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在一碗村,永远是雷同的过程,冷两天热两天,刮几场大西北风,扬几次沙尘暴,河便开了,冻土便软了身子骨,女人皮肤一样软出一种生命的弹性。旋风开始在旷野里东游西串,草木开始努力往外生绿芽子,大地的颜色随着一点点地鲜活起来。
队长赵黑组织社员把各家积好的肥以车为单位拉到地里,然后再均匀地撒开。等肥追好,地整得熨贴了后,播种也便紧张忙碌地开始了。这大约要持续半个多月时间,等春播一结束,赵黑抓住几天的空闲,安排平时分成几组的社员坐在一起,评选今年经过初评后各家积肥的质量优劣,然后计算工分值。在这上面,积粪模范光头陈果然老汉自然的又拨了头筹。
赵黑在会上说:“大家的评价是最公正的,有的人家土多肥少,肥的质量不高,打了低分你们也不要有怨言。如果谁觉得自家的肥评得不准,谁回家自己总结去。我只想说,土地是粮食的根本,肥料是庄稼的生命。……,大家在积肥上不要偷奸取巧,要向咱们的积肥老模范学习。你们大家都看到了,人家积的肥,土绒绒的,肥匀匀的,颜色和味道都是真正最好的肥。明年春天,咱们还是这种办法,而且要求肥的标准要更高更严……“评分会开到最后,赵黑特别奖励了一百个工分给陈家,还让会计赵柱子当场写了奖状,颁发给颤颤微微,两手如黑色鸡爪子的陈老汉。有人就说给的奖励太多了,赵黑就黑了脸,当场反驳说:“咋,眼红了。只要你明年也能拿第一,我也是这么个奖法。散会。“
会散了,社员们各自回家,陈老汉手里拿着圈成筒状的奖状,守在队部的门前,等赵黑最后出来,用身体挡了去路,搞得赵黑有点莫明其妙。
陈老汉两眼昏花,嘴唇哆嗦,沙哑地说:“队长,我不要这奖状行不?“赵黑奇怪地看着陈四老汉的脸说:“你这老汉,老糊涂了吧。“老汉表情多皱,眉抽眼歪,舌头在干扁的口腔里似乎用了很大的劲才发出声说:“队长,我能不能当村里的五保户。我、我、我现在吃不上饭呀!“
赵黑平时没注意,今天才发现老汉咋变得这么憔悴衰老。脸上可能因为多日不洗,也许是风吹日晒的日子太久了,像枯死的榆树皮一样,都看不清皮肉的颜色了。他感觉到了什么,当时踅回屋子,招呼陈老汉回屋里慢慢说。
陈老汉站在地当中,悲哀地说:“我那儿他不孝,我那媳妇她坏了良心。他们不叫我吃饭了,也不让我到大屋子去走动。我那三个小孙子也整天躲着我,我没有水喝,没有饭吃。队长,让我当五保户吧。我、我还想多活几年,还不想饿死啊。“赵黑脸色凝重地问:“老陈叔,这事发生多长时间了?要说陈四可一直是个孝敬的儿子呀,过去你还跟别人夸奖自己的儿子媳妇呢!咋现在就变成这种样子了!“陈老汉摇头说:“那是过去呀,好我的队长,那是过去呀。过去我还能干活,还能打柴拾粪挣工分。现在我老了,眼睛也快瞎了,眼看着没用了,他们就不想要我了,恨不得让我去死呢。“赵黑说:“老陈叔,你是不是和儿子媳妇闹矛盾了才说这气话啊。我给你说,当五保户国家是有条件的,有儿有女有家的老人可不在其列啊。再说,你现在身子骨不如过去,更应该多靠自己的儿子和家里人,要是独立出来,有点病病灾灾的谁来照顾你。你还是不要这么想了,我回头和陈四说一说,父子之间,有什么矛盾解决不了的呢。“
赵黑安慰了老汉半天,答应一定帮助解决这个问题,并保证队里对老模范是会负责到底的。
陈老汉嘴唇蠕动,十几根干草一样的灰色胡子随了下颏抖动着说:“哪,哪,队长,你可不要说是我给你说的啊,他们要是知道我告的状,他们会用药毒死我的。“赵黑说:“不会,不会,你看你这老汉,咋能这么想问题呢,他们是你的儿女,又不是你的仇人。你只管放心回去,我心里面有数的。“
陈老汉拿着奖状,步履蹒跚回到家里,小孙子狗娃正好背着书包放学回来了。陈老汉脸上挂着慈祥和讨好的微笑,叫说:“狗娃,你过来,帮爷爷把这奖状给贴在墙上好吗?“狗娃绕了个弯往大屋里去了,嘴里说:“我妈说了,不让我去你那个屋子,我怕你那个屋子有鬼。“屋里的媳妇闻声站到家门口,冷眼看着站在院子里的公公,用手摸了一把儿子的头,回身关上了屋门,丢出来一句话给陈老汉听。“年年一张破纸,都贴了一墙头了,有什么用。“
要是在十几年前,媳妇敢这么没老没小,陈老汉早就翻了脸,不骂个天昏地暗决不罢休。现在他老了,只能木着心情,身体僵硬地回到自己背阳的南凉房中,在地当中呆呆地站了一会,看清了土炕和炕角落处卷起的脏兮兮多年没有拆洗的被褥;慢慢拧过脖子,就看见了贴了满墙的颜色各异,大小不等,新旧不同的几十张奖状。一瞬间,老汉觉得媳妇刚才的话说的也有道理,这一墙的“荣誉“有什么用啊。他想伸手去扯,挨着了却变成了用手指的抚摩。
陈老汉大字不识一个,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所以一生记忆无多,但对这满墙奖状的来龙去脉,每一张的由来都清晰无误。最隆重的一次,那是全县的大会上,颁发奖状时的那掌声,那红花,那激动人心的铿锵音乐声,那么多的眼睛……。
回忆令老汉近于干涸的血液涨一次小潮水,干涩的眼睛生成几滴泪水。这是光荣和成绩,现在咋能说有什么用呢?要说有什么用?我生儿生女才有什么用呢!这样想的时候,老汉已躺在凉土炕破烂的毛毡上了,新领回的奖状被他在较低的位置沾到了墙壁上,没有胶水和面浆糊,完全是用干稠的唾液沾在了墙上。
老汉缓慢地思想着,有时就好象痴人一样空白出几分钟。他想,今天把家中的丑说给了队长,说出来了并不轻松,相反较平日的麻木更令老汉感到凄惶不已。
老汉想着生儿生女有什么用呢?自己早年对儿子的疼爱,对孙子的爱抚现在换来的是什么呢?生儿生女有什么用呢?想着,想着,老汉的眼睛有点火辣辣的感觉,天啊,已经多年没有泪水的眼睛奇迹般地湿出两朵泪花,雾雾的好象罩了一层纱网一样的眼睛被润泽着,闭眼再睁眼,屋子里的光线一下子亮了许多。
老汉躺不住了,从炕上爬起来,下到地下走了两圈,抑制不住眼泪的再生带来的新感觉,走出了屋子,刺眼的天光让他忍不住用手在眉上搭了个眼罩,适应了片刻,方才背上几十年已经磨损得光滑老旧,又几经加固的一米多高的大背筐,把背带在两个肩头一挎,左手在胸前揪着,右手提了粪叉出村了。
老汉在村口碰上了赵五婶,破天荒主动打了声招呼。赵五婶愣着没回答,老汉已经走过去了。
到了野外,春天的风吹拂着舒坦的土地,青草芽子让视野呈现一片嫩绿,柳树的新枝条在风中散漫地飘摆着。牧羊老汉赵太身上还捂着烂羊皮袄,斜支着身子在一处沙丘向阳的一面晒太阳。小羊馆高傻旦个子明显长高了,用牧羊铲不时铲起土块,准确地投向自由散漫,想着离群野跑的羊,嘴里发着“噢、噢、噢“的叫声。陈老汉目光里的清晰忽明忽暗,好象天空时阴时晴一样,不过视力还是有了明显的变化,平日里的模糊度大大降低了,连对各种粪便的嗅觉也鲜明起来。
陈老汉用叉子捡起干粪硬粪,肘部略为一弯一抛便进了背筐。羊粪多是零散的颗粒,老汉只要看见,都蹲下身子,把背筐放在有坡的地方,像捡豆子一样逐个拣在手里,归到筐中。新拉的湿粪沾在了叉子上,老汉用左手捋了扔进筐里,然后将手在沙土上简单地擦蹭两下。
老羊馆赵太慢吞吞招呼他过来坐一会儿,陈老汉扬了扬粪叉以示回答,鼻子却嗅到了人拉的大粪味道。在所有的粪便里,最属人的粪便养庄稼,可以说一泡人屎比十泡猪肥都强,老汉翕动鼻子嗅了嗅,便循着方向径直走过去,一堆刚拉下不久的屎在沙窝子里静静地散发着臭味。
老汉端详了一会,知道用叉子是无法拾起的,便蹲下身子,给粪上撒了一把干沙子,直接用手去拿捏,结果因为屎太软而沾了一手。老汉并不懊恼,用手又抓了一把沙子,撒了上去,然后慢慢地掺和着,像女人和面一样让粪便和沙土形成了一团,才用手抓了抛进粪匡中。完了,老汉习惯地把手又在沙土上蹭擦了几下,用手托了沙土往起站时,发现小羊馆高傻旦站在身边的沙丘上,傻傻地看着他。
这堆屎就是小羊馆高傻旦拉下的,看到老汉如此这般认真对待这堆臭屎,他先是愣愣的不明白,跟着‘嘎、嘎、嘎‘像只鸭子一样大笑着向老羊馆跑去,结结巴巴述说着。
陈老汉并不去理会什么,而是重新背起背篓,向别处走开了。
一根谁家的狗叼到野外的干骨头,被陈老汉捡起放入了腰间的尼龙袋子里。有几块布条挂在白茨上,老汉过去一一摘下来收起。想到前天刚刮了一场大风,老汉便向沙漠的深处走去。
多年拾粪让他发现顺便拾点破烂也是一件能卖几个小钱的好事。在破烂里,除了很难捡到的铜铁以外,最属骨头值钱了。而大风有时就从沙土中吹出一些被埋藏多年的骨头。
老汉在沙漠里走着,运气不好,什么也没拾到,正想绕着道回村,却在沙土中发现一块几乎快被埋没的布条子。用手拉扯,又发现是个包裹,解开来却是一个被抛弃几日的死婴。老汉自言自语咕哝说:“唉!这是谁家没德啊,把个娃娃又丢了。丢了也不说埋了,就扔在这沙漠里,咋忍心啊。“手却没有犹豫,解了布条子,在风里挥摆了几下就掖到了腰上,然后把已经暗黑的小尸体,就地深挖了一个沙坑埋葬了,还在小坟头上插了一根刚刚长出榆钱子的榆树枝。
夕阳西下时,陈老汉回到家里,家里的一家五口正在吃晚饭。老汉把破烂归到了屋后的一间小土屋里,那是他的收藏室。最后他把粪便均匀地撒到了收藏室旁边的沤粪坑中,用铁锹拍切成小块,再在上面撒了一层沙土掩埋住,细细地审视了一会儿,才拍了拍手回到院子里。
在院子里,老汉来回走了两圈,缩手缩脚回到自己的黑屋子,等待大屋里的人吃完饭后来叫自己。这是媳妇在去年冬天告知他的吃饭规距。
老汉躺在炕上,两眼盯着炕头上自己用了多年的吃饭家具,一个已经跌去了很多瓷片的铁饭钵,那还是吃大锅饭的用物呢。
等了多久,老汉听见儿子走了,又听见大孙子开了自己的西厢房屋门,听见孙女子在院子里喊说要去冬梅家串门。当听到媳妇洗完锅碗后往猪食桶里倒泔水的声音,老汉躺不住了,拿着饭钵来到院子里,用两根筷子敲出声音,嘴里沙哑地喊着说:“你们想饿死我呀,你们不给我吃饭。我要吃饭,我要吃饭。“媳妇听见了,在屋里喊着说:“喊叫什么!也不看别人忙闲。先回你屋,等一下我给你送过去。饿不死你的。“老汉听话地回屋等着。一会媳妇过来拿走了铁饭钵,又过了一会儿端着饭进来了。饭钵盖子上放着两个黑黄色的窝头,几口酸蔓菁丝,和半钵子糜米米汤。老汉手抖着接过来,一把抓起窝头,先大大咬了一口。媳妇瞅了一眼,临出门时咕浓了一句:“都吃了一辈子饭了,还是那么下哇。慢点吃,小心不要噎死了。“
天黑了,每家的串线广播里放着县电台的节目,娃娃们早已聚到了村子里的空地处,玩得喊成一片。赵黑中间把广播临时停下来,通知陈四到队部去一趟,说有事要说。
陈老汉听见了,想着队长是要解决自己的事了,希望中心里又生出一阵不安宁的感觉。
就在老汉昏昏欲睡时,门被哐当一声推开了。儿子陈四黑站在地当中说:“爹,你要是再出去胡说八道,我可是真不要你了。你看你想去哪去哪吧。“老汉委屈地说:“儿啊,爹啥也没说啊,爹只是……只是每天饿得慌啊。“陈四说:“哪天给你少吃下了,不就因为你不讲卫生,娃娃们嫌你,才不让你到大屋子吃饭吗。哼,还想去当五保户,你是越老越不知深浅了。“
这是儿子两个来月和自己说话最多的一次,内容虽然是儿子训斥老子。陈老汉还是很激动,还想解释几句,儿子早已一转身出门回大屋子去了。
那天晚上,儿子和儿媳先是吵架,后来还打了起来。媳妇当然不是儿子的对手,最后哭得声嘶力竭。孙子厚嘴被惊起来了,先是埋怨他老子的不是,后来站在陈老汉的屋子前,恨恨地咒起了老汉,结果被儿子一通臭骂。
陈老汉都听到了,一点也不生气,反而为儿子终于能为了自己的老子和老婆打架,说明这个不孝子还是有点骨气,有点孝心的。他在炕上翻着身,‘吭吭‘地清着嗓子。
第二天,陈老汉还是天不亮就起床,等太阳升到电线杆一人多高时,他已经把每天外出拾粪的习惯完成了,明光光的脑袋往外冒着隐隐可见的水汽。回到院子里,儿子站在家门口等着他,板着脸有点僵硬地叫了声爹,说:“饭做好了,你去洗洗手和脸,过大家来吃饭吧。“老汉说:“我还是先去把肥压好了再回来。你们先吃吧。“儿子就有点生气,不耐烦地责问说:“你是咋了,让你过来吃就过来吃,粪先放下吃了饭再去摆弄也行吧。“儿子的呵斥,让老汉有点反应不过来。很快他便顺从地按照儿子的意见办了,却偏偏忘了洗手的要求。
大屋里,孙儿孙女都坐在炕上,围着小方桌已经开吃了。儿子是一家之主,当然坐在炕中间,媳妇眼眶发乌,在锅台前忙碌着,对老汉推门进来,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老汉在炕边上斜跨了腿坐了,儿子把桌上的一碗面推到他面前,老汉缩了手不敢去接。儿子又要生气了,他才伸手去端碗,孙女鼻子一抽,端了自己的饭到后炕去吃。再看大孙子也嫌恶地放下了碗筷,说是要出工去。
老汉想起儿子刚才要求洗脸和手的要求,当时就坐不住,下地说去取自己吃饭的钵子,还说以后自己还是在自己的屋里吃饭吧,只要饭每顿不要给的太少就行。
走村串户收废品的葛老汉,和陈老汉已经很惯熟了,总是隔一段时间都要来拜访他一次的,这也是他念念不忘的事情,陈老汉想着葛老汉今天该来了,饭后嚼了两口烟叶子,嘴里麻辣着一种味道,就去调理自己的粪坑。猛听得小孙子惊恐万分从自己的破烂屋里钻出来,呀呀地叫唤着跑回了大屋。老汉放下铁锹,到破烂屋里一看,没什么事情发生啊。
收废品的葛老头如约而至,还是赶着那头灰驴拉的车子。陈老汉跟谝了两句,就开始从屋子里往出清理自己收集的破烂。让葛老头意外的是,在一堆骨头中间,居然有一颗圆圆的白惨惨的人的头颅骨。头骨空洞着两个眼窟窿,突出着牙叉骨。葛老头就嚷开了,说这东西是不能收。陈老汉就缠着说,一样的都是骨头,你要是嫌看着不顺眼,我给你打碎还不行吗?葛老头说你打碎了我也不收,你这老汉是老糊涂了,还是想卖钱想疯了。
村里的几个娃子提着烂鞋和不知从何处搜寻来的铁棍铁丝,赶过来换钱,看到了人的头颅骨,一个个吓得瞪大了眼睛。消息就传了开去,很快村里的人们都知道了,议论纷纷,猜说那头骨是陈老汉从谁谁家的坟墓里挖出来的。
陈四听了小儿子的话后,才知道这件事情,当时发火把陈老汉骂得晕头转向,急慌慌用手指掏进颅骨的两个眼窝里,一直拿到沙漠深处,挖坑给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