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婆婆第二天鸡叫时分清醒过来,眼里的惊恐没了,平静地看着守在身边的儿女,说她想喝水,又说想上茅房,这才觉出腿脚和身子出现了麻痹症状。赵家的大女儿就拿了尿盆,把老人抱起来像抱一个小娃一样,帮着解了衣带,用手扶着蹲在盆上尿了几滴。老人重新躺到炕上,眼睛一个挨一个地审视着自己的儿女,好象要深深记住一般认真。
大女儿说:“妈,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就跟我们说,大夫还没走,就在另一间屋子里睡觉呢。“二女儿说:“妈,你还是闭上眼睛好好歇着,等天亮了,我们扶你出去溜溜腿就好了。“赵婆婆慈祥地笑了,“我没事,我觉得这身体这阵子出奇的好,除了舒服就是舒坦,连一点点难受劲都没有。“
老人没有看见儿子赵黑,有点急,问人哪去了?赵娟子说刚才看见妈好点了,他到那边屋里睡觉去了。赵婆婆语重心长地说:“我的黑儿是个孝顺娃,也是好娃子,就是命不好哟。妈今天遭了这一难怕是过不去了,我给你们姊妹说,别的人我都放心着呢,就是放心不下黑子,放心不下我那小孙子。“娟子说:“妈,我哥人家现在好着呢,身体和影响都好着呢,你咋就不放心?再说,大夫说了,妈的身体不碍事的,你说这些话让我们心烦。“赵婆婆说:“你个傻丫头懂啥,人强强不过命啊!不说了,我累了,我要睡了。“几个女儿侍候着让老人睡了。
太阳出来了,赵家的几个嫁到外村的女儿要走,来炕前看一眼熟睡的老娘,突然发现老人的脸色上有层若有若无的云气,发现老人的鼻翼塌着似乎没了呼吸。大女儿年长,用嘴在老人的鼻孔前感觉了一下,“妈哟“一声惊叫,其它的几个女儿闻声都一涌而前,跟着哭成了一片。
正在院子里伸胳膊踢腿的公社大夫闻声赶回屋里,在让开的空隙里用手在赵婆婆的鼻孔前试了试,又掐头翘腿地抢救了一通,最后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退身到一边,收拾昨天晚上摆开来的医疗器具。
哭声惊醒了赵黑和赵五子,也唤回了在院子前后,到背着双手走来走去的赵老四,回屋拨开女儿娟子,盯着像熟睡过去的老婆子,抽身出门走了,留下一副悲恸的有点脚步踉跄的背影。
知道老人已走,女儿和媳妇一哇声地哭着,同时按照刚刚叫过来的年长者的吩咐,给老婆婆净面梳头换老衣。赵黑脸色苍灰却没有哭,让赵五子四处叫人帮忙,自己反而坐在屋前的一块大石头上,想开了心事。很快,穿好了丝绸老衣的赵婆婆平展展地躺在炕上,面容安祥如睡着了一般,身体反而比平时显得舒展高大了几分。
这屋里哭声一片,那边屋里突然传出一声尖锐的小儿啼哭。赵黑老婆忙跑过去看自己的娃,发现娃是闭着眼睛,被谁惊吓了一样直着声音哭叫,忙抱了起来乖哄。
闭了眼的赵婆婆突然弱声地说:“你们几个不懂事的,不赶紧去看娃娃,都在我这里哭啥呢?“几个儿女听到了,都睁了泪眼往周边寻找,等把目光收归到躺着的老人身上时,发现老人的五官在动,眼睛居然缓缓睁开了。几个女儿有点惊异又有点悚然,大女儿一叠声地喊叫说:“妈呀,妈呀,你还活着,你不要吓唬我们呀。“老人果然还活着,似乎不明白眼前的事情,嘴唇翕动声音软软地说:“妈活得好好的,你们这是哭啥呀?快去把我孙子给我抱过来。刚才我过去看见没人招呼娃娃,不要把娃娃吓着了!“
赵家的几个女儿破涕为笑,扶了老娘褪了身上的老衣,几乎是齐声叫了赵黑回来。几个人亲眼目睹了老人的起死回生,都说是娃娃的功劳。赵黑媳妇怕孩子小,见这种场面不好。赵黑发威喊了两声,女人才勉强偎偎缩缩地过来了。那娃也已醒来,睁着墨豆一样的小眼看着人们。
赵婆婆被孙子哭喊回世上之后,天晴的日子还能拄着拐杖到屋外晒晒太阳,刮风下雨天就瘫在炕上,在孙子的呀呀学语声中,品味着生命的健在;在吵吵嚷嚷的家务事中,闭目塞听,颐养着天年。两年后,生命的大限终于来了,临走的前几天,老人对来到屋里的人都抽着鼻子嗅来嗅去,却搞不清楚别人什么也闻不到,自己却总能嗅出的苦艾的味道来于何处。后来老人若有所悟,终日默然不语,连孙子屎拉在炕上,也都睁一眼闭一眼地不去过问。
这时,赵娟子已经嫁了人家,赵黑老婆又给赵家生了一个儿子,自己也由一个黄花大姑娘,到为人媳妇,再到两个娃娃的妈,原本就有点偏瘦的身体,越发显得干瘦了许多,模样也就随着老丑了几分,一张黄脸被骨头棱角的有点男性化的样子。人也已不似当初抱孙子时那般热情了,而且时过境迁,从心底对这个儿媳妇并不太喜欢。
赵黑的黄脸老婆埋怨说:“妈呀,娃娃拉在炕上,屎糊的到处都是,你咋就不说一声,也不管一管呢!“一边蹲在炕上收拾小儿拉出的屎。赵婆婆不理会,突然想起了儿子,问:“黑子在不在家?我有好多的话想跟他说,你给我找去嘛。那娃娃的屎又不脏,你忙着收拾它干啥?“媳妇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应说:“娃他爹到地里劳动还没回来,我们女人都是先收工回家来做饭的。“。老人探手从炕沿拐角处拿到了拐杖,挣扎着要下炕亲自去找人。媳妇说:“妈,你就不要添忙了,你让我把娃的屎先收拾净了,我还得赶紧做饭呢。再说你儿马上就回来,等一会我给他说就是了。“老人把拐杖竖回原位,只静了几分钟又不安宁起来,嚷嚷说:“媳妇,你给我快点把黑子找回来,我心慌的难受。“媳妇有点不耐烦,嘴上答应着,抱了炕上的娃娃到自己住的西屋去做饭了。
赵黑回家来,听了老婆的话,过来问娘有什么事?赵婆婆一时反而无语,用力想了半天,却忘了要说的话。赵老四回来了,看见儿子眼巴巴坐在炕沿边上,疑惑不解。
赵黑小声说:“我妈说有话要急着跟我说,现在又想不起来了。“赵老四说:“你妈那是老糊涂发神经呢,说话做事都是一阵子,你跟她认真啥呢。“说话间媳妇做熟了午饭,给东屋送过来一小盆,又拿过了几副空碗筷和一碟泡菜。赵黑给爹妈各盛好了饭,又问娘想起要说的话了吗?赵婆婆接过饭碗,已忘了刚才的事,反问儿子说:“我想啥?“。赵老四给儿子使了一个眼色,摇了摇头。
全家人吃罢午饭后,赵老四在炕上躺身歇了一会出门走了,赵五子又背了书包去上学。出工的钟声响过,睡醒的媳妇抱了两个娃,往婆婆住的东屋炕上一放,嘱咐两句也出工去了。赵黑提着铁锹出了院门又踅回来,到东屋问娘究竟是有啥事要说。
赵婆婆刚睡醒,精神挺好,左右手互捏着说:“去忙你们的吧,我能有啥事。“赵黑没多想,刚走出院子不远,听见老娘连声叫唤自己,忙急步跑了回来,发现娘已经拄着拐杖追到了院门口,一脸焦急,拉住儿子的手说:“黑儿呀,娘想起来了,娘必须跟你交待一下,娘的心才能安下来。“赵黑扶了老人回屋。赵婆婆拉着儿子的手不放,有点激动地说:“黑子,娘上了年纪,身体不做主了,说不定哪一阵子就走了。“赵黑说:“妈,你好好的,老想这些事情干什么嘛。“赵婆婆说:“妈不说心慌得不行啊。“赵黑只能洗耳恭听。
赵婆婆说:“人活一辈子,草活一季子,娘也想开了,也就不怕死了。要说娘的这一辈子,小时候听你姥爷姥姥的话,裹了小脚,学了老古人传下来的三从四德经,十八岁上嫁了你爹。你知道嘛,娘过门没三天,你爹就把娘打得下不了地。“赵黑知道老人又要说旧话了,劝慰说:“妈,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跟我们说过,我爹那时年轻,后来人家对你还是挺好的呀。“赵婆婆听了儿子的话有点生气了,大声说:“好什么呀,你爹是个伪君子,是个毒夫,在外人的眼里你爹是个能人,是赵家的主事者。在我眼里,他对我的好那都是欺骗世人的幌子,骨头里他根本不把我当人看。你说他现在不打我了,你们不知道,他当着你们的面不说什么,单独对我的时候比年轻时还凶。“
赵黑着急出工劳动。赵婆婆说:“我的儿哟,劳动算什么,你娘我就要走了,难得今天记忆还能连惯着,你就听我给你安顿,要不然娘死了也心不安,你也会受罪的。对了,我刚才说到哪了?“赵黑只好继续聆听。
赵婆婆接了前面的话说:“我现在不侍候你那个老子了,我不怕他了。你们不知道,你爹不是个省油的灯,他是个毒夫,现在都这么大年纪了,开始在外面混女人了。“赵黑认为娘是在说糊涂话。赵婆婆说:“娘心里明白着呢,你爹他以为我哪也不去,什么也不知道。我的鼻子还好着呢,我能闻出来的。那个河北女人也是一条蛇,她一天往咱们家跑,大事小事都是听你爹的意见,那是丢狐媚眼弄骚呢。他们的好没有好结果的,我不说,我让老天爷报应他们去。“
赵黑开始在地上走来走去,赵婆婆说:“你那个老子是个毒夫,他一辈子对我造孽,我走了你们就没有墙挡风了,他会对你们造孽的。娘前几天晚上梦见我儿你遭罪了,一身的血,你那老子看见了不管还笑呢。“赵黑听得有点不是滋味,“妈,梦是人胡思乱想的结果,不能当真的,你看你儿我现在壮实的就跟牛一样,你还有啥不放心的呢。“
赵婆婆哭了,干涸的眼睛里滚出两颗浑浊的老泪,嘱咐赵黑说:“我的儿,娘怕是熬不过这个春天了。我死后你们不要大操大办,用那准备下的寿木,找个僻静的地方埋了就行了。等你老子死了,你千万不要把我们往一起埋,我怕那个老不死还会纠缠我,让我再给他当牛当马,那我就一点盼头都没了。“赵黑唯唯喏喏,赵婆婆说:“我知道这让你们当儿女的为难,你那个老子要是知道了也不会同意的,所以娘才单独跟你说,等到时候你再给娘做主去吧。哪怕隔上十几米的距离也行。“看着老娘一眼期望,赵黑只能沉重地点头答应下来。
几天后,赵婆婆悄然离世而去。对于老伴的走,赵老四突然又开始主事了,灵堂如何设置,亲戚如何宴请,安排的头头是道。这期间难得的好天气,也难得老婆婆的好人缘,村里几乎家家都到灵棚前烧纸磕头上供献。赵黑和赵五子两人跪在灵堂前,对每一个来人都跪磕三头,以示为死去的娘亲谢罪。
黑香娥也提着蒸馍到过灵前,赵黑远远就看见她的到来,想起娘的话,不由从地上站起来,看见黑香娥冲着自己笑,就故意装作没看见。等到黑香娥在灵前跪下身子时,赵黑的眼睛刀子一样盯着这个女人。他对娘的话不敢全信,但又不能不信,也想了许多这女人与自家人的来往,觉出娘的话不无道理。黑香娥感到了赵黑目光里的疑虑,行为上就不自在起来,匆忙烧了几张纸撤身走了。
灵堂放了五天,赵黑按照父亲的意思,把母亲下葬在一处沙弯子里。至于母亲的那许多嘱咐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向外人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