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极少下过这样的雪。
雪势汹涌而迅疾,不过刹那便沉沉的压了满城霜白,朦胧里冰雪清凝,一色天地,连了半江碧水生寒。
灵湖渡口,早有酒家高高挑起灯笼,烧暖火炉,招揽着深夜里的过路人。
“客官,今夜雪太大,怕是进了不了崇华门了。”
车夫缓缓勒住马,车轮碾过积雪,“吱呀——”一声,停在了玉香酒坊的门前。
纳兰铮推开窗,往外探了一眼。
铺天盖地的风裹着雪粒子簌簌的响,打在脸上,刺刺的钝痛。
“那就停这里吧。”
纳兰铮压低了毡帽,连带着声音也似被压低了一般,如同数九寒冬里结成的冰晶,被夜风吹过玲玲作响。
只需一句,便教人从心底生出寒意。
“这是车资。”
纳兰铮翻开略有脏污的皮袄,摊开的掌心里,是一枚散发着幽幽蓝光的海珠。
海珠的光在雪夜里并不算耀目,然而此刻,车夫却似被那光晃花了眼,错愕良久,方才敢颤着手去接。穿着寒酸,却出手阔绰……下意识里觉得蹊跷,然而来不及细想,便被纳兰铮反手扣住手腕。
“想要吗?”
还是那清清冷冷、毫无波澜的声调,车夫猛地一个激灵。
“想要就听我的……”
×××
“古来帝家是非多,兄弟手足尚不和。要听谋者奚乌侯,此间唯有我堪说。”
玉香酒坊中,一位艺人唱着在纱屏后坐下,随即在纱屏上翻出一色的小桥流水,青瓦粉墙。
角落中的纳兰铮微微抬头,一眼瞥过艺人年老沧桑的侧影。
奚乌侯……
先帝在位时,奚乌侯谋逆,也是在这样的雪夜里,先帝亲自率兵,将其擒获,侯府上下三百六十一人,共有二百零七名男性被斩于长街,血流成海,经年难消。而余下的一百五十四名娇女,全都充作军妓,发往连郡。
侯府悲惨,不可名状。
纳兰铮神色一怔,随即抓过酒壶,一口灌下。
眼见着纱屏上场景又换,天色浓黑,几队人马“哒哒”踏过小桥,在一座恢弘府邸前停下。
朱红大门拉开一线,纱屏上场景再换,转到内室暗堂。
“侯爷位高权又重,心却不与皇兄同。圣上攘外难防内,兄弟反目山河动。”
戏中的奚乌侯身着紫衣、长眉细眼,踱着方步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红衣的官员,只是那官员虽五大三粗,却畸形般的,将头垂到一个诡异的弧度,如哈巴狗儿般的腆着脸,将手中的密信呈在奚乌侯眼前。
年老的艺人翻开书,尖着嗓子道,“侯爷,王公公派人传了话,说皇上今年年底就要第三次下江南了,这可是个好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奚乌侯只是抿着嘴,铁青着脸,在堂中来回负手踱步。窗外星子几度沉落,偶有寒鸦振翅,掠起一阵阴风。
“这……恐怕……”
奚乌侯锁眉,一甩袖子,在桌前坐下。
“兄弟本是同根生,谁忍相煎又相侵?若非奸人常挑唆,哪来可怜父母心?”
艺人到底是皮影的好手,一转眼,纱屏上又多出一些人来。看裙制像是宫女,声音与神态各不相同,此刻正围在深宫的某处,叽叽喳喳的谈论着什么。
有伺候在成潜殿的姑姑叹了一声,“圣上昨夜又批了一夜的折子,我奉灯时,瞧见圣上的两鬓又添新白了。”
有年轻的宫女努了努嘴,“那可不?听说连郡又传来了战报,江南也不甚太平……今我还听见王公公托的人给锦韶宫的主子捎话,奚乌侯怕是要反了。”
姑姑以指比唇,怒道“噤声!你不想活了?后庭不得妄议朝政!”
窃窃私语就在刹那间消滞,场景一转,赫然又到了成潜殿。
殿中的男人伏案批折,案上一盏明灯清亮亮的照着,他停笔挑下鬓边一缕白发,长长叹了一声。
“老九与朕乃是亲身兄弟,父皇早逝,母后体衰,老九便是朕在这世上唯一可与共商国是的亲人。朕实在是、实在是……不忍骨肉相残,让母后担忧惧怕啊!”
这声音自是沉稳清冷,却又于那沉稳清冷中,透出一脉的淡漠来。那是看惯了生离死别,看厌了兄弟倾轧才会有的淡漠。
纳兰铮刚抬起头,便见有人推门而入。
素色毡帽垂下厚厚的纱,层层盘入大氅领口,手中虽也撑着一把纯白绢伞,身上却无丝毫的寒气,根本不像是在这样的雪夜里有过长途跋涉的路人。
那人环望四周,待瞧见纳兰铮时微微一顿,朝着他颌首示意,随即便穿过大堂,毫不客气的在他身边坐下。
“风云突变只朝夕,金戈铁马踏城池。侯爷领兵进朝歌,从此罔顾昔日谊!”
纱屏后,老艺人抬眼掠过纳兰铮所在的角落,迅速换下屏上人物。
平沙落雁,黄城白骨,刀剑穿行,血肉横飞。
刀戟声、哭喊声、军鼓声、雪落簌簌声……一时间,整个天香酒坊都乱作一团,堂中人纷纷掩面侧目,似不忍直视这真实到近乎残忍的场面。
桌下,纳兰铮双手握拳,放开,握住,再放开。
尽管早就知道当年那夜的惨烈,然而如今重现,还是让他难抑心中痛恸。
可叹他未曾见过,可恨……他未曾见过!
“侯爷一门子嗣单,帝心仁善不忍断。特令降者归田园,侯爷儿女入宫安。”年老的艺人双手再次翻转,太阳穿破云层,明晃晃的笼下,青草离离绵延无际,花团簇拥,如锦缎铺展开来。一男一女两个孩童手拉着手,笑嘻嘻的采起了一束花,放在鼻子底下轻嗅,随即走远。
故事到此结束。
堂中清寂良久,忽有人一拍桌子,站起来喝道“老头儿,你不会是老糊涂了吧,奚乌侯犯上作乱,圣上屡加劝阻却不知悔改,后来满门被杀了个精光!这才是《谋者奚乌侯》,这出皮影我曾经翻来覆去的听,我打包票绝不是你演的这个样子!”
老艺人捋须浅笑,待那人说完后,方才放下皮影,朝着堂中众人一一拱手而过,“诸位,这《谋者奚乌侯》曾一度失传于朝歌,我今日也不过是受人所托,重寻得一本来演,想必多是生疏与纰漏之处,还请诸位多多谅解。”
纳兰铮抓过粗陶酒壶,仰头——
空了。
方才在听到奚乌侯三字时,他就已经将壶中酒一饮而尽。
此时听见曾经的满门悲壮被篡改为标榜圣上的仁善,心中虽有郁结,却无法排解,眉心微皱,神情自然便有些不悦。
那人瞥见纳兰铮神情,不动声色的将自己手边的陶壶推过去。
“这一出《谋者奚乌侯》演的还真不是时候。”
纳兰铮余光扫过,那人正直视前方,虽刻意压低了嗓音,却还是掩不住身为女儿的声线。
他不言不语,她便双臂合抱,靠在椅背上,“如今恭顺亲王薨逝不过半月,被封禁多年的《谋者奚乌侯》就演了出来。满门被屠还被改成了一儿一女被送入宫中,成为健康安乐的闲散皇子与和亲公主,从此后再也没有犯上作乱的父亲。”
见纳兰铮并不接她递过去的酒,她轻轻笑了一声,俯身取了酒壶过来,斟了浅浅半杯,对着纳兰铮一让,垂首一抿。
随即抬头,再次开口。
“恭顺亲王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之弟,早些年在朝野颇有贤名。”她晃着手中酒杯,粗陶的杯子常年浸染在酒气之中,倒也散发出自然而纯粹的香气来,“先帝在时,朝野与坊间俱是以此入书入戏,演说先帝对恭顺亲王的喜爱,也有不少人推测,先帝百年之后,继承皇位的,必是恭顺亲王。”
虽说北周言论开放,然而毕竟涉及权位更迭,再往深就是任何当权者都敏感的话题,于是纳兰铮冷声道,“谨言些好。”
外头的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天香酒坊里,堂中酒客散了将近一半。收拾残羹的小二们路过她与纳兰铮,见两人兴致浓浓,便识趣的没有打搅。
良久,她方才又端起酒杯,深吸一口气。
原先刻意压低的声音此时终于有了一丝即将崩溃的意向,略微的几声哽咽之后,她垂眸,望向杯中天地。
昏黄的灯火,扭曲的面庞。
与现在,分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恭顺亲王有一子一女,其女聪慧,年不及十岁便名动朝歌。”
纳兰铮的手指一蜷,似又要握住。
恭顺亲王有女,闺名青芜,年幼聪慧,深得帝心。因十岁与帝狩猎,惊流矢而坠马,伤及脑颅,帝特赐名长安,并派太医为之诊治。奈何亲王女命大福薄,十岁后,泯然众人矣。
“泯然众人。”
或是感慨,纳兰铮松开手掌,搭在壶柄上。
“后长安屡屡抗旨,不肯入宫面圣。圣上不满,便宣恭顺亲王入宫问责,谁知亲王从江南赶到朝歌,一路舟车劳顿,又水土不服,一入宫便病倒了。”她深深叹了一口气,又抿了一口酒,“王侯将相总是福薄,虽有圣上的精心照料,但恭顺亲王还是因水土不服引发了痢疾,于半月前薨逝。”
她抬头,望向纳兰铮。
灯火平静,他的眼眸通透而又澄澈,她分明于其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凌乱、憔悴、绝望里又透出许些凶狠。
“圣上不忍恭顺亲王绝后,特下诏把郡主与王爷接入宫中教养。”她顿了顿,轻侧了脸颊望过去,“左相大人,私以为,这才是这出《谋者奚乌侯》又开始登台演出的原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