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粪劳模陈果然老汉自从头肿的毛病慢慢好了后,就打破了过去只在一早一晚外出拾粪的习惯,几乎是整天都在外面寻寻觅觅,连大雪也不能阻止他的行动,仿佛旷野才是他真正的生活之家。老汉的头脸因为消肿形成了大片大片硬的肤块,像一块烂铁皮被什么东西给砸得坑坑凹凹,这也让一张长满老斑的脸有了苍茫的力度。而原来光亮的秃头,也晦气地颜色黯淡了。在村里几乎没有人与老汉说话,他自己感觉口腔里的舌头,成了一块扁型的木头片了,有时自己跟自己说一句话,耳朵听见的是含糊不清的咕哝。所以,老汉也便放弃了说话,从早到晚一言不发的活着。
老汉背着粪筐,一直到了中午,才挪着碎步回到家里。等到大屋里吃了饭,儿子陈四还用那个铁缸子,端来了家里吃剩的糜米饭和烩酸菜。老汉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坐在炕沿边上,用没牙的嘴,就那么一口口嚼起来。饭后,老汉到院里的墙角抓了一把雪,把缸子擦得干干净净。觉得有点口渴,他又抓了一把雪放进了嘴里。再回到屋里,老汉要午睡一会儿,只是运转很慢的脑子,又想到儿子叙述过的,前一阵子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档怪异事端。要说那场经历,老汉自己却咋也记不起来,只觉得一切也真是一件鬼事情。
家里下午来了个给孙子说媒的女人,大屋里一时间笑声夹着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大孙子厚嘴从屋里一会出来,一会又进去,显得激动不安。
陈老汉被吵醒了,等想明白自己还活着,听明白了大屋的内容,看清了大孙子的那副德性,心里自言自语说:“真快呀!这个灰孙子,一转眼也到了结婚的年龄了。瞧他那个熊样,等将来把女人娶进了门,过起了日子,孙子,你就会知道人活一辈子,远不是想的那么回事。“老汉为自己的话会心地笑了,笑声是在心里朗朗;在眼睛里,表现的是一种上下眼皮的挤压;在嘴上,是外人根本看不出来的两下抽动。老汉就下地出门,寻了背篓粪铲,独自一声不吭出了一碗村,往南边的大草滩去了。
转眼到了元旦这一天,晴空万里,阳光普照,虽没有多少热度,但那种鲜明还是令人们感到了晴朗带来的无比快爽。背着粪篓子出村的陈老汉,耳听着队里大喇叭先放了一段郭兰英演唱的陕北民歌,随后是赵黑“喂、喂“试话筒音量声。
试过几次之后,喇叭里嘶嘶啦啦了半天,赵黑才宣布了两件事。一是通知今天村里的劳力,不分男女带上工具,全部到队里的牲口圈里起粪。二是宣告经大队和公社批准,一碗村新任命黑玉英为副队长,兼妇女主任。对此,赵黑特别强调这是上面的意思,也是他的意思。临了还申明说今后村里的事务,自己不在时就由黑玉英全权负责……。赵黑的心情不错,口才也是滔滔不绝,两件事足足唠叨了快一个小时。
队部不远的牛棚前,社员三三两两聚了过来,有的拿着镐头,有的扛着铁锹,还有的挑了红柳编的箩筐。男人们聚在一起,卷着旱烟抽。女人们攒成一堆,说的是家里的油盐酱醋,和谁谁做了一件新花衣服,穿上就像个妖精一样。寒冷的风在人群中钻着,有的人脸上就冻出了红晕。
赵黑来了,挑着箩筐,穿一身黑色的棉袄棉裤,裤腿还用松紧带扎着,越发显出个子的高大。但黑玉英远远地只望了一眼,就从赵黑略有虚浮的脚步里,看出了变化,心里不由得有点儿酸楚。
来到人群中间,赵黑把挑子往地上一放,站在牛圈门边上损坏的碌碡上,向大家进行了简单的劳动分工。陈四的老婆也来了,替男人和儿子跟赵黑请了个假,说他们都跟着媒人相亲去了。赵黑答应的很爽快,还顺口开了个玩笑。
村里圈养的驴马骡子被集中到了一个圈,牛被赶进了空荡荡的场面里,羊群由羊馆赶着放了野。随着赵黑第一镐头的落下,已经积了快半年的牲畜粪土,便被一块块翻腾起来。一时间众人跟着动弹起来。
被翻腾起来的粪臭味顺着风传的老远,在下风地拾粪的陈老汉嗅到了,身心一下子受到了激荡。多少年了,这种新粪土的味道,对老汉来说,那真如嗅醇厚的老酒一样。只不过年轻时,他是在出粪的劳动中享受,现在老了,只好年年在出粪的日子,围绕粪堆,用畅快的呼吸吸取新粪的绵长的味道,如同一棵老树吸收着新鲜的养分一样。
老汉已经在草甸子上拾了半筐粪了,冬天的粪便水份没能蒸发就被冻硬,那分量已经让老汉有点吃不消了。老汉原想着回村,是那股香喷喷新鲜的粪土味,让他改变了主意,挪着步子,背着那个显得超大的背篓粪筐,寻寻觅觅着走过来了。在离人们刚刚堆起的粪土堆不远处,有一截坍塌的有半人高的坷垃墙,正好让老汉把背上的粪筐放上去歇着。
老汉是试了几试,才在最后的一鼓劲里把背筐放在了墙上,又挪了几挪才放稳当。有了坷垃墙的支撑,受压迫的身体便舒展了许多,腰也挺了起来。老汉歇着,脖子扭向出粪的人们,脸上挂满了儿童式的笑意。其实那笑是老汉对粪土味的一种全然忘我的陶醉情态。
太阳越升越高,斜斜地照着平展展的野外,照着生产队的场院,和围成各种用途的土坷垃墙,让数九寒天有了几分和煦和温暖。出粪的社员们干得累了,便歇下来到队部去暖和一会儿。有人唱起了走调的歌,正好有头驴放声“呃唲,呃唲,“有人便打趣说:“快别唱了,小心咱们村那头小草驴发情跑过来找你。“人们哄笑着,唱歌的人便拾起一块硬粪土,掷过去以示反击。
老汉听到了村人的话语和声音,听得从没有过的清楚,好象自己就是众多社员中的一员。老汉半迷了双眼听着,嗅着,嗅着,嗅着,就嗅出了一副幻觉,就看见当年的自己,与一头牛较力,居然拉弯了犟牛的脖子。看见自己胸前戴着大红花,有无数的人在鼓掌。看见了许多的往事,在身边旋转出清晰的影像。后来居然看见自己的孙子结婚的场面,新娘是一个憨憨的胖胖的姑娘。老汉想着女人胖点好啊,胖了能多生儿女,能更有力气劳动和操持家务。老汉又看见了自己的老伴,一个瘦弱矮小的小脚女人,在自家的屋子里终日走来走去。老汉想刻意地看一看自己女人的脸,却咋也看不清楚……。
中午来临了,出粪的社员收工回家,有几个人从老汉面前不远处走过去了,其中一个还和老汉打了声招呼。老汉就那么站着,背倚着墙,肩负着那个背篓子,空洞的眼睛睁着,两手垂在身体的两侧,肩胛上套着背篓的布带,整个的人被紧束着,也被提升着,使身体显得不那么沉重。
几只花喜鹊在不远处的那棵大柳树上“嘎、嘎、嘎“地争吵,其一只生气地飞走了,剩下的两只还在“嘎嘎“乱叫。路过的社员谁也没有在意,老汉却听懂了喜鹊说的话,它们是说:“家家家,回去吧。家家家,回去吧。“老汉笑了,想着用力背起背篓回家去,只是身体不听话,一点反应没有。老汉干脆放弃了再努力,身体就那么闲闲地立在墙头边上,生命散漫得没了边际,眼里最后的一点光随了那笑,淡出了生命,消融在元旦亮丽的阳光里了。
下午上工的时候,人们看见老汉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安详得如同正在神往着什么。光头在阳光下显出青灰如土坷垃的颜色。路过的人没有谁去打扰老汉,上工后,人们各自着手里的活,用镐头把冻成一砣砣的粪土撬起来,再三两下打成小块,装到箩筐里,然后挑出圈,在一片空地上堆起前高后低的粪堆。粪堆边有人拿着榔头或镢头,把粪砣打成更小的块,并用锹收拾出方方正正的梯形体。
中间休息,家里有娃的婆娘便急着回家喂奶,更多的人攒到队部里,嘻嘻哈哈闲侃。
黑玉英回了一趟家,再来时看出了点问题,跟赵黑说:“陈四他爹从咱们早晨上工不久,到现在一直就那么站在那里。老汉是不是不对劲了?“赵黑被点醒了,喊叫陈四的老婆:“吴春娥,你公公中午回家吃饭了吗?“陈四老婆与几个人正开怀笑着呢,被问的莫名其妙,说:“好象没回去。“赵黑说:“你赶快过去看看,那老汉从早晨一直站到现在,是不是出事了。“众人的闲谈被打住了。赵黑指使别人,自己也快步地走了过去。
离陈老汉还有五、六米时,赵黑大声地说:“陈叔,你都一天了,站在这干啥呢?这么冷的天,你不怕冻吗?“陈老汉脖子略歪,脸侧向赵黑走来的方向,微睁着眼睛看着队长不应答。赵黑走到老汉身边,又大声地叫了两声,见老汉还没有反应,就用手去碰了一下老汉的胳膊,很快又把手放在老汉的鼻孔前,惊讶地说:“唉呀!这老汉怕是过去了吧。连点气都没了。快快,你们几个来帮帮忙,把这粪篓子给取下来。“
几个年轻人听说人已经死了,都不敢上手,有一个毛手毛脚上到墙上,把粪篓提了提,感到很重,手一松,粪篓没放稳,在人们的惊叫声中,侧斜着向老汉兜头翻了下来。筐里的冻粪倾刻间顺着老汉的光头,沿着老汉的身体周边,砸到了地上。粪篓也不偏不倚,把老汉的上半身全罩了进去。
人们都知道老汉是过去了,陈四老婆嘴里咕哝着什么,躲在一边看着。赵黑就火了,边往下取粪篓子,边喊叫说:“瞧瞧你这当儿媳妇的,公公死了,还躲在一边看热闹啊。陈四呢?陈四,陈四。快点让人去叫陈四过来,真没见过你们这种儿女,自己的爹一天没回家,也不操点心。“陈四老婆觉出了自己的失态,拉着哭腔说:“他们爷俩和媒人到新地村订婚还没回来呢。“赵黑这才想了起来,便招呼人们快去找块木板,把老汉的尸体抬回家里去。
有人不一会找来一块木板,却正是几个月前捆绑过老汉,放在大树下面柴堆上的那块门板。人们没有多想,七手八脚把老汉僵硬的尸体像抬尊雕塑似地平放到板子上。陈四老婆咦咦啊啊,就跟唱歌一样哭着,跟在抬板后面,小跑着回到家里。很快,陈老汉所住的南房的窗户被卸下来了,尸体通过窗子被递进了家,安置在了只有一块烂炕席,和一卷黑油油铺盖的炕上。
陈四是天黑时才回到家里,酒喝的有点多,红头胀脸,说话也结巴了,看着躺在炕席上的老爹,摇摇晃晃嚷嚷说:“这是咋了?冲着啦?还是咋了?今天是娃娃的订婚日子,你说这凑的什么巧,算哪门子的事情啊。“围在陈家帮忙的人谁也不说话,赵黑又想发火,忍了忍说:“不要嚷嚷了,让你儿通知你们家的亲戚。你自己弄点热水,帮老人把脸和头洗一下吧。唉,老汉拾了一辈子粪,最后还是闻着村里出圈的粪味,又盖了一头的粪死了。“陈四还是气咻咻地埋怨着,赵黑白了他一眼,气呼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