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发爹再次见到眼前衣服褴褛的中年妇女和脸色蜡黄的小女孩,己是三天以后的下晌时分。
其时,他在村后的山峦上自家长势不怎么齐整的蔗地里巡查,心里估摸着年前节后砍切甘蔗的收成。时值腊月,天气死冷,他抽着烟叶御寒。
母女俩是被小舅子推扯吵嚷着上来的;小舅子的身上穿着他这辈子再熟悉不过的棉军大衣。
祥发爹头一次见到这俩母女时,是三天前的一个午后,在自家庭院里的瓜棚架下。那会儿,老伴菊英把他俩母子当远门亲戚待着,嘘寒问暖,端水递茶。
菊英对他说,母女俩是从她娘家四英岭对面人家来的。走亲戚迷了路,人生地不熟,她是凭着她们打听人家的乡音辩出来的;还说,出门在外,客从乡来,饭桌上,不过是多一双碗筷而已,菜肴丰盛倒在其次。
饭后,祥发爹还见着菊英为被路上荆棘划破脚踝的小女孩涂擦伤口,仿佛痛在她的心上。
当夜,母女俩就在庭院里东屋住下。东屋是儿子当兵前睡的地方,除了儿子读中学时的书籍,还有一件儿子前年探亲捎带回来的军用棉大衣,好厚的棉绒,热身暖心。棉大衣平时也很少用,只有每年砍伐了甘蔗,跟车赴县城守夜过磅,才穿上去挡挡风寒。如今,多了一对母女,家里又没有备用棉被,只好取出当铺盖。
次日,祥发爹起身时,日头已一树高了。菊英早做好了早饭,却不去喊醒那母女俩,说人家一路投亲,太疲倦就多睡一会。等到祥发爹洗漱妥当,又抽了一锅烟叶,终于憋不住去敲东房,屋里却不见动静,推开虚掩的门,哪里还有人影?那件军棉大衣也不见了踪影。
祥发爹踅身回到伙房,闷头无语,半响才说:“吃饭吧,人家早走人了!”
菊英不信,奔向东屋去,出来后只叹了一声:“咳,……就当是儿子带走了那军棉大衣。”
祥发爹“噗哧”一笑:“你当是我心疼那军棉大衣吗?眼下,甘蔗要砍了,我是想,到县城去守夜过磅,穿什么来熬冬。”
晌午时分,小舅子来了,说是家里砍了甘蔗,就缠着祥发爹拿那件棉军大衣。菊英不好明说,就借口搪塞:“你姐夫……也要砍蔗守夜过磅用。”不想小舅子倔劲来了,说:“我只用一夜就送回。”祥发爹一时气不过,说:“是你姐留了个外乡母女贼,连铺带衣卷走了。”
小舅子是个死赖难缠的角色,硬是冲到东屋去,直到一无所获,才骂咧咧走了。
一连两天,祥发爹心里空落落的一片空白。
夜里,他总是很晚才躺下,半夜又总是憋尿醒过来,方便后回到床边,却又睡意全无,摸出烟叶,烟火在夜里明灭着,像暗夜的星星。
白天,他就跑到山峦上这片甘蔗地,估摸着年前节后砍了甘蔗跑县城守夜等着过磅的事儿。就是在这个时候,小舅子却将中年妇女和小女孩推扯着到他的面前。
中年妇女满脸窘迫,压低着头,前额的刘海乱了,也顾不得收拢一下,小女孩紧贴在她身后,睁大着惊惑的眼睛。
小舅子嚷道:“姐夫,盗贼我给你逮着了。我赶去墟场上游逛,就在菜市口,一眼就看到醒目的棉军大衣,哪个不知道,方圆几十里人家,就姐夫你……我侄儿在部队当兵,这大衣怎能躲过我的眼!”
中年妇女低声哀道:“大哥,怪我鬼迷心窍,心贪,我母女投亲迷路,多亏大嫂收留照应……我千不该,万不该……大哥,你如何惩罚,我都认了,只是、只是不要为难我女儿……”她几乎跪下去了,小女孩哭出声来。
小舅子左手撸着腰跺着右腿,嗤笑道:“捉偷捉赃,按乡规,可不那么便宜,什么都可以让,就是就是……干脆,你留下闰女给我当媳妇,你走吧!”
祥发爹狠狠地盯了小舅子一眼,却挤不出一句话来,这时,他看见老伴菊英风风火火地奔上山来了。
菊英小跑过来,搀扶着中年妇女:“妹子,妹子,你这是怎么啦?”中年妇女一脸的茫然与无措,小女孩抱紧母亲的裤腿。
小舅子仍凶势不减,指着穿在身上的军棉大衣,嚷:“姐,这是她们母女俩偷盗的罪证,你说该如何发落?”
菊英陡地站直身子,冲着弟弟骂道:“你胡说什么?这棉军大衣,是我送给她们的,大冷天的,我来不及跟你姐夫说……谁让你去截着追回来的,为难人家了……”说时示意弟弟脱下军棉大衣。
小舅子一时愣怔了,脱下军棉大衣递给姐,目光投向姐夫,祥发爹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呼出浓浓的烟雾。
菊英接过棉军大衣复又披在中年妇女的身上:“妹子,是我当姐的不好,让你受屈了……。”
中年妇女倏地拉过小女孩,双双跪下,泣不成声……
汝荣兴赏析:
这是一个以一件军用棉大衣为情节核心去展开的故事,这个故事中的人物核心,无疑是那位名叫菊英、身上充满着最朴素的善良的农村劳动妇女形象。
值得我们去悉心品味的,是作家在塑造这位名叫菊英、身上充满着最朴素的善良的农村劳动妇女形象时所采用的艺术手法——
首先是那种白描的手法。我们知道,要刻画一个人物形象是离不开描写的,而浓墨重彩是一种描写的方法,轻描淡写也是一种描写的方法。在这篇作品中,为凸现菊英身上那种最朴素的善良,作家采用的是我们传统国画中那种纯用线条勾画,不加彩色渲染的白描手法,说得更具体点,便是作家是通过极为简练单纯的文字,去将菊英的音容笑貌与性格特征表现出来的。事实上,读过作品我们便会发现,尽管菊英在整篇作品中只是说了实在不多的几句话、做了实在不多的几个动作,但就是那实在不多的几句话和实在不多的几个动作,却给我们留下了相当深刻、极为难忘的印象,并构成了一个简单而丰满、生动又鲜明的形象。特别是在那件军用棉大衣的去向已真相大白了之后,菊英“陡地站直身子”冲她亲弟弟的那顿骂,和她“接过棉军大衣复又披在中年妇女的身上”,并对那中年妇女说“妹子,是我当姐的不好,让你受屈了……”动作和语言虽然都是那样的平直,但她身上那种最朴素的善良,却是表现得要比那种浓墨重彩的描写更加的神形兼备。
其次是那种烘托的手法。这里所说的烘托,指的是那种具有对比性质的人物对人物的烘托。我们看到,这篇作品中的人物,除了菊英,还有她的老伴“祥发爹”、弟弟“小舅子”和“中年妇女”。而这三个人物,在作品中又起的是同一个作用,那就是对菊英的烘托——无论是内心里对那件军用棉大衣充满着不舍的“祥发爹”,还是那个确实显得有些“死赖难缠”的“小舅子”,或是那个最终“泣不成声”的“中年妇女”,特别是那“小舅子”的凶与那“中年妇女”的贪,都与菊英的善良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和巨大的反差,从而如烘云托月一般,使得菊英这一人物形象及其身上那种最朴素的善良,有了更为立体的质感。
就这样,以一件军用棉大衣为情节核心,以一个身上充满着最朴素的善良的农村劳动妇女形象为人物核心,作家通过白描和烘托的手法,给我们讲述了一个发生在寒冷的冬天却充满着人情与人性的温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