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燕在村小学里当教师,有时孩子们静下来在教室里写字,她就会望着窗外远处的出山的坳口发呆,想象着丈夫在山外打工的生活。
前年,县上把柏油路延伸进了村里,通往镇上的路好走了许多,但还是难得见到外边城里的人来。倒是村子里的人拼了命地往外走。
晌午时分,春燕刚刚把孩子们送走,就见进城打工的丈夫领着一男一女回来了。
男的四十来岁,瘦瘦高高的,头发留得很长,一副艺术家派头;他的上身套了件有七八个口袋的马夹,脖子上挂了个照相机,镜头一摆一闪的。女的二十五六,白净高挑,丰乳肥臀,跟从画里走下来的似的,显得妖艳妩媚。
丈夫指着那个男的说,这是大摄影师。春燕又看了那个姑娘一眼,摄影师马上说那是他请来的模特。春燕忙说快让客人进屋。
吃晚饭的时候,春燕听丈夫说,才知道他们是来山里采风摄影的,要参加什么全国性大赛。
摄影师对着女模特那张姣好的脸说,你得马上进入状态,开动你的想象力!明天就可开拍!
女模特打了个哈欠,忽然跑到摄影师身边,嘀咕了半天。摄影师点了点头,女模特就朝春燕走过来。
春燕不知她要干什么,笑吟吟地看着她。女模特说,嫂子,我有个创意,想扮个乡村教师,这些孩子就当是我的学生。
春燕点点头说,当然好啊,就让孩子当你的学生。
女模特接着说,我摄影取名叫“守望”。
春燕有点不明白,什么叫“守望”?
女模特说,明天你就知道了,你和你的学生只要配合好就好。
次日是星期天,按照摄影师吩咐,春燕让孩子们跟着她爬上大山的坳口处。她扭过头对孩子们的班长夏蚕说,这个阿姨现在是你们的老师,你们要听她的。
女模特摸了摸夏蚕的脸,好孩子,你们要大胆想象,跟着阿姨入戏。
夏蚕说,入戏?我们要唱戏吗?
女模特说,不是的,是这样,阿姨从大城市来到你们这个偏远的小山村,教你们念书,跟你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现在,阿姨要走了,翻过这座大山,那边就是进城的路了。阿姨要走了,你们舍得吗?
夏蚕忽然笑了,走就走吧,你又不是不会走路。
孩子们也跟着笑了。
女模特脸色就变了,瞎起哄,怎么能这样说呢?阿姨要走了,你们应该很留恋,拉着我的手,眼里闪着泪花嘛。
夏蚕说,你不是老师,我们不会流泪的。
女模特一跺脚说,急死了,不知道这是在摄影吗?这又不是真的,你们就不能假装一下吗?假装我就是你们的老师,假装你们很爱我。
夏蚕做了个鬼脸,扭着屁股走了走说,假装我是个模特。
孩子们又哄地笑了。春燕也想笑,又怕女模特不高兴,就忍住了。
摄影师急了,在山坳边走来走去的,忽然招招手把女模特叫过去,粗着嗓子说,你这是面对一些七八岁的孩子,他们不是大人,明白吗?你要学会引导,引导孩子们!
女模特一甩手说,怎么引导,还怎么引导,这么野的孩子,我是没办法了?
摄影师摇摇头,蹲下身对夏蚕他们说,你们很爱你们的老师吧?
几个孩子点点头,这还用问吗?
摄影师忽然说,可是你们的老师要离开了。夏蚕就急了,你骗人。
摄影师说,我没有骗你们,你们的老师太优秀了,教育局决定把她调到城里的学校去教书。今天,我就要把她领走了,你们舍得吗?
春燕没想到摄影师会这么说,她心里好像被揪了一下,好像真的要离开孩子们了。她忽然觉得自己根本离不开他们。
开学那阵子,她还盼着有谁能顶替她,那样她就能把他们托付了。她甚至劝过一个刚刚高中毕业的姑娘,说她要进城给丈夫做饭去了,你有文化,你办个班吧。那姑娘说挣那么点钱,还不如开个小卖部呢。她有点失望,可想想也是,她不是也不想干了吗?自己都不愿干,还怎么能强求别人呢。现在,她却觉得再也丢不下他们了,只要有一个孩子在,她就得留下来。
老师,你不能走!夏蚕他们忽然哭出声来。
春燕伸出手,想把他们一个个都揽进怀里,可是,又觉得手臂太短太短了。她望着眼前浩浩莽莽的大山,山上曲里拐弯长着的山林,忍不住肩膀一颤一颤地抖动起来,她怎么舍得离开他们呢?
你们都别哭,老师不会走的。春燕说。
这时候,摄影师已飞快地按下了快门,咔咔嚓嚓拍了几下。
好极了!摄影师兴趣盎然地喊出声来。
后来,丈夫捎回口信告诉春燕说,她当“模特”的那个摄影作品,获得了全国大奖。
侯德云赏析:
这话鲁迅先生说过。之后还有某某先生或某某女士也说过。说了很多遍,说了很多年。结果呢?
结果需要我来重复这句话了,救救孩子!
这是读完符浩勇的小说《守望》之后第一反应。对这篇小说,换成别人,大概可以黑白分明地去抨击一下什么,或许也可以去讴歌一下什么。但不我想那样做。
我只想说,救救孩子!
小说里描写的,都是一些“正常”的人。说他们“正常”,是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没有超出常人所能理解的范围。
打工仔不说他了。那个摄影师,为了参加全国摄影展,带了一个女模特,到一偏僻的小村子来进行“创作”,有什么奇怪么?不奇怪。那个女模特,为了摄影的效果,很努力地表现自己,有什么奇怪么?也不奇怪。学生不买女模特的账,不配合她,有什么奇怪么?更不奇怪。
稍稍有点奇怪的是,在整个拍摄的准备阶段,摄影师好像没有作为,他的主导性没有发挥出来。我对摄影不算内行,但多少懂一点点。常理来说,一幅作品成败的关键,在于摄影师的头脑,在于他敏锐的目光。女模特应该是从属于摄影师才对。可在这里,偏偏不是这样,女模特变成创意的主导。当然,这不算什么大事。而且我也相信,生活中,糊里糊涂的摄影师大有人在。
小说里的关键人物是“春燕”。她原本是不喜欢在乡村小学任教的。她想离开这里。只是由于某种原因,没能如愿以偿。
可就在这个当口,摄影师来了,要拍什么“守望”。女模特败下阵来,摄影师把希望寄托在春燕的身上,不经意的一句“可是你们的老师要离开了”,把孩子们的情感调动起来了,他们哭了,他们围住老师,不让她走。
咔嚓!摄影师完成了他的“创作”,后来还获了奖。这不是小说的关键,不去说它。
还说春燕。尽管文中交代,她听了摄影师的话,心里揪了一下,而且,“现在,她却觉得再也丢不下他们了,只要有一个孩子在,她就得留下来。”
但我不信。我是说,在生活当中,那一瞬间的情感,我不相信会延续很久。一个人的瞬间感动,很难变成长久的承诺。即便是承诺,又有多少人会认真地履行呢?尤其是,这承诺,根本没有外界的某种因素来约束。
不过在文本之内,我倒是很愿意相信春燕是一个高尚的人。
这样说来,唯一的真,就体现在孩子们身上。如果春燕离开了他们,就等于他们被成年的世界所抛弃。前文说过,在村小学当教师,“还不如开个小卖部呢”,所以没人愿意干。在这里,我愿意用我的小人之心来猜测,孩子们哭,与其说是对老师的恋恋不舍,还不如说是害怕被抛弃。可怜的孩子们。
可怜的孩子们长大以后,很有可能会变成摄影师和女模特那样的人,就是说,远离了真,拥抱了假。社会就是这样的,充满了假情假义,说白了,就是假货。
我说救救孩子,就是不想让他们跟我们一样,将来都变成假货。这有什么奇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