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梅退学后在家里做家务,过完年后就参加了队里的劳动,成了一名挣低工分的女社员。天天与成人为伍,让晴梅很快也成熟起来,我们在一起时,她表现的比我老成多了,胆子也比在学校时大了许多。
听说我要上高中,晴梅跑到家里来看我,问一大堆问题。我坦白说:“要是让我自己做主,我才不会去上什么鸟高中,回到村里和你一样当一名社员,能挣工分能种地,一天到晚也不用去学课本里毫无用处的内容,轻轻松松,自由自在才叫痛快呢。“晴梅讽刺我说:“你尽给我说好听的,受苦不用脑子了,可要用体力,比上学累多了。再说,我们是燕雀,你是鸿鹄,我们当农民,你上了高中还要上大学,哪会甘心留到农村种地。“我说:“我知道不论怎么说你也不会相信,那我说我不想去上高中还有一个你的原因,你会相信吗?“晴梅知我又要耍弄她,在过去她会用话转移开来,或者堵了我的口,现在她已经成熟了,似乎还有点欲擒故纵的意思。她说:“我才不相信你满嘴骗人的话,说什么不想去上学有我的原因,你说,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笑嘻嘻看着晴梅,故意装傻说:“我怕上学走了后,你会嫁人的。那样我且不人财两空了。“晴梅眉眼一滑溜,嘴一噘,似笑还嗔,说我又不正经了,指头在我的额上点了两下,眼睛很鬼地回头扫了一眼半掩的家门。
我已经很少上晴梅家去,晴梅却不时会来到我们家,不时帮我母亲做一些家务营生。
母亲夸晴梅真是个好娃娃,又勤俭又乖巧,比小妹懂事多了。小妹不入耳了,回说,“她比人家大三岁呢,再说人家还要念书,晴梅姐现在都开始劳动,肯定比人家能干多了。我们老师说,猴子变人就是因为劳动锻练的原因。“妹妹话未说完,先自己笑了。晴梅先还抿着嘴不理会妹妹的话,听到后面觉出了一丝挖苦,笑着反击说:“姨夸我两句,你就骂我是猴子。我看你呀是一只铁嘴八哥。“母亲笑着劝止两人说:“你们俩个不要拌嘴,受苦就是锻炼人,我在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家里家外纳针线劳动啥都得干,也就啥都会干了。“
晴梅当了母亲的徒弟,有空闲的时候就来到我们家学刺绣,妹妹受她的影响也贪上了女红。母亲看着两个人学工的认真劲,脸上慈祥出一副平和的容光来。
母亲看着晴梅,半是认真半是随意,提说:“梅女子,姨收你当个干女儿吧。你同意不同意呢?“晴梅正专心在刺绣的活上,抬起头面对母亲笑笑的脸,一时心事茫然,难以回答。妹妹快嘴说:“妈,晴梅姐肯定不愿意了。“母亲问为什么。妹妹说:“她要是当了你的干女儿,跟我哥就是姊妹了,这你都不懂。“妈脸上的笑僵住了。妹妹说:“妈,你干脆认晴梅姐当咱们家的媳妇不就行了。“晴梅脸腾得一下红了,要用手里的针刺妹妹的嘴。母亲舒了一口气说:“我是看见你们俩个在灯前的样子,心里一动产生这么个念头的。谈婚论嫁你们还都小着呢。“晴梅说:“姨,我现在就认你当干妈吧。“说着就要磕头。母亲忙拦住不让,说是随口说的话,不能认真的。妹妹说:“妈的心动了。“母亲训说:“就你嘴多,人不大,好象你啥都懂一样,去,下地给我倒一碗水去。“晴梅是坐在炕沿边,闻声说:“快不要让她下来了,姨,让我给你倒水吧。“
晴梅和母亲学女红的时候,我在自己的屋子里,偷看父亲收藏多年的一本叫《空印盒》的古本小说。听见这边笑声热闹,我把书掩在枕头底下,上了一趟茅厕刚回到院子里,听见晴梅收拾东西要走,我顿时紧张又着急,返身又躲到了院子外的隐蔽处,静候她的出来。
当夜无月,天还有点阴沉,伸手不见五指,家门一响,屋里的灯光亮出一道明亮的光线,晴梅拿着东西从光线中喷薄而出。她随手关上了屋门,来到了院子外,一时还不适应浓厚的黑暗,走路像盲人一样小心。
我站在晴梅的必经之路上,被她的手摸住了仍然不出声。晴梅瞬间收回了手,身子往后退了两步,紧张地问我是谁?我嘘了一声,用一个“我“字让她安定下来。晴梅小声说:“天太黑了,我什么也看不见。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呢?吓了我一跳。“我说:“我等着送你回家呢,都站了半个多小时了。“晴梅不相信,我说:“不信你摸我脸上,让蚊子叮了多少个包了。“我拉了晴梅的手摸自己的脸,又小声说:“让我送你回去。咱们赶紧走吧,说不定我妈马上就出来了。“
我拉着晴梅的手走在黑暗里,那种幸福太纯粹了。我们的身体不存在了,只有相握的手温热地互相感觉着。我们谁也不说话,不敢从村子里穿过,而是绕道村外的一条路上往晴梅家走。四面静极了,只有田野里的蛙声由远而近响成一片。我不走了,一把笨拙地抱住了晴梅的腰。这是个大胆的行为,从来没有过的冒昧。晴梅僵住了,身体硬如一根木头桩子。
我喘息着说:“你们刚才在屋里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知道你的心,其实,我也经常那样想呢。“晴梅借我的手力站稳,暗中仰起脸对着我,呼吸急促,心跳咚咚。我说:“其实,从上小学那时,我就,就,就好喜欢你了。只是不敢对你表白。“晴梅不说话,我慢慢用手劲带过她的身体,蒙昧地想乘机亲她一口。晴梅挣扎说:“你好不害羞,快点放开我,小心有人看见了。“我想强扭的吻总不能到位,只能在她的脸上落了一口。
这毕竟是我们人生的头一次,谁也没有那么大的胆量为所欲为。晴梅一拒绝,我松开了自己的手臂,感情酸憷,有点想哭的滋味。晴梅安抚我说:“谁给你教得这些,简直像个大坏蛋。“看见我扭转了脸,她又说:“你娘说的对,咱们还都小呢,这么做不好。“我带点哭腔,再次提出要吻她。晴梅小声说:“你还说呢,刚才把人家都咬了一口,脸上现在还疼呢。“
我还想勉强晴梅时,村子里突然起了大动静,杂踏的脚步声,夹杂着女人的哭声和娃娃的喊叫,很多人家的灯就亮了。
晴梅判断说:“好象是我四爷家有什么事了。“我不甘心,沮丧地提议俩个人到田野去。晴梅不跟我走,说要过去看看出了什么事。我只能随了晴梅,走了几步,她说:“咱们不能一块走,还是我先过去,你从那边绕过去吧。“我只好恋恋不舍松开了手。
我们从不同方向先后来到赵家,只见院子周围早已围了一大堆人,赵家的屋子里断肠一样的哭声揪人心魄。整个村子也如炸了窝一般浮躁着一种混乱,村人们从不同方向还在往来涌,纷乱的人影,杂乱的脚步声,张喊李叫此起彼伏,加上各家被惊动的狗吠,响动可谓不小。
通过别人的互相问讯,我知道是赵老四死了,而且死得很突然,先还跟刚上小学三年级的孙子说笑话,突然哈哈哈就笑死了。我听着离奇,想挤进赵家院子里看个究竟,结果在大门口被人给推了出来。我不再努力,退到赵家院外的一处高土堆上,看着这场突发的热闹。
要说死人的事我也见过几次,但赵老四的死却不同寻常,它是一个村子里灵魂人物的消逝,是一堵老朽了但还威严着的墙的倒塌。一种震动和牵引力,让赵姓和村里的所有人都感到了莫名其妙的联系,不由自主地汇聚过来。喧哗让整个村庄在无月的夜晚亮了几分。
我看见母亲也过来了,黑香娥探头探脑在人群中,晴梅已经被分派了任务,赵姓中的长辈赵海清,一会儿在院子里,一会儿又回到屋里指挥着。
赵黑哭丧着说:“不管如何,把我爹送到公社医院,让大夫给捡查一下。我不相信吃饭时还有说有笑,好好的人咋会走得这么突然。“赵海清反对说:“黑子,你爹的身体我刚才摸过,看过,也听过了,健康人都不能断气三分钟,你爹没了呼吸已经半个时辰还多,心脏也不跳了,脉搏也没了,送到医院也没办法救活的,就不要瞎折腾,让老人安安静静上路吧。“
平时啥事都挺有主见的赵黑,此时显得六神无主,听着自己的老婆像被什么噎住了一样,有一声没一声在屋里哭;听着赵五婶指挥着本家兄弟家人,给老爹换衣裳,穿寿衣;听着四面而来的村人的吵吵声,不由悲从中来,驴一样放声哭吼起来。
这是我头一次听到赵黑哭,也是听到过的所有男人里哭得最难听的一个。我没了兴趣,为赵老四走得真不是时候,坏了自己的好事而悻悻然。
我往自家走,迎面还有人往赵家走,黑暗里我懒的跟他们打招呼。快出村子时,有一个熟悉的影子从我身边走过,嘴里似乎还叨咕着什么。我当时没有在意,走过了一段路后,觉得自己后脊背冰凉。刚才路过我的那个人影分明就是赵老四,他不是死了嘛,咋会和我擦肩而过呢。我开始发了疯往家里跑,觉得身后有一个人也跟着我跑,风在我耳边呼呼响着,就好像身后那个人粗重的呼吸声。我的头发奓起来了,浑身的冷汗如水往出流,腿脚就软得不能自己。
幸亏路过刘三亮家时,刚刚走出院门,准备到赵家去的黑玉英问我跑啥呢?我站住了,惶恐地回过头,想看清追着自己的究竟是谁。没有人,真的没有人,我这才稍稍安定下来,应了黑玉英的问话,一步一回头往家里走。
母亲和弟弟妹妹都不在,炕头上卧着扯着呼噜酣睡的大花猫。我把家门关上又顶了门棍,一个人坐在灯下,心咚咚咚跳得难受极了。我觉得院子里有人进来了,还爬在窗子上往屋里看。我颤声喊问是谁在院子里,没有人应声。我不敢开门去看,一把抱起了大花猫。从睡梦中被惊醒的猫很反感我的举动,扭动中对着我打了一个大哈欠。天啊,这猫咋长了一副人的脸,还冲着我挤眉弄眼呢。我哇的一声大叫,把猫丢在炕上,拉了一床被子,把自己严严实实裹在里面,牙关咬得哒哒直响。
过了多久,母亲领着弟弟妹妹回来了,推不开家门,在窗子前喊我。母亲喊我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的遥远,我是一点点捕捉到,才一把掀翻了被子,抖抖嗦嗦,如发寒战一样下地开了门。母亲问我咋这么早就睡下了,再看我神情不对,用手去提被子,被子潮湿如水。母亲明白了什么,在我的后脖子上用力的捏了几下,疼痛让我守住了乱如群蜂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