入左一股中，两边儿像打结儿似的系紧了，只让尾发儿散散地透露在两边。她编织妥当，扭了扭头，很有些舒心惬意，也不去找镜子照照看，只问身旁的女伴：“你看好看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