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书记放不了卫星,这不能完全怪责他,他工作没有一丝懈怠。实在是形势发展得如飞流直下三千尺,太让人目不暇接,紧追慢赶,还是力不从心。
这天,董书记还在酷暑里下乡探求放卫星卡壳的所在,企图从土壤土质寻求突破、改变的机会。这时,又一个特大消息震天价响,振奋着人心:毛主席视察了河南农村,提出了一个带方向性的号召——“还是人民公社好”。
董书记得知这一指示,心里又如落了榜的考生,被刀剜了一下生生作痛。卫星放不上天已在众多社队成了尾巴,总不能事事不尽如人意呀,怎么都给河南占了头筹呢?号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地方怎么连安徽跃进的步伐也追不上了?董书记自诩很能吃透中央精神的,“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他虽没有分分秒秒挂在嘴上,心里却时时刻刻记着念着,作为一切工作的指针。他不由感叹着兰花潭这地方的人怎么就不能把大跃进的胆子放开一点呢?看如今,人家又有新创造了,在大跃进中成立了公社,再往后,说不定又会凭借人民公社的组织形势,大跃进出更大的卫星上天。没有先见之明真不行呀,董书记自忖着,越加自觉地鞭策自己奋蹄。这样前前后后一想,既然党中央肯定了人民公社好,我们为什么不迎合上去,也人民公社,也大跃进!
董书记顾不得奔走了一天,马不停蹄,又带晚骑上自行车,赶四十里到县城,扣开了县委书记冯骁勇的家门。开门的是县委书记的爱人,县中学语文教师陈培淑。陈培淑以前见过他,但还是吃了一惊,问道:“怎么是你一个人?老冯人呢?”原来冯骁勇趁星期天到兰花潭去了,还没赶回家来。董书记一听,骑车的一身热汗顿时变成了冷汗。这个县委书记!
在大跃进向前的时候还怀什么旧呢!他调过车头,也不顾陈培淑的挽留,蹬车便走。
董书记满以为出城不远就会碰着冯书记,所以车骑得很慢,生怕眼神不及,两人一掠而过。骑到五里杨柳村,十里和尚桥,公路上车行日渐稀少,他腹中饥肠越发辘辘,虚汗淋淋。直到接近兰花潭地段,他才发现迎面踏着自行车的冯骁勇。冯骁勇似乎也急着赶路,两车擦肩而过时,才在暮色沉沉中发现了对方。
“我的老冯书记!”
“是小董呀,你去县委了?”
“我以为您下班在家,嫂子说您下乡了。”
“你经过兰花潭,为什么不打听一下呢?”
是呀,从区政府去县委经过兰花社,要是打听一下也就不会这么往返来回了。董书记转念又一想,谁又会想到老冯会在兰花潭呢?便不再说多余的话,急乎乎连同兜头的汗,一股脑儿将自己的主张和盘托了出来:
“找您还是大跃进的事。河南农村一夜成立了人民公社,连安徽都行动了!
这一次我们再落后,连乌龟都当不上,只能做龟孙子!”
冯骁勇一听,立刻支持:“好啊,我们也成立。”董书记这才有所舒缓,从容地揩抹起一头一脸的虚汗。他忍着累和饥,把车靠到路边,想研究一下工作进程,却见老冯掉转自行车头,以为他要去桥林区政府,赶忙说:
“老冯书记,还是去县委部署吧。”
冯书记显得顶平静,说:“兰花大社就在眼前,上柴社长那儿去。”
董书记听了一愣,这么个大事,要搬到柴运旺那儿去说?那个连大跃进形势都听不懂的地地道道的泥腿子,倘若又撒起横来,不又把好事搅黄了?那可连县委书记也保不了他的社长了,便说:“我的老冯书记,您怎么想这么来着?”
“也不能门缝眼看人呀。”老冯书记不紧不慢地摆出理由,“放卫星是放卫星的事,成立公社是成立公社,不能把胡子说成眉毛。”
既然老冯这么自信,董书记也只好陪着走一遭了。他盘算好了,如若这个倔老农还倔下去,那就当着县委书记的面即行撤下他的职。
两人便推着车子,径直走到兰花大社的办公屋,正好遇见一位过路的乡亲,便招呼道:“麻烦你去把柴社长喊过来。”
这个人正是快嘴芮如花,一听就应声走了。暮色隐约中虽看不清她的身段,那远远的声音是十分响亮:“旺叔,柴社长,县委老冯书记还没走,在社屋门口等你呢。”
不一会儿,柴运旺踢踏着鞋头过来了。盛夏的日头长,这时已接近八点,还有暮色在山湾上空不肯褪去,柴运旺辨认出区长也驾到了,本能地一怔,好像有点怕他。倒是老冯书记先开了口:“路上碰着的,没什么事,借用一下大社办公室,用一用电话。”
柴运旺刚把办公室门打开,他的妻子就拖着两个娃儿来了,笑吟吟地要端茶端水,还朝董书记问着:“饿了吧,到家吃碗饭吧。别像老冯书记,在我家吃个新麦面汤还非要丢钱不可,让我们难堪死了。”
董书记见薛爱兰通情达理,戒备之心消解了一半,但还是带着探询的口吻说:“现在全国形势又朝前飞跃了一大步,连几十里地乌江那边的安徽和县农村都在忙着成立人民公社了。我们桥林区一直是沿浦县的先进乡镇,不能再让人家把我们抛在后头当尾巴了,也要成立人民公社。”
“有你做主成立,我们有什么二话。”柴运旺这次答应得很爽快。董书记立刻打消了心头的狐疑,笑了开来。想不到不用宣传和动员,这个大字不识几个的社长也听懂了形势,识得了大体,说得这么痛快,这么利落。他不由一把接过柴家孩子送来的蒲扇,大扇其爽。
柴运旺点亮了一盏油灯,似乎觉得不够亮,说了声:“要亮一些,再点一盏吧。”又点了一盏油灯。两盏油灯遥相呼应,他似乎意犹未尽,特别朝董书记又说了一句:“众人拾柴火焰高,越大越有力量呢。”
有门!打鼓听音,董书记一下子感觉到了人心所向,连巴掌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的老土农民都知道小社并大社的好,大社并公社的好,这集体道路是越走越宽广了。兴奋之中,他又用蒲扇帮着老冯书记扇了起来。
于是,由董书记牵头,一头联系着县委,一头联系县区社三级领导,很快达成了共识。欣喜让他忘了肚子还是瘪的,胃饿过头了,倒不咕咕叫了。他坐在桌前一遍又一遍地摇通了电话,才将话机郑重地交给老冯书记,请他直接发号施令。
老冯书记对着电话,发号施令,要求大家刻不容缓,并立即通知县广播站,赶紧组稿,直播桥林区在全县成立第一个工农商学兵五位一体的大家庭:人民公社。
门口传来了两个小儿的歌谣声:“电灯电话,楼上楼下。”薛爱兰从家里捎来了两杯茶水,又把两个小儿子带过来了。董书记也不推让,顺手接过,几咕噜饮了个见底。老冯书记一看便知道他肯定没吃晚饭,便将递到自己手边的茶水也递给他喝。董书记又把茶水一饮而尽,也真是太渴了,何况茶水也能软饱。薛爱兰见他这么渴,又赶紧转回家去,再给沏上两碗茶。
电话那头传来了询问声:“公社领导成员的名单定好了吗?”
老冯书记看看董书记,一口报出来:“公社党委书记就是原区委书记董进军同志。党委有兰花社的柴运旺,原区委所辖的六个农业生产合作社长组成公社委员。公社名字——”老冯书记又看了看董进军,说道:“叫兰花人民公社。”此刻,董书记也觉得称兰花好听好传,何况是兰花乡带的头呢。
往下打电话便由董书记主政了,他先打到区政府,让值勤的通讯员连夜通知各社队。这一下,整个桥林区所辖六个大社的领导成员都忙开了。
好在公社组织形式是在一个区的范围内,六个大社转成六个大队,大队长直接由社长担任,人员基本未动,变了一下称呼而已。不过,名称改了,必须连夜赶制大队旗帜,还要向各小队长传达,制作小纸旗,让社员们拿着,好全体参加成立大会。
第二天,一九五八年八月八日,一早日头就红红火火。各大队以半军事化组织的基干民兵敲锣打鼓领队,各自在大队部集合,大队部就是社管会门前的场基。社员们从各小队集合来,形成了浩浩荡荡的一字长蛇阵,震天价响着锣鼓家伙,向桥林镇大操场进发。为了造出声势,各个小队都有会计领着呼口号,高喊“人民公社好”,高唱“社会主义好”。
那游行的队伍接龙似的,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社员们几乎都是倾家出动,偌大的操场一下容纳上万人,旌旗林立,甚是豪壮。
县委书记冯骁勇同志上午九点九分准时宣布兰花人民公社成立,宣布原桥林区委书记董进军同志担任兰花人民公社党委书记兼任公社社长。
董进军在万人大会上作了长达一小时的即兴报告,高举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
散会的游行又把桥林镇南北大街红火了好一阵子。铿锵的锣鼓,各大队各有各的韵律。水乡的双垅大队每逢端午划龙舟,敲锣的鼓点咚咚锵,是龙舟赛的划水乐。山湾的兰花大队每年舞龙灯,龙舞曲又欢又快又腾越。
岭前的马骡大队,跑马灯和手狮舞,锣鼓的击打又是一种递进式。而岗峦的七塔大队,玩起老虎爬杆,最令人喝彩。锣鼓旌旗的恢弘场面,足以让每一位社员同志引为自豪,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神圣理想,足以让每一位社员同志神往兴奋。
迎风飘扬的红旗,振奋着人们的精神。桥林在整区范围里成立了兰花人民公社。人民公社工农商学兵,五位一体。这种将五指并拢攥成拳头的形式,让统一指挥有了组织上的保证,实行军事化管理更为得心应手。
于是也就有了先进与落后、上游与下游的分野。为了鼓励先进,鞭促后进,推动中游,公社制定了一套奖惩标准,让各大队每星期评比一次,红旗给先进,黄旗是中游,黑旗插到落后的头上。兰花潭虽然放不了产量卫星,这水稻的长势是人见人爱,心情也会跟着接天青禾无穷碧,为之舒心惬意,所以想插个黑旗都不行,连插个黄旗也不行。
公社党委书记董进军眼见兰花潭的生产有板有眼,虽然之前柴运旺不肯配合自己放卫星,心里有一番隐隐的痛,但又不好再说三道四,便只有给兰花潭外的生产大队打鼓充气,还是想拔高产量,栽培出一个卫星。董进军的雄心似乎有点眉目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新任务又突然降临,压到了肩上!这是从省里派下的硬任务,从专区到县,要全力以赴,为年底完成一千零七十万吨钢铁任务奋战一百天。上面说,为了赶英超美,要以一天等于二十年的速度大跃进,全民动员,老少齐上阵,倾国大炼钢铁。
国家有号召,人民不落后。时不我待,分秒必争,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董进军亲自挂帅,选拔各大队基干民兵,一律的小伙子铁姑娘,开赴县城小高炉工地,誓创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奇迹。
那天,听取了董书记的动员报告后,柴运旺与副社长回到兰花湾,合议到半夜,总觉得农业不务农,那岂不成一个不务正业的空壳?柴运旺把头摇成拨浪鼓:“强按牛头要牛喝水,这做不来的事,行吗?”还有一层,烧小高炉,火从哪儿取?砍了山林,那秃山就失了灵性。这也是令柴运旺心疼的。他牙一咬,决心把事情搁置起来,准备硬起头皮,去顶上一顶,便再没考虑在本大队里腾出地方支小高炉。对公社组织基干民兵的行动,他倒没有一丝的怠慢,按照公社部署,他很快召集起各生产队青壮年劳力,由大队团总支负责组成基干民兵营,打出了“兰花大队民兵营”的旗号,直接交给董书记,由他带领赶往县城小高炉群炼钢第一线。
董书记是县委常委,还兼任全县大炼钢铁总指挥,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县城的小高炉上,他看兰花大队也派了一营力量,便没再深入兰花大队察看炼钢进度了。他也没这个精力了,为了一天等于二十年赶超英美,只有抓大放小,全力以赴在县城求雨山前的西门小高炉集中地督战。
董书记成了最忙碌的人,除了砌小高炉炼钢,接踵而来的事也不能怠慢。因为需要大量推车,可推车的小轴承弹子哪有那么多现成的呢?
一时也造不了。他只有发动老人小孩,将铁绳一厘一厘地敲断开,用人工磨成一厘一厘的铁粒,以满足轴承的需要。
在炼钢过程中,始料不及的困难重重,不说农民掌握不了火候,单是那铁矿石又如何去漫山遍野寻找得到?也真给俗后语言中了:“要想生铁用,打碎大蒸锅。”好在又来了新的指示,传出了吃大食堂的新举措,董书记早两天也布置了。既是这般,也就让小家小户献出锅勺生铁,权当一回原料。山区不少大队已经紧锣密鼓地开始布置,也不问田亩远近,管理方便与否,一律将小村落毁掉,合并到大村庄去。这样,灶台也跟着给拆了,听说灶土是肥料,就撒到田里去肥庄稼。又集中了不少铁锅铁勺,由铁炼铁,这一把火好烧,炼铁场面好个红红火火。
架火烧柴炼钢,要砍伐大量山树。柴运旺猛然醒悟,即使砍光了山林也弄不出一点铁水流出来,他依稀听说,炼铁炼钢那要炉火纯青,光用树当烧柴,是烧不出高温的。他看过山湾头的小土砖窑,还看过山湾前的那个打铁炉,知道要先将树烧成木炭,才能给小高炉提高温度。而将树段烧成火炭,必须做一番烧炭功夫,这又需要一番技巧。可现在是火烧眉毛,又如何做得周全呢?再说了,农民种了一辈子田,不在丰收上动点子,去临时补缺,能烧出火候吗?这样赶鸭子上架,乱忙一通,毁了山林,那不是帮了倒忙?当公社副职的大队长柴运旺这么思考来思考去,越发犹豫了。
再有,大劳力都抽走了,农村只剩下老弱小孩和中年妇女,管理农田的担子本就不轻,眼看大热一过,稻谷即熟,抢收抢种的忙秋,他柴运旺不能不多掂量:与其劳而无功,不如听之任之,东耳进西耳出。因此,等董书记前脚一走,他立即熄火,带领社员只忙农田。当然,这是要冒很大风险的。
柴运旺心里拿定了主意,各小队见状,也将留下来的老弱人马按熟手生手分配分工,支撑起农业生产。大队会计奚文化心眼活,见熄了小高炉火,像是烧着了自己的尾巴,慌得不打一处来。整个下午,直黏着柴运旺左一个催,右一个促:“没柴了是吧?赶紧派人上山砍呀!”柴运旺不急不躁,一句话不说,实在被奚文化左一个提醒,右一个提醒,催急了才打马虎眼:“熊呢!俺在琢磨咋炼不出?”奚文化见大队长是愁办法,摆难处,也就没话可说。可是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他看到柴运旺不在炉前分析,却又跑到稻田作业去了,以为他是知难而退了。他想再作进言,但总不能跑田里去追他的屁股吧?何况柴运旺一下田,那是雷打也喊不上来的,急得奚文化像热锅里的蚂蚁,又不能在大家面前说三道四,又不能把不满摆在脸上!他自忖,既然说不通这个闷葫芦,办法只有一个,直接去向公社党委书记董书记汇报。
趁柴运旺下田忙活,奚文化悄悄脱下泥巴衣服,穿上时兴的中山装,顺小径一路出了兰花潭。刚要插上大路,他与季兴远迎面撞着,季兴远怕奚文化又说他溜哪捉鱼偷吃了,慌慌打起招呼:“奚会计——”
奚文化是要去打小报告的,本来就担心被人顶面撞着,心中一慌,一时间竟无从应答。谁知道这个偷空捉鱼的,也生怕给揭发了,心虚胆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