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人对“文景之治”的评价还没有绝对化的赞美。通过“周秦之敝”、“百王之弊”诸语,我们可以看到,人们只是根据历史比较来肯定文景时代政策的合理性。唐代历史学者也有相近的认识。对于班固引《论语·卫灵公》孔子“斯民,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语以及“信哉”的感叹,颜师古注:“此《论语》载孔子之辞也。言此今时之人,亦夏、殷、周之所驭,以政化纯壹,故能直道而行。伤今不然。”
《史记·孝文本纪》以浓笔重墨描绘汉文帝的节俭形象。班固所谓“至于孝文,加之以恭俭,孝景遵业,五六十载之间,至于移风易俗,黎民醇厚”,也突出褒扬汉文帝之“恭俭”,唐代学者颜师古解释“醇厚”,谓:“醇,不浇杂。”《旧唐书》卷一四《宪宗纪上》:“文景醲化,百王莫先。”“醲化”,可与“醇厚”对读,体现出共同的历史理解。对于班固“如武帝之雄材大略,不改文景之恭俭以济斯民,虽《诗》《书》所称何有加焉”语,颜师古也解释说:“美其雄才大略,而非其不恭俭也。”
分析相关资料,进行历史比较,可知对文景时代成就的评价,唐代较汉代有显著的提升。
史籍中多有“汉高祖”、“汉高帝”直称“汉高”,“汉文帝”、“汉景帝”、“汉武帝”直称“文帝”、“景帝”、“武帝”情形,因此这一统计是不完全的。如果承认以上数据在一定意义上可以作为参考资料,则似乎有必要指出以下事实:
(1)汉以后历朝对于西汉诸帝的总体历史印象,仍以“汉高祖”(“汉高帝”)和“汉武帝”最为深刻。
(2)其中,《宋书》卷三五《州郡志一·扬州》:“淮南太守,秦立为九江郡,兼得庐江豫章。汉高帝四年,更名淮南国,分立豫章郡。”“临淮太守,汉武帝元狩六年立。”“山阳太守,晋安帝义熙中土断分广陵立。案汉景帝分梁以为山阳,非此郡也。”卷三六《州郡志二·南豫州》:“庐江太守,汉文帝十六年分淮南国立。”叙说政区历史沿革,情形比较特殊。若排除此类情形,可以看到两《唐书》中“汉文帝”和“汉景帝”的出现频率骤然提升。
(3)《新唐书》中“汉文帝”出现的次数超过了“汉武帝”。
(4)以“汉高祖”(“汉高帝”)和“汉武帝”为第一组,以“汉文帝”和“汉景帝”为第二组进行比较,以上十九种史书中第一组与第二组的比率为394:150即1:0.3807。而两《唐书》中的这一比率为77:41即1:0.5325。这一分析也可以说明,在唐人的观念中,“汉文帝”和“汉景帝”的历史影响,超过了历朝平均水准。
(5)以上十九种史书中“汉文帝”和“汉景帝”出现的频率比为128:22即1:0.1719。两《唐书》中的这一比率为35:6即1:0.1714。两者大体相当。有理由说,在人们并称“文景”的时候,实际上更多地是对汉文帝的评说。从这一认识出发,以为对“文景之治”的赞美实际上是汉文帝政治风格的肯定的判断,也许是有根据的。
我们还看到,《宋史》中“汉文帝”的出现(21次)超过了“汉高祖”(“汉高帝”)(9次),也超过了“汉武帝”(20次),这是值得予以注意的。《清史稿》中这一情形更为突出。“汉文帝”的出现次数(11次)竟然超过了“汉高祖”(“汉高帝”)(6次)和“汉武帝”(3次)的总和(9次)。不过这一现象,不在本文讨论的范围之内。
看来,“文景之治”的历史地位有逐渐上升的过程。南北朝时代,人们似乎还并没有把“汉文帝”和“汉景帝”看作“圣君”,以为“汉称文景,虽非圣君,亦中代明主”,谀美当政帝王,竟然有“道化踰于文景”之辞。大约至于唐代,“文景之治”在人们的历史意识中方才具有了空前高上的“百王莫先”的地位。
“文景之治”是“因前王盈成而守者”的典型。从现有历史记载和历史评论的相关资料看,明确的“文景之治”的说法,很可能最早出自唐人笔下。
白居易《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策》写道:“臣闻汉文帝时,贾谊上疏云:‘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三。’是时,汉兴四十载,万方大理,四海大和,而贾谊非不见之,所以过言者,以为辞不切,志不激,则不能回君听,感君心,而发愤于至理也。是以虽盛时也,贾谊过言而无愧。虽过言也,文帝容之而不非。故臣不失忠,君不失圣,书之史策,以为美谈。然臣观自兹已来,天下之理,未曾有仿佛于汉文帝时者;激切之言,又未有仿佛于贾谊疏者。岂非君之明圣,不侔于文帝乎?臣之忠谠,不逮于贾谊乎?不然,何衰乱之时愈多,而切直之言愈少也?”在这篇文字中,白居易还有一番话说到“文景之理”:“臣闻太宗以神武之姿,拨天下之乱;玄宗以圣闻之德,致天下之肥。当二宗之时,利无不兴,弊无不革,远无不服,近无不和。贞观之效既成,而大乐作焉。虽六代之尽美,无不举也。开元之理既定,而盛礼兴焉;虽三王之明备,无不讲也。礼行,故上下辑睦;乐达,故内外和平。所以兵偃而万邦怀仁,刑清而兆人自化,动植之类,咸煦妪而自遂焉。虽成康、文景之理,无以出于此矣。”
《白氏长庆集》中的“理”,当原意为“治”,避唐高宗李治讳作“理”。《文苑英华》卷四八八、《册府元龟》卷六四九录文略有不同,然而“治”字同样均写作“理”。也就是说,“万方大理”即“万方大治”,“发愤于至理”即“发愤于至治”,“天下之理,未曾有仿佛于汉文帝时者”即“天下之治,未曾有仿佛于汉文帝时者”。后一段文字,“开元之理既定”即“开元之治既定”,“成康、文景之理”即“成康、文景之治”。《增注唐策》卷二《白居易贤良策》均各作“治”。有关“虽成康、文景之理,无以出于此矣。”一段文字写作:“臣闻太宗以神武之姿,拨平天下之乱;玄宗以圣闻之德,致天下之肥。当二宗之时,利无不兴,弊无不革,远无不亲,近无不和。贞观之效既成,而大乐作焉。虽六代之尽美,无不举也。开元之治既定,而盛礼兴焉;虽三王之明备,无不讲也。礼行在上,上下辑睦。乐达在下,中外和平。所以兵偃而万邦怀仁,刑清而兆人自化,动植之类,煦妪而自遂焉。虽成康、文景之治,无以出于此矣。”
“文景之治”被看作一种理想政治的标尺。当然,我们还看到,白居易在赞颂“文景之治”的同时,也说到了“开元之治”。
唐人对“文景之治”尤其是汉文帝执政成就的特别推重,除了体现出政治意识较前代更为成熟而外,可能还与汉唐两位“太宗”执政阶段的对应关系有关。唐太宗是唐代第二代君主,而如果忽略吕后和汉惠帝执政的15年,则汉文帝也被看作汉高祖的成功的政治继承人。《史记·孝文本纪》记载,汉景帝即位,制诏御史:“盖闻古者祖有功而宗有德制礼乐各有由。”“其为孝文皇帝庙为昭德之舞,以明休德。然后祖宗之功德著于竹帛,施于万世,永永无穷。”群臣议曰:“世功莫大于高皇帝,德莫盛于孝文皇帝,高皇庙宜为帝者太祖之庙,孝文皇帝庙宜为帝者太宗之庙。天子宜世世献祖宗之庙。郡国诸侯宜各为孝文皇帝立太宗之庙。”是汉代帝系中汉文帝已经被尊为“太宗”。唐人在说到汉代这位“太宗”的时候,自然是会联想到唐代那位“太宗”的。
看来,唐人对汉文帝的颂扬,很可能和中国传统历史意识中喜好古今比附的习惯有一定关系。
在唐人的历史意识中,“文景”时代的政治成功,是成就和巩固汉王朝帝业的重要基础,即所谓“汉室巍巍,其化锺于文景”。甚至与中央政权分庭抗礼,形成“犬牙相制”趋势的诸侯王国,也呈现出和睦气象,如《史记·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司马贞《索隐述赞》:“降及文景,代有英王。鲁恭、梁孝,济北、城阳。仁贤足纪,忠烈斯彰。”
唐人的“汉文帝”评价,如前所说,首先是肯定其“恭俭”。《贞观政要》卷六《奢纵》记载,“贞观十一年侍御史马周上疏陈时政”,其中有对汉文帝节俭的赞美:“汉文帝惜百金之费,辍露台之役,集上书囊以为殿帷,所幸夫人衣不曳地,至景帝以锦绣纂组妨害女功,特诏除之,所以百姓安乐。至孝武帝虽穷奢极侈,而承文景遗德,故人心不动。向使高祖之后,即有武帝,天下必不能全。”张说所谓“汉孝武当文景俭约之积”,刘禹锡所谓“文景之欲,处身以约,播其德芽,迄武乃获”,说的也是同样的意思。帝王贵族消费生活的奢和俭,看起来是小事,实际上却关系到政局的安危和国家的兴亡,关系到“天下”是否能“全”。
以文景时代和汉武帝时代进行比较者,还有刘禹锡这样的分析:“夫民足则怀安,安则自重而畏法;乏则思滥,滥则迫利而轻禁。故文景之民厚其生,为吏者率以仁恕显。武宣之民亟于役,为吏者率以武健称。其寛猛迭用,犹质文循环,必稽其弊而矫之,是宜审其救夺耳。”按照白居易的说法,文景时代德政的实现,不仅仅在于经济政策的宽松,还在于行政和司法的开明:“当汉文景之时,节用劝农,海内殷实,人人自爱,不犯刑法。”“成康阜其俗,礼让兴行。文景富其仁,盗贼屏息。此安业厚生之验也。由是观之,则俗之贪亷,盗之有无,系于人之劳逸,吏之贤否也。”
杜佑《通典》卷七说宋武帝事业,使用了“比前汉之文景焉”的措辞。同书卷一七对文景之治又有具体的评价:“汉室干戈,以定祸乱,贵尚淳质,髙后举孝悌力田,文景守而不变。故下有常业,而朝称多士。”这里所谓“淳质”,应当接近前引颜师古《汉书》注评价“文景之治”时所谓“醇,不浇杂”,以及《旧唐书》卷一四《宪宗纪上》所谓“文景醲化,百王莫先”。
在唐代政论中,“文景之治”是最理想的盛世。陆龟蒙曾经有“及汉文景后,鸿生方鋠摫”的诗句。李德裕也写道:“周美成康,汉称文景。至化深厚,大道和平。人自禀于孝慈,俗必臻于仁寿。”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唐人的“文景之治”评价中,多见以唐代帝王相比附者。
例如,杨炯《公卿以下冕服议》赞颂唐太宗功绩,以“文景”事业相比况:“今上以纬地经天之德,汉称文景,周曰成康,讲八代之乐,蒐三王之礼,文物既行,定尊卑文明矣,天下已和平矣,万国已咸宁矣。”裴垍《贤良策》写道:“至汉文及我太宗皇帝,皆不以宝位自矜,不以洪业自恣,率身以政,御物以仁。”所谓“不以宝位自矜,不以洪业自恣”,正是上文说到的“恭俭”之“恭”。白居易同样的论说,当代帝王举唐太宗、唐玄宗,而与西汉“文帝、景帝”并论:“炎汉勃兴,奄有四海,仅能除害,未暇化人。迨于文帝、景帝,始思理道,躬行慈俭,人用富安,礼让自兴,刑罚不试,升平之美,邻于成康,载在《汉书》,陛下熟闻之矣。降及魏晋,迄于梁隋,丧乱弘多,殆不足数。我髙祖始建区夏,未遑缉熙,迨于太宗、玄宗,抱圣神文武之姿,用房杜姚宋之佐,谋猷启沃,无怠于心,德泽施行,不遗于物,所以刑措而百姓欣戴,兵偃而万方悦随,近无不安,远无不服。虽成康、文景,无以尚之。载在国史,陛下熟知之矣。然则周秦之乱极矣,及文景继出,而昌运随焉。梁隋之弊甚矣,及二宗嗣兴,而王道融焉。若谓天地生成之德渐衰,家国君臣之道渐丧,则当日甚一日,代甚一代,不应衰而复盛,浇而复和。必不尔者,何乃清平朴素之风,薄于周秦之交,而厚于文景之代耶?顺成和动之俗,丧于梁隋之际,而独兴于贞观、开元之年耶?由斯言之,不在时矣。”
这种似乎已经形成文字习惯的以当代帝王与“文景”的比附,说明了什么问题呢?这种言论,是真心崇敬的表露吗?或者只是使用了标榜往古以批判现实的策略呢?或许这样的分析是有合理性的,即发表这些评论的人,试图以“文景”的德政作为现世当政者的榜样,内心也期望以“文景”事迹形成对现世当政者的约束。
李德裕还曾经写道:“暨汉之文景,尊奉黄老,理致刑措,时称太康。开元中玄宗经始清宫,追尊玄祖,阐绎道要,遂臻治平,六合晏然,四十余年。”以“开元中玄宗”“追尊玄祖”与“汉之文景,尊奉黄老”相比照,这种附会,是试图在政治哲学和宗教学之间寻找另一种文化共同点。释贯休有诗云:“曾亲文景上金銮,语共容城语一般。久向红霞居不出,若非清世见应难。满垆药熟分仙尽,几局棊终看海干。略问先生眞甲子,只言弟子是刘安。”诗句称“曾亲文景”,将自己所生存时代与文景之世间的时间距离在想像中消泯,自然又是另一种境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