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大贵一手建起的竹林小筑，清幽古雅，他在这里调养过自己的身子，马三爷在这里喝过大红袍，现在，陆青云躺在软榻上，软榻摆在小筑前的长廊下，陆青云的脸色看上去更苍白，他右手抿着嘴角，也不知是为了强忍住那该死的咳嗽，还是在思考着什么？
咳嗽是忍不住的，当他咳得面色潮红的时候，陆步云出现在他的面前，眼神忧虑地看着他的弟弟，叹了口气道：“郑启航来了。”
陆青云道：“他还活着？”
陆步云点点头，“还活着。”
陆青云脸上也不知是什么神色，似乎是对他大哥的讥讽，又似是对郑启航的敬佩，淡淡道：“我早就知道，他是死不了的。”
“我没有征得你的认可就为你答应了这门亲事，我想你一定会理解我的。”
陆青云笑笑，道：“你是我大哥，我知道你也是为了陆家，这就足够了。”
陆步云道：“我让你制作那个假人道具的时候，我并没有对你说过是用来害他的，你，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了？”
陆青云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步云垂下了头，“假人道具里为什么有水和食物？还有铁锤和钢钎？”
陆青云淡淡道：“你以为是我故意装进去的？”
陆步云道：“难道不是？”
陆青云道：“你请我为你制作一个假人道具，我并不知道你是用来害人，更没想到你是用来害他。”
陆步云叹了口气，“对不起，我不应当怀疑你的。”
陆青云沉默着看着廊外正飘洒着的雪花，忽然道：“你知道我心里现在在想着什么吗？”
陆步云道：“你的心思我又何时能看得透？”
陆青云道：“五年前，也是在这个地方，我迎娶了马雪晴。”
陆步云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陆青云道：“如果可以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这样做了。那时我已经知道自己有病，我这是害了她。”
陆步云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陆家，是我们欠了你。”
陆青云道：“我现在才明白，当年爹爹一定要我娶雪晴，原来是为了那本传说中的武林秘笈？”
“你已经知道了？”
“陆总管已经告诉了我，的确有这样一本书存在，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
“爹爹生前在马大老板的书房无意中看到这本书，在你和马大小姐成亲后，他请求马大老板送给了他一本手抄本。”
“为什么这件事情我不知道？”
“因为当时你已有病在身，爹爹觉得你已不适合练武，所以就把这书传给了我。”
陆青云皱紧了眉头，“这么说来，哥哥你的武功如何？”
陆步云叹了口气，“我不是练武的材料，我根本无法理解书上所说的心法。”
郑启航已出现在竹林外，陆步云道：“在这种时候，我无法面对他，我想你能理解我这个当哥哥的苦衷。”
陆青云点点头，道：“我明白的，你走吧！”
陆步云的身影急匆匆地消失在回廊后，郑启航正走进竹林内，他已经看到陆青云就躺在长廊下，但他忽然停下脚步，曾经无话不说的朋友，现在却令他有一种局促不安的感觉。
陆青云当然也看到了郑启航，但他也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满天飞舞的白雪出神。
也不知站了多久，郑启航终于走到陆青云的身边，为陆青云整理了一下盖在身上的貂皮披风，轻声道：“这里的风太大，你本不应吹风的。”
陆青云的目光终于转到郑启航的身上，看着郑启航，淡淡道：“你认为我还能吹几次风？”
郑启航道：“无论如何，只要活着，就不应放弃。”
陆青云笑了，笑得又咳了起来，他难受得仿佛就要死去，“你，你还活着，只因你永不放弃自己，但我不是你，并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到的。”
郑启航道：“除了永不放弃，还有你在假人道具里装上了救命的铁锤和钢钎，所以我还活着。”
陆青云摇摇头，“我没有在假人道具里放上任何东西，绝没有。”
郑启航笑了笑，“无论有没有，至少我还活着。”
陆青云道：“你以为救了你的人是我？”
郑启航笑了笑，仍然是那句话，“无论如何，至少我还活着。”
陆青云忽然变色道：“我知道一直以来你把我当作朋友，但你知不知道我心中的想法？”
郑启航道：“我不必知道，我只知道你仍然还是我最好的朋友，这就足够了。”
陆青云摇了摇头，道：“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一直没有把你当作朋友，我只是敬你、怕你、恨你，因为我嫉妒你。”
郑启航道：“你嫉妒我？”
陆青云点点头，“事实上我不但嫉妒你，更恨你。”
郑启航的嘴角带着笑容，“你是怎样的人，你以为我不清楚？你这么说，只是想我心里好过一点罢了。”
陆青云冷冷地看着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你以为你真的看得清楚？我嫉妒你，因为你是小李飞刀的传人，为什么你这么幸运？我恨你，因为在我和马雪晴成亲后你为什么还要来这里见她？难道你不知道你不应当这么做？一个作为丈夫的看着妻子往日的情人不断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却又不得不笑面相迎，你以为这是一种什么心情？”
郑启航看着陆青云，“在你们未成亲前，我和你就已是朋友。如果你也是要我离开这里，只要你说一句，我马上就会离开的。”
陆青云点点头，“好，那么就请你离开这里，有一个问题不知你想过没有，你把雪晴让给了我，你以为我真的会感激你？你以为自己很伟大？你错了。我明知道雪晴的心中只有你，本来我根本就不应向马家提亲的，可是我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就因为我嫉妒你，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上天把一切美好的东西只给你一人。为什么你以为只有我和她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也不想想以你飞刀传人的身份，即使是当今的公主你也配得起。我娶了马雪晴，并不代表我有多爱她，我只是想看你难过的样子，我只是想你知道，上天并不是只会对你青眼有加，既然给了你惊世的绝艺，就一定会夺走某种你的至爱。”
郑启航终于垂下了头，手中忽然多了一把刀子，夺命的小李神刀，他却轻轻地将刀子放在陆青云的身边，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我在这里已经是多余的，我走了，明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我已没有什么送给你，只有这把刀子，见刀如见人，如果有谁敢伤害你，我一定会刺破他的喉咙。”说完他就转过身，走出竹林，消失在风雪中。
郑启航已走远，陆青云眼中忽然溢满了泪水，他闭上眼睛，泪水就从他眼角的两边无声地滑落。
郑启航走出马家大宅，并没有走多远，一辆马车驶到他的身边，车帘揭开，程姨娘端端正正地坐在车厢里，她已经换了一身衣裳，而且还经过精心打扮，长发披肩，哪里还有一点疯癫的样子？
程姨娘向他招手，微笑着，她还年轻，笑起来也很好看，郑启航上了车，程姨娘道：“你践行了你的诺言，现在轮到我践行我诺言的时候了。”
马车在风雪中驶出山城，走了半个时辰，程姨娘带着郑启航下车，走过一片树林，走进一座村落，村落里一间破旧的院子早已停着另一辆马车，程姨娘带上斗笠，披上大氅，亲自驾起了马车。
郑启航想不到程姨娘竟也是个驾车的好把式，但想到她在未进入马家前可怜的身世，也就不觉得奇怪。天黑前马车在另一座村庄里停下，就在这座村庄一间古老的民宅里，郑启航终于见到了马雪晴。
马雪晴躺在床上，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般，屋子里干燥而温暖，灯光也很明亮，郑启航在床边蹲下身子，轻轻地捉着马雪晴的手，恍如隔世，他感到是那么的不真实，泪水自他的眼眶不停地滑落。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他的心本已伤透，他的泪水却有悲亦有喜。
程姨娘看着两人，长长地叹惜了声，“我本应该让你带她一起走的，但我请了最好的大夫，他说大小姐已不可能醒过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好好地休养，反而说不定会出现奇迹。”
郑启航不眨眼地看着马雪晴，看着那张无数个夜晚在他梦里出现的脸，他明白程姨娘的意思，也明白自己若要带走马雪晴绝没有任何人能阻拦，但他也明白，自从马雪晴嫁进陆家大门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永远失去了她。更何况，马雪晴仍然是陆青云的妻子，陆青云迟早有一天会知道马雪晴还活着的。
半夜时分，风雪竟停了，月出东南，似乎为了弥补一天的风雪，月光竟分外明亮。
程姨娘终于道：“我请了四个丫头照顾她，这一户人家也是当地最好的猎户，你放心，一切我都会安排好的。我答应你，每年仲秋与重阳之间你可以来看她一次，但只能悄悄地来，悄悄地走。”
郑启航没有说话，他明白是该走的时候了。
无论你有多么不舍，时间总会过去，只有时间才是医治一切创伤的灵丹妙药。
郑启航已离开很久，一条人影走进了屋子，程姨娘正躺在躺椅上眯着眼睛休息，她不用睁开眼睛，只要听到脚步声就知道谁来了。
来的是陆步云，他似乎知道程姨娘并没有睡过去，小声道：“你敢肯定他以后不会再回山城？”
程姨娘还是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淡淡道：“事实上他回与不回又何妨？”
陆步云叹了口气，“但每次见到他，我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程姨娘笑了，“我就是要你有这种感觉。”
陆步云咬了咬牙，“真正救了他的人是你？”
程姨娘终于睁开眼睛，看着陆步云，笑得很愉快，“我知道了你们的计划，马上请姑苏慕容世家的慕容公子制作了一个同样的假人道具，不同的是假人道具里藏多了点东西，并且悄悄地和你们掉了包，你现在才想到是不是迟了一点？”
陆步云阴沉着脸道：“我们费了这么多功夫才终于令他上当，但你却令我们功亏一篑，你还笑得出来？”
程姨娘看着陆步云，脸上带着嘲弄似的笑容，“如果你敢动手，现在就把我杀了。可惜你不敢，因为郑启航还活着，我想每年的仲秋与重阳间的日子他都会悄悄地回来看上大小姐一眼的，他若果知道我死了，他一定会找出凶手，那时就是他的飞刀割破你喉咙的时候。”
陆步云满脸怒容，可惜又无可奈何。
程姨娘仍然笑得很愉快，“你现在终于明白我为什么要他活着的原因了吧？只要他活着，就没有人敢伤害我和我的儿子。”
陆步云喘着粗气，程姨娘又道：“你和我大哥都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但我实在看不起你们，有胆量你们就应当光明磊落地把他杀了，这样我还会认为你们是条汉子，可惜你们都怕死，既怕他手里的飞刀，更怕他死了叶开会找上你们。你们这样偷偷地找个山洞想把人家埋在里面算什么东西？连我一个女人都看不下去。”
说完，程姨娘闭上眼睛，再不理会陆步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