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村分田分产半个多月后,有人看见一辆牛车拉着赵黑两口子,送到赵家的院子里。赶车人是邻村的一个中年人,只回屋喝了几口水,招呼了一句就走了。
赵黑头上裹着毛巾,又戴了一顶单沿的帽子,是被黄脸婆搀扶着进屋的。赵黑的两个儿子都去上学了,家里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只是春天的风沙,在坛坛罐罐上,柜顶上,锅台边,炕毡上落下了清晰可见的一层。黄脸婆让男人在地上扶了躺柜先站着,然后用笤帚快手快脚把炕上的沙土清扫到了地上,顺手铺开了炕头前的铺盖,把枕头垫好了,才扶着赵黑上炕,慢慢把外衣脱掉,慢慢地让赵黑斜躺下身子,单臂靠在垫起的枕头上。黄脸婆嘱咐了几句,就去打开窗户,敞开家门,让屋里浊闷的空气流通起来。跟着,她手脚不停地开始收拾屋子,嘴里还时不时叨叨着什么。
赵黑的帽子被摘掉了,毛巾也解了开来,布带缠绕的脑袋,只有鼻子、嘴和一双眼睛对外开放着。他缓缓地转动颈项,用空洞加空茫的眼睛巡视着自己的家。直到感觉嗓子眼里有痰,忍着劲吭了半天,才吸到嘴里,嗯嗯着等黄脸婆拿来一块纸,对在嘴上才吐出来。
赵黑的两个娃放学回到家里,看见黄脸婆时,母子亲情,高兴的欢声笑语。看见炕上怪模怪样的爹,两个娃就大眼瞪小眼,都不吱声了。赵黑似乎对自己的骨肉,表现的异呼寻常的淡漠,仅仅只是扫了一眼,就又进入闭目养神的境界。
天黑前,村人们知道赵黑回村的消息,都涌过来问候看望。黄脸婆却不近人情,一律拒之门外,说:“娃他爹手术才几天,还没有歇养过来,也怕风,大家过几天再过来吧。“柱子是最先到的,迟迟不肯走,站在院子里,隔了窗子喊叫:“四哥,四哥,我是柱子,你好好养病,地里的活就不要操心了,我和大虎都给你料理着呢。“屋里的赵黑并不应声,柱子还想说什么,黄脸婆小声告诉他:“不要叫了,他可能睡着了,有话过两天再慢慢说吧,现在就是说了,他也不会注意的。“柱子也低声询问说:“四哥这次是做了啥手术?手术还成功吧?“黄脸婆叹息了两声,说:“你四哥真是受了不小的罪,在医院里,七、八个老大夫检查几天,才确定下做手术的。在做手术时,人家只让我签字,说是有生命危险,还不让在现场看。我听大夫说,是把引起他头痛的两根经给割断了。“柱子倒吸了口冷气,按照黄脸婆的说法,想象着手术的残酷和危险。
黑玉英是第二天中午来到赵黑家,黄脸婆很不客气地把她挡在门外。
黑玉英说:“你个黄脸货,都到现在这种情况了,还跟我裂得是那根经啊。不说其它,只是乡里乡亲,我来看看你男人,也不至于就把他给吃了吧。何况,我还有好多队里的事要给他汇报呢。“黄脸婆阴着脸,半天不吭声,临了才软下来说:“不是那么回事,他手术后,头上的刀口最怕进风,也怕激动。你们来看,我心里当然感动了,可是谁知我的难受啊。不要说是你们了,从他手术后包了头,到现在连一句话都没跟我说过呢。我现在都不知道,他,他,他的手术是不是成功的,他,他还能不能恢复好呢。“黄脸婆的声音开始呜咽。黑玉英安慰说:“那你好好招呼他吧,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你让娃过来跟我说一声。队里虽然不像过去了,但赵队长在人们心里还是很有位置的。“临了,黑玉英迟疑了一下说:“对了,你要是不多心,我下午就杀一只鸡,给你拿过来,你炖得烂烂的给他吃吧。“黄脸婆泪眼婆娑说:“你的好心我们心领了。你不知道,他现在每天只能喝小米稀粥,油大的都吃不成,牙也不能咬嚼。“黑玉英黯然而又默然地离开了。
一个月后,赵黑拆掉了绷带,因手术剃光的头也重新长出了新发,只是新发白多黑少,一根根如鬃毛一样硬而直。可能是戴惯了帽子,也许是为了遮掩什么,他那顶灰色的布帽除了在家里摘掉外,出外很少有不戴的时候,而且把帽沿压得很低。
见过赵黑的人都说,那脸色较过去明显白了,只是看上去有点脬肿;原来那能发出响声的眼睛,变得空灿灿的;高大的身材走起路来,随了脚步慢悠悠又小心翼翼,如同重心不稳;一身裹得紧紧的蓝灰色外套,时常穿得一丝不苟。是怕风?还是捂着一种胆怯的心理?谁也不得而知。因为他很少说话,与村人遇在一起,对别人的问候,只是面无表情地相向一会儿,绝少回应,自顾自就走开了。
村里的娃娃和年轻人,过去看见赵黑都有点惧怕,见了这种情形,胆子慢慢大了,偶尔还动手撩逗一下他,或说两句不中听的话。赵黑都充耳不闻,或者躲开来,嘴里叽哩咕噜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当有人指责那娃或那人时,赵黑竖着耳朵听,这时的他好象在思考着什么高深的问题,双眼充满了深邃,实质是一种空洞的茫然。
黄脸婆对赵黑很是尽心,出出进进关心呵护着,俨然当起了保护人和一家之主。赵黑也表现得很听老婆的话,过去独立的刚性似乎一去不复返了。黑玉英几次上门想讲一下村里发生的情况,都被黄脸婆给阻止了。会计柱子还像旧日一样,有事没事来家里坐坐,可是跟黑哥一交流,寡淡得就跟菜里没有放盐一样,对重整砖瓦窑的想法也就彻底无望了,不由悔心丧气说:“这是咋了?把一个多么能耐的人,搞成这个样子。那手术不值啊!“
赵黑的邻居冯友友两口子过来串门,和黄脸婆聊得七长八短,赵黑只坐在炕角,两只手在身上这里挖一挖,那里挠一挠,后来好象想抽烟了,默不作声只拿眼睛四望,寻找那根用了多年的烟袋和烟嘴子,最后还想了一会儿,把被子都翻开了还是没找到,这才问了句:“我的那个烟袋和烟嘴放哪了?“黄脸婆轻描淡写地说:“不要抽了,人家大夫叮嘱不让你抽烟。那两个东西让我前些天就放在灶火里烧了。“赵黑便不再言语,仄了身子躺在被褥上,面向着一面墙壁。冯友友看着黄脸婆说:“赵队长想抽一口,你就让他抽上一口,这么多年他都习惯了。要是这么坚决不让他抽,还不把人凄惶死了。“黄脸婆说:“没事的,他现在一切都得听我的话。我不让他抽他也就不抽,慢慢的他就不会去想了,要是一抽开了,那毛病一下子便难改了,这也都是为他好。要说娃他爹的烟瘾,过去在家里顶个小炉灶吐得烟,把个家熏得常年看不见白亮。这下好了,虽然人变得有点不那么多话了,可听话省事,全家人安安稳稳的,也是一件好事情。“
过了一段日子,关于赵黑治疗的详细情况就在村人们的议论声中公开出来。有说赵黑头痛的毛病,那是脑子里两根支配人情绪的神经,在伤后经常抽得人疼痛啊。又说人家省城的几十个大夫会诊,说国外的一个什么名人,也得过这种病,而且比赵黑得的还厉害。这种病时不时人就会无意识,变得歇斯底里,严重的杀人放火眼都不眨一下。所以有个大夫提议,为了不让赵黑的这个毛病发展下去,更为了人免受更大的罪,建议把那两根受伤的神经给割断了。割断了人就没脾气了,也不会争强好胜,更不会伤心呀,流泪呀,人会变得安安静静,像修行的高僧一样。
赵家的人说,当时赵家老五不敢作主,打电报唤去了赵黑老婆才决定的。也有说赵黑本人是不同意做手术的,后来是赵五子反复做思想工作,赵黑老婆也哭鼻流涕要求他配合,无奈之下,赵黑最后也同意了。
按赵黑老婆的说法,赵黑的手术做得很成功,现在发展的和大夫的说法一个样子。赵黑老婆逢人便说赵黑的性子是整个变了,少了话语不说,还没了脾气,对她的话绝不二字,更不爱乱管闲事了……。
刘三亮把听来的话给老婆黑玉英讲了,临了骂着说:“人就活得个七情六欲,现在他赵黑手术成个废人了,他那个老婆还当福气呢,真******蠢得可怜。要是我硬可头痛一辈子,也不过那种‘平静的像个修行的高僧一样‘的日子。你说,人那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黑玉英没吱声,刘三亮突然诡秘地说:“要说修行的人,是不准也不会和女人过那种事的。赵黑现在是不是成了个活太监了?“黑玉英心里不痛快了,讥讽说:“你是自己不受罪,不知道罪难受。现在别人受罪,瞧你乐呵的那个样子,心里也不觉愧得慌!“刘三亮说:“我愧什么?他过去是咋对待我的。他呀是罪有应得,那是天报应呢。你看看,前年和去年,他们家出了多少事,连墓堆里的死人还作了一次乱,活活就死了两个娃。我不是乐呵,我是想啊,随着分产到户,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加上他赵黑现在这个熊样,他再也不能对咱们家咋样了!“黑玉英骂说:“你是老狗记那千年事,是属乌龟的,会咬不会放。人家赵队长后来对你的好,你咋就不扪心多想一想呢。“说完,摔门走了。
黑玉英走出了村子,来到自家的责任田里,相邻的地里,我母亲正在锄着麦垅子,两人边干活边大声地拉话。因为距离远,说出的话有很大一部分声响被空旷到了四面八方。
这时,馋猫肩上挎着小胶车的拉带子,闷声不响地拉着车走在前面。候月梅跟在后面,边走边哼着一段京剧,只在车子受阻时才帮着推一下。
路过刘三亮家地头时,黑玉英玩笑说:“放下牲口不拉车,咋用人力呢。候月梅,你不怕把小顺子给累得不能用了?“候月梅停了哼唱,回应说:“你个烂嘴,一张口就没好听的。我们家的那头草驴又怀上小骡驹子了,兽医站的人说,这几天不能使用。“黑玉英说:“抓了一头草驴,带回两头骡子,瞧把你便宜的。“候月梅说:“那当然了,这责任田一分,人活得就是自在。你这是干啥呢?“黑玉英说:“能干啥,苗出得不好,补种一下。“候月梅说:“你们呀,真不如像我一样,种点口粮田外,全种上蔬菜,市场上好价钱呢!“黑玉英说:“我们不能和你比,种点粮食,先图个肚子饱就不错了。“
馋猫拉车走远了,候月梅紧走着赶了上去。黑玉英和我母亲说:“康婶子,你说月梅和小顺子,他们能长久吗?瞧她现在那个劲,简直就是把顺子当苦力使唤呢。“母亲歇下锄头,支在手里说:“谁知道呢!两个人是一对活宝。年龄差距太大了,再过上几年,一个长成大小伙子,一个该变成老太婆了。就怕到时顺子不会像现在这么听话了。“黑玉英说:“听说两个人现在就闹得很僵,顺子还和候月梅打过一架,顺脸都让挖烂了。“我母亲说:“这是迟早的事。“
太阳西斜到一房高时,黑玉英拍了拍身上的土,邀我母亲一起要收工回家。母亲说:“我现在不能和你们比,这地里的活谁也指望不上,就靠我一个人往出赶活了,还是你先走吧。“黑玉英说:“婶子,地里的活不要着急,过几天不行我给你帮忙。“母亲说:“哪能呢!现在谁家也不清闲。再说我也不累,你忙你的吧。“
黑玉英拿着铲子回家了,远远看见队部的烂摊子上有个人在走动,临近了才认出是赵黑。黑玉英心里一热,快步过去叫了声:“赵队长,你干啥呢?“赵黑默然地瞅了两眼黑玉英,目光就移向了别处。黑玉英一时无言,缓缓地跟在赵黑的后面,巡视一片破败的牲口圈棚。
来到旧队部前,赵黑凝视着门窗成了空洞,顶子早被掀翻,椽檩笆子被人们拆走的队部房子,麻木的面无表情。黑玉英眼含泪水,忍不住伤心自语说:“都让人们拆走了,拆得什么也没剩下。“赵黑两眼发直,慢慢扭回头看着黑玉英。
黑玉英说:“赵队长,是我对不起你,我没本事,没能帮你看好这个家,把一个好端端的生产队搞得什么也不剩了。是我辜负了你的信任,你要是心里难受,你就对我说出来吧。我真不希望你变成一个无情无意,无痛苦无悲伤的人。我还是喜欢过去的你,那么有钢骨,有魄力,就连错误也那么让人感到、感到可以信赖,可以倚靠。“说着人已泣不成声。赵黑好脸上的皮肉在抽动,坏脸因手术凝结的黑疤则显得更黑更硬。黑玉英眼睛紧紧盯着赵黑,连哭带诉说:“我一直想等你回来把原委说清楚。可是,你现在还能听进我说的话吗?你要是能听进去,你点一下头也行啊!或者你说上两句话也行啊!“赵黑突然说话了,语气平和,没有一点点的温怒:“你哭什么?分就分了,分了省心。“黑玉英立即止住了哭,吃惊地看着赵黑,却再没有等来一个字的后话。
赵黑又开始说话了,只是话少得可怜,黄脸婆给大队领导说了情况,帮男人辞掉了队长一职。
大队提名让黑玉英接替赵黑的工作,黑玉英拒绝说:“过去赵队长干着的时候,我当个副职还能帮点小忙。现在让我挑头,说实话,我没有那个能力,大队还是另选高明吧。“大队支书说:“要是赵黑还能干,当然最合适不过,可是他现在人都成那个样子,不可能再像过去了。让你当副队长也是他当初的提名,说你人热心,有文化,身份也特殊,在一碗村左右不沾边,正合适在两大姓中公允地解决矛盾。何况现在分产到户,这个队长一职,比过去简单多了。你就不要推了,先干上一段时间,大胆地试一试,有什么难题,大队会替你出头的。“黑玉英为难地说:“正是因为现在有职无权了,队长一职才更难当。村里的两大姓就是个大难题,不说别的,竞争那两座砖窑的事,两姓的隔阂又生成了,搞不好当了这个村子的队长,就是耗子进风箱,两头受气不落好。“
支书就找了两大姓有威望的人谈。高姓人问:“现在当队长都管些啥啊?“支书说:“人无头不立,鸟无头不飞。现在虽然分产到户,一碗村还是个村子,队长就是村子对外的一个象征。“高姓人就说:“按支书的这个说法,队长一职那不是跟庙里的泥像,只是摆个样子罢了。要是这样谁当都一样,只要不是赵家人干就行。“赵姓人问:“现在当队长,都有些啥好处啊?“支书说:“村里的水淌不上,电用不上,计划生育跟不上,秋天的公粮交不上,这些都是队长的责任。还有张家长李家短的户家矛盾,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都得队长操心处理。要说好处嘛,那只是一份队长名誉下的光荣。“赵姓人就笑了,说:“支书真会说话,要是这样,谁爱当谁当,只要不是那高军干,就是让一头驴当我们也没意见。“
支书把两大姓意见一转述,又说了点好听的话鼓励了一下,黑玉英一百个不情愿答应了。支书立马召开全村社员大会,宣布了对黑玉英的任命,并表态大队会全力支持她的工作。
会后,支书亲自指挥人手,把架在赵黑家的大喇叭,搬到黑玉英家旁边新立起的杨树杆上,一碗村人对这一任命表现出从没有过的平静,人们种自家的责任田,过自己的小日子,好象觉得队长是个遥远而又遥远的概念。
紧锣密鼓宣布完了任命,支书临走给黑玉英打了张借条,将村里的那台闲置了许久的拖拉机,说借回大队用一段时间,还答应到年底给一碗村一些报酬。黑玉英也没多想,由着大队派来的司机开走了。
几年之后,大队支书拉家带口回了县城,整个大队也成了有名无实的一个概念,一碗村那辆拖拉机也随着没了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