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黑从陈四家回来,一进屋,吭了吭嗓子,三个娃正在玩耍,吓得都不作声了。黄脸婆迷迷瞪瞪地醒来,人有点痴,习惯地问了句:“回来了。没事吧?“赵黑有点不耐烦,应付说:“睡吧,睡吧,能有什么事!“又喊道:“小三子,你今天晚上过爹屋来睡,把被子抱上。“小三不情愿地坚持要在里屋睡。赵黑就火了,让他尽快滚出来,让其他的两个娃赶紧熄灯睡觉。
老婆僵着不动,赵黑瞅了两眼,嘴动了动没出声,到院子里拿了尿盆回来。
躺在炕上,赵黑疑惑着陈老汉身上出现的奇怪现象。这要在早几年,自己会风风火火去张扬解决,现在就不能随便人云亦云,或者去当热闹看了。这种对自我的要求,是他近几年来逐渐培养起来的,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成熟,有很多是随着年龄自然而来的,对每个人都一样。
赵黑又想,如果说陈老汉是演戏,着实找不出情由,更何况今天亲眼看见和听到的人越来越多,且自己一出现,又什么事也没了。再联想到摞娃的经过,难道这中间有什么联系吗?难道真是爹回来了?是爹在闹鬼?可爹不在自己家出现,却跑到陈家,和一个行将就木昏聩肮脏的老汉纠缠在一起,有点太没道理了。赵黑开始回忆爹活着时的音容笑貌,回忆爹死时的那场雷鸣电闪连阴三天的大雨,想起了刘三亮的胡说八道,感到有点压迫在黑暗里形成,令人恐惧不安。想到爹死后,自己烧纸上坟从没慢待过老人,心里才稍觉宽慰,随着飘飘渺渺胡思乱想,渐渐进入了睡眠。
睡梦中间,赵黑感觉到躺在身边的三儿起夜,黑灯瞎火就迷迷糊糊往院子里走,他叫了声也不应。过了一会儿,小家伙回来躺进被窝,一身的凉气让赵黑从半梦半醒中醒来,埋怨儿子为什么不上家里的尿盆!儿子不理睬,只管蒙了头又睡了。
赵黑翻了个身继续睡,朦胧间听见三儿又起来往屋外走,门吱吱地响着,心想这娃咋不听话。正寻思着,他猛地想到睡前的思索,浑身皮毛一紧,跳下炕就往屋外走,迷蒙的月光下,见三儿摆着尿的姿势却不尿,在院子里发呆。
三儿再次回到屋里,赵黑拉亮了电灯,看见小家伙神情怪怪着一种笑意,只是眼睛还半眯半开,对自己的话充耳不闻,又兜头睡进了被窝。赵黑没了睡意,黄脸婆也被搅醒了,夫妻俩相视以目,谁也不作声。
拉灭了灯,赵黑抽着一锅子旱烟。黄脸婆点破了丈夫心中的困惑,说:“这娃,今晚这么没头没脑起来了几次,是不是梦游呢?“赵黑应说:“娃睡得糊涂了,忘了家里有盆,跑出去撒尿了。“
谁知刚静了片刻,猛听三儿嘿嘿开始发笑,叫也不应,笑也不停,而且越笑越神经,越生硬机械,声音也越大,最后整个人从被子里爬起来,光着身子在炕上乱跑。夫妻俩先是捉不住,捉住了又摁不住,眼见三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重又躺倒在炕上打滚。赵黑骂的中间,突然跪倒在炕头的一角,嘴里喃喃着什么,没命地磕起了头。
这般闹腾了一会,把里屋睡着的两个娃也给吵醒了,跑出来光着身子站在地当中不明所以。黄脸婆吓傻了,束在炕头的一角,浑身打着摆子。在赵黑的祷告声中,三儿渐渐平静下来,小嘴里牙关紧咬,只鼻翼抽动着呼吸,小脸因为憋气而彤红。赵黑用手抚摸着三儿的额头,自己早已是一身汗水了。
赵黑示意地上的两个娃回去睡觉,让老婆过来抱着儿子睡,自己跳下地,在躺柜里翻弄了半天,找出了几张麻纸,和一瓶未开封的汾酒,到了大门外,扑嗵一下跪到地上,先是三个响头,然后点了火烧了纸,忍不住哀哀地说:“爹,儿知道你老回来了,儿在你老活着的时候,没有好好孝顺你,儿对不起你老。请爹高抬贵手,饶了你的几个小孙子吧,他们都是你老的根啊!“说到这里,赵黑已是泣不成声,哽咽着说:“儿在这里给你老送钱送酒,儿从此以后年年祭日都会给你老加倍烧纸奠酒奠肉的。你老请回吧,不要再骚扰我们了。你老请回吧,安息吧。“说完,赵黑把酒瓶打开,咕嘟着在身前身后圆圆地倒了一圈,又转着身子,对着四面磕了十二个响头后才站了起来,浑身随着打了一个激灵灵的冷战。
回到屋里,赵黑让电灯一直亮着,眼睁睁看着三儿在黄脸婆的怀里睡得挺安稳,才放心地丢了一个盹。谁知一觉醒来,已是天朦朦亮,看见老婆抱着儿子,像一尊雕像一样不哭也不动地坐在那里。赵黑伸手一摸,三儿早没了鼻息。赵黑的头嗡地一下大了,他愣了一会儿,脸上的肌肉硬梆梆的如同铁石一样,翻江倒海的内心正在凝结一团黑云,黑云里是一腔巨大的恨与悲怆。
整个白天无话,到了傍晚,各个村子的赵黑姐妹都来了,黄脸婆谁也不招呼,一双眼睛直直的只管坐在后炕上,守着自己的孩子,对别人的问候更是一概不应。赵黑把家人都安排到了邻居冯友友家,自己陪着几位姐姐和姐夫,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绝口不提请大家来家有什么事情,心里却在等着陈四家那边的反映。
天全黑透了,星星布满了天空,家家都吃过晚饭的时候,陈四家终于又有了响动,而且前往观看的人更多了。赵黑也没解释,领了几位亲人就往陈家走。
在陈家看稀罕的村人见队长的家人都来了,便自动让开一条道。陈四更是把家里的电灯泡拉到了窗口往外照明。赵黑兄妹几个围在陈老汉的南房门口,陈四让陈老汉到院子里,说是队长找他有事。陈老汉不应答也不反对,僵持了一会儿后,自动走了出来。
老人依旧伛偻着肩背,光着肿的怕人的脑袋,左看看,右睃睃,畏畏缩缩,先还有点害怕的样子,很快又高兴地笑了。笑声却是死去多年的赵老四的声音,赵家的姐妹大惊,赵娟子更是吓得跑了开来。
赵老四逐个看着叫着几个儿女的小名,似乎很亲情地还挪上两步想仔细看看。被叫的人都不由自主躲了开来。赵老四说:“你们来看爹,爹真高兴啊!爹好久没有看到你们,真想你们呀!走,到屋里坐走,不要站在院子里嘛。“赵黑说话了,“爹,真是你吗?“赵老四说:“看你这个娃说的,连你爹都不认识了,不是爹难道还是外人不成。“赵黑说:“爹,那你现在住在哪啊?“赵老四有点不悦,“爹当然住在一碗村了,你们给我盖得那个房子小得连身都翻不过来,让爹睡下起不来,起来睡不下。“赵黑说:“爹,你今年多大寿数了?“赵老四说:“你这娃,是真忘了,还是装糊涂呢!爹今年一百七十二岁了。“
一句鬼话,让人们明白了眼前的对答,与现实中的人们是截然不同的。赵黑又问了一些自家的私事,赵老四回答的都没有错。
赵黑就说:“爹,你是我们的爹,可我们现在想看看你都看不见呀!你让我们看看你吧。“赵老四说:“这娃又胡说了,我不是好端端站在这里吗!你们咋会看不见呢?“赵黑说:“爹,我们看见的是陈老汉,听见的也是陈老汉在说话。“赵老四不言语了。赵黑让陈四说话,陈老汉并不应答,似乎还在思考着赵黑的问话,半天才说:“你这娃,把爹给问糊涂了,爹就是陈老汉,陈老汉就是爹,这不是一样吗。“赵黑说:“爹,我知道你了,你等我一下,我回家取一样东西让你看看。“
赵黑走了开来,其它几个女儿女婿也都大了胆子来交流。过了十多分钟,赵黑领了十来个壮年男人,拿着绳子过来,一声令下一起动手捆陈老汉。没想到一个行将就木之人居然力气奇大,嘴里哈哈着,把三、四个壮汉拖倒在地,又涌上几个人还是不能制服老汉。赵黑就让人们用绳子往住缠,结果把个老汉缠成了一根树桩一样,才算稍停下来。有人掮过来一块门板,把老汉往上一放,又用绳子连门板一块缠了几遭,这才灯油火把照着,百十个人跟着,人叫狗咬地抬到了村头的大柳树下。
在大柳树的旁边,一堆干树枝搭成半人高的平台,等待着使命。陈老汉先被捆在大柳树的粗杆上,用赵老四的口音骂着说:“我把你们这几个不孝的东西,你们捆了爹想干什么?你们知道吗,这是忤逆,要遭天打五雷轰的。“赵黑站在陈老汉的面前说:“你活着是我爹,死了你还是我们心里的爹,但你做鬼害我们,就不是我们的爹了。“赵老四说:“我白把你养活大了,我害你们?还是你们害我?我活得好好的,你们说我死了,把我活埋了,让我天天受一群地虫子穿胸钻心的缠绕。“赵黑突然问说:“你把我的两个娃都咋了?“赵老四不语了,围观的人们一片静悄悄,只有沾了柴油的棉花灯吐着黑烟,发出滋滋的响声。赵老四突然呜呜咽咽说:“我一个人寂寞呀,没有人陪呀,你们不管我,我领了他们去陪陪我的。“赵黑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姐妹几个也都跟了哭成一片。赵黑伤心欲绝地说:“爹呀,我的爹呀,那你还不如让儿去陪你呢。你知道吗,你害死了他们呀。“赵老四沉默了。
除了哭声一片外,场面却出奇的安静,跟来围观的村民连一声咳嗽都没有。陈老汉哑默了一会儿,突然咯咯咯地笑了,在笑声中人们看到从柳树上下来一个东西,试探着双脚,小心翼翼缘着树杆下到了陈老汉的头顶,用脚踩了不动了。
人们轰地一下四散开来,赵黑的家人也同时停了哭泣,惊恐不已。踩在老汉头上的东西嗵地一声跳到地上,火光一映,原来是疯子高远方。人们这才纷纷又围了回来。
疯远方在陈老汉的前面背着手走来走去,还用眼睛盯视着陈老汉看了又看,突然大笑着放出一嗓子:“回来啦?回来啦!回来啦……。“赵黑骂开了,“高老二,你咋把你家这个畜牲给放出来了,赶快给我领回去。“看热闹的牛馆高老二走向前来,说:“我的傻儿哟,你咋就把墙给挖开跑出来了,又跑到这树上找死呀。“说着,抖抖索索拉了儿子。疯子却欢奔乱跳围着大树转着,撕破了嗓子连声喊着那三句天问一般的话。赵黑就亲自拿了一根棍子,上来劈头盖脑一顿乱打。疯子被打痛了,嗷嗷叫着逃向人群,人们自动让出了一条通道。
赵黑打走了疯子,大声宣布说:“村里的老少爷们,赵家的亲戚六人们,大家都看见了,也听见了。一碗村近来接二连三发生了许多的怪事,搞得人们不能安心地生活。到现为止,一切看来都是有东西在做乱。这个东西也许是我赵黑的爹,也许不是,但不论是还是不是,它都是一个祸害村民,作害人生命的妖精。这个妖精现在就藏在陈老汉的身体内,如果我们不尽快把它解决掉,下一步还不知道要祸害成什么样呢?所以我想了又想,决定今天晚上烧死这个东西。大家能不请自来,就为我赵黑做个见证,看看在烈火中它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人们嗡地一声议论开来,有人说鬼能烧死吗?那陈老汉的生命咋办?赵黑说:“现在的陈老汉其实头肿得早就死了,在他的身体里住着的是妖精的灵魂,我们只有烧毁老汉的这个尸身,才能烧死妖精的鬼气,才能让他不再害人。“说完,他叫人把陈老汉从树上解下来,连门板一块放在下午就准备好的柴堆上,准备放火。
陈老汉啊啊地叫着,叽哩咕噜说着什么。赵黑说:“大家听见了吧,妖精在垂死挣扎,在用鬼语说话呢。这种鬼语,咱们人是听不懂的。“赵老四的声音却应声又说开了。“黑子呀!你想烧死你爹,你个不孝的东西,你忘了爹拉扯你的辛苦了吗?你还想让你爹被活埋一次后,又被活活烧死一次吗?“赵黑回答说:“我还是那句话,活着你是我爹,死了你是我们心中的爹,成了鬼你就只是鬼了,不烧死你一碗村难安宁啊。“赵老四愤怒了,“你懂个什么,什么是鬼?什么是人?人就是鬼,鬼就是人。“说完,赵老四哭了,声音听上去非常怪异。
陈老汉的身体在柴堆上扭动,光头可怜地拧来拧去,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大女儿,喊着说:“大囡呀!你是我的大娃,最懂事,你小时候,爹领着你到公社去看戏,路上给你偷人家的毛杏吃,让狗把裤子都给撕烂了。你好好想想,你说爹是不是你爹啊?“赵黑的大姐哇地放声哭了,跪了双腿喊叫着爹,往柴堆挪过来。赵黑的二姐和四妹也都跪下了,跟在大姐的后面。
赵黑呵斥着说:“姐,你们不要听他胡说八道,就算他是咱们的爹,但爹死了多少年了,现在回来的能是什么呢?“赵黑说着,从身边一个人的手里拿过棉花火球,就要点燃柴堆,冷不防被扑上来的一个身影给扑倒在地。
冲上来的是陈四,他不能让自己的爹就这么被烧死了。
赵黑沾了一身泥土,爬起来后呸呸地唾着,指着陈四说:“陈四,你个孙子干什么呢?“陈四拍着手里的泥土说:“赵队长,我不会让你烧死我爹的。“又说:“你爹是你爹,我爹是我爹,你不能烧我爹来烧死你爹,你也太欺负人了吧。“赵黑说:“你都看见了吧,现在的你爹早不是你爹了,他是我爹了。不信你叫他看他应不应你呢。“陈四过去叫了声爹,等不来爹的回答,就对赵黑说:“我不管我爹答应还是不答应,他都是我爹,我平时再不是个东西,也不能让你们就这么把我爹给活活烧死了。“
陈老汉终于换成了自己的声音,说:“四儿呀,你们把爹捆在这个板子上干什么呀?“陈四说了情况。赵黑叫了声爹,陈老汉说:“队长,我不是你爹,我是我。你爹他、他、他生气走了,“说完,嚷着让陈四把自己解开,说躺在木板上搁死人了。
陈四要往开解绳子,赵黑阻止不让,两人在柴堆前揪扯着。赵黑说:“你先不能解,咱们再等一会儿,看看情况再说,说不定你爹的声音是妖精装出来的。“陈四便住了手,在场的人们也都屏了呼吸等待着变化。
疯子刚才并没有逃远,现在又跑回来,在人群的外围绕圈子跑着,鬼哩鬼气用三种声调喊叫:“回来啦。回来啦?回来啦……,“声音刺激着人们的耳膜。赵黑喊了几个人的名字,让把高疯子给抓起来。疯子似乎也听见了,绕着跑开了。
陈老汉又说话了,央求队长放了他吧,反复说自己是人,不是鬼。说自己不想死,还要活的。赵二姐过来附在赵黑的耳朵上说了几句,赵黑把手里的棍子在大柳树上用劲一打,断成了两截,站在柴堆前半天不作声。陈四便给老爹解了绳索,又扶了老爹起来,在人们的注视下遛着腿脚。赵黑脸色铁青,脚在地上用力一跺,转身要走开。陈老汉突然挣脱了儿子的手,以闪电速度蹿到赵黑的面前,甩圆了胳膊对着他那张布袋脸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一声爆炸在赵黑脑子里响过,双耳嗡嗡,两眼发黑,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了人事。
陈老汉呆立着,仰脖子对着夜空“咯、咯、咯“怪笑三声后,那笑声就飘渺着飞过人们的头顶往南去了。人们在空气中听到了飒飒的像似大鸟飞过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