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阔嘴汉子站在林大掌柜的小院内，他在看着墙角下的剑。
剑已深埋，辉煌不再，他的人也像深埋地下的剑一样，失去了光彩。
屋中走出一名满脸沧桑的中年汉子，他走到阔嘴汉子的身后，道：“大哥，你已忙了大半夜，何不进屋休息一会？”
阔嘴汉子看着露在地面的剑柄，摇了摇头。
中年汉子道：“人有得失成败，大哥你又何必太介怀？”
阔嘴汉子忽然笑笑，道：“我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人岂非正如这剑，无论曾经多辉煌，总有一天也会深埋地下。”
中年汉子道：“大哥还是放不下老六？”
阔嘴汉子道：“自作孽，不可活，提他作甚？”他笑了笑，拍拍中年汉子的肩头，道：“喝酒去。”
桌上不但有酒，还有肉，陆伯常和程名扬坐在桌旁，活动了一下手脚，脸色才慢慢活络，他们被猪一样绑过来，夜风又冷，的确有点吃不消。
阔嘴汉子回到屋内，看着陆伯常和程名扬道：“小姐有令，让我们对你两人好一点，有酒你们就喝，有肉你们就吃，但千万别打其它主意，有人若想走出这院子，我先砍下他的双脚。”
陆伯常笑笑，喝了杯酒，吃了块肉，看着阔嘴汉子道：“你是‘岷江六杰’中的老大李槐？”
阔嘴汉子点点头：“不错。”
陆伯常道：“‘岷江六杰’的大名小可多年前就已听过，当时就有人说老大李槐的剑法并非浪得虚名。”
程名扬在一旁插嘴道：“多年前你就听过，今天你总算见到了。”
陆伯常点点头，道：“的确并非浪得虚名，一个人的剑法能练到这样的境地，无论成败都已值得任何人的尊重。”
李槐淡淡一笑，道：“但对于小李飞刀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陆伯常叹了口气，道：“天下又有几人能和小李探花相提并论？”
程名扬又插嘴道：“难道李老大真的要从此埋剑，重学一样兵器与小李飞刀一决高下？”
陆伯常看了程名扬一眼，淡淡道：“即使李老大一双拳头，恐怕十个程总管也不是对手。”
程名扬虽然自讨没趣，但一点也不介意，淡淡回道：“莫说十个，即使一百个程名扬也不配李老大的对手，但陆管家呢？不知要几个？”
陆伯常笑了笑，道：“你我都是人家屋檐下的走狗，莫说对手，甚至根本就不配与李老大同坐一张桌子，但至少小可有一点与李老大是相同的，就是不怕死，随时都可以为主人赴汤蹈火，你呢？狗见了主人还摇摇尾巴，你却为了根骨头，就要了主人的性命。”
程名扬面不改色，淡淡道：“你又怎知我一定是为了根骨头？”
李槐边上坐着的中年汉子忽然站起来，道：“我叫李楠。”
陆伯常急忙站起来，抱拳道：“李二哥，久仰大名，幸会，幸会。”
李楠四十多岁，漂泊半生让他看起来一脸沧桑，他淡淡一笑道：“咱兄弟有的都是恶名，陆管家今夜遇见咱们也不见得有多幸运。”
陆伯常摇摇头，看了程名扬一眼，道：“李二哥此言差矣！像这位程总管，看上去一团和气，实际上却是个弑主谋财的凶手，若让小可选择，即使死在李二哥手里，也死得明白，碰上这位程总管，说不定死了也是个糊涂鬼。”
李楠道：“我正想问陆管家，杀害‘富贵银号’大老板马大贵的就是你身边这人？”
陆伯常拍拍程名扬的肩头，道：“程大总管，为什么不说说你的故事？说不定此后阁下在江湖上也是个鼎鼎有名的人物了。”
程名扬看着跳跃着的烛光，忽然点点头，道：“不错，马老板的确是我亲手杀的。”
李槐看着他，冷冷道：“若不是小姐有令，你的脑袋此刻已不在你的脖子上。”
李楠紧握着双拳，对着程名扬怒目而视，忽然道：“大哥，这等谋财弑主的人你还留他在世上？”
李槐淡淡道：“像他这样的人自会有人收拾他，何必脏了你我的手？”
李楠坐下来，眼睛却仍然瞪着程名扬，道：“我们兄弟虽然杀人如麻，平生却最恨背信弃义之人，今天且留下你的性命，他日最好莫让我见到你。”
程名扬叹了口气道：“我这条命很多人都想取了，也不在乎多你几个。”
李楠气得脖颈上青筋暴起，咬着牙冷笑道：“好，你给我好好记着。”
程名扬笑笑，举起酒杯道：“我一定会记得的。”
“李兄今夜光临‘凤满楼’，原是为了楚姑娘？”陆伯常试探着问道。
李槐沉呤着没有回答，李楠对他似乎已颇有好感，点头道：“不错。”
陆伯常叹了口气道：“这楚姑娘虽是个大美人，却实在想不到除了程总管为了她不惜一掷千金，粉身碎骨，难道司徒小姐也对她有兴趣？”
李槐淡淡道：“陆管家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又何必再说糊涂话？”
陆伯常皱着眉头，道：“李兄，小弟实在不懂。”
李槐道：“你不懂？既然你不懂，为何要把这楚姑娘藏得那么秘密？”
陆伯常道：“李兄是受命于人，小可也是受命于人罢了。”
李槐道：“如果你实在不懂，何不问问你身边的程大总管？”
程名扬忽然淡淡道：“你不是要听我的故事吗？我就给你们说说以助酒兴如何？”
李槐道：“你说。”
程名扬笑笑道：“这故事得从很多年前说起，相信你们都听说过‘万马堂’，还有马空群。”
李槐点头道：“听说过。”
程名扬道：“那么‘神刀堂’白天羽和当年的魔门想必你们也听说过？”
李槐道：“那你这故事就实在太长了。”
程名扬道：“那我就说得简单点，当年马空群相约另外十五名高手在梅花庵暗算义兄白天羽兄弟，至今很多人说起那一战都认为是江湖绝顶高手中最惨烈的一战。”
李槐道：“绝对是百余年来高手中最惨烈的一战，有十二人殁在这一战中，这十二人每一人都是当年江湖中名头响当当的人物。”
程名扬道：“但你们可能都不知道，白天羽被暗算后，有个家人趁乱从白家带走了不少金银细软，还有白家刀诀和魔门内功心法这两本武林秘籍。”
李槐道：“真有这回事？”
程名扬道：“白家本是武林世家，一代代传承积累，到白天羽这一代终于达到顶峰，创立‘神刀门’，白家神刀快若闪电，白天羽若没有独特的练刀心法，你认为做得到吗？”
李槐道：“白家除了刀诀，怎会有魔门的内功心法？”
程名扬道：“白天羽天赋纵横，仪态万方，无数江湖女侠为之倾心，不惜以身相许，魔门昔年的花白凤公主和丁家的丁白云小姐就是其中的代表，他欲一窥其它门派的内功心法又有何难？白天羽的武功除了祖传的刀法，更集各家之大成，才造就了这百年难得一见的顶尖高手，李老大可认为我说的在理？”
李槐点点头，道：“有理。”
程名扬道：“这个从白家带走了金银细软和秘籍的人却也是个聪明人，他自知终有一天自己会被人找出来，竟隐姓埋名投到马空群‘万马堂’门下当了个骑手。”
李楠道：“一个人有了这些东西本应找个地方躲起来，待到功成圆满后再出来逍遥才对。”
程名扬道：“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他连活下去的可能都没有，因为当时几乎没有人知道暗算白天羽的就是口口声声要为白天羽报仇的马空群，无论这个人逃到天涯海角，他都躲不过马空群的追杀。”
李槐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人的确是个聪明人。”
程名扬道：“但他的日了其实一点也不好过，有最高深的武学秘籍，却不敢取来看一眼，有几辈子用不完的钱财也不敢多用上一分。因为他活在马空群的耳目下，稍有不慎便会露出破绽，一切将付诸东流。”
李槐道：“这样的日子的确很难过。”
程名扬道：“后来的事情你们也知道了，傅红雪神刀复仇，‘万马堂’从此土崩瓦解。”
李槐道：“是的。”
程名扬道：“这时候对这人来说本是个好机会，但不幸的是他却在那次逃难中身受重伤了！”
李槐道：“一辈子吃多少用多少本就注定了的。”
程名扬道：“这个人知道自己已活不下去，就把他藏宝的地方告诉了一个开杂货铺的店老板，因为这店老板对这人不错，经常赊酒给他喝，还肯借银子给他。这人惟一的条件就是他在家乡有一对儿女，但愿这店老板能照顾一下。”
李槐道：“这店老板运气不错。”
程名扬扫了一眼众人，道：“说了这么多，你们有没有猜到这走运的店老板是谁？”
陆伯常目中亮光一闪，道：“马大贵？”
程名扬道：“对极了。”
陆伯常道：“一直以来，马大贵从边塞来到这座山城，并且成就了一番大业，很多人都感到不可思议。”
程名扬道：“是的。”
陆伯常道：“但这故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程名扬道：“还有两个人你不妨猜猜？”
陆伯常道：“哪两个？”
程名扬道：“那个人死前请马大贵照顾的一对儿女。”
陆伯常看着程名扬：“难道——，难道——。”
程名扬笑笑道：“就是我和我妹妹。”
陆伯常叹着气，道：“本就只有这个人的儿女才有可能知道这故事。”
程名扬道：“事实上马大贵的确照顾了我们兄妹，他并没有辜负我父亲。”
陆伯常道：“但结果他却养出一头狼。”
程名扬道：“这故事还没有说完，你何不等我把这故事说完再下结论？”
李槐道：“这故事似乎越来越有趣了，你继续说。”
程名扬继续道：“我父亲离家那一年我七岁，我妹妹还在襁褓中，母亲守着活寡将我和妹妹又带了五年，终撒手人寰。十二岁那年，我就带着年仅六岁的妹妹到了一地主家帮他放牛，这地主人虽刻薄，我和妹妹毕竟已能吃饱穿暖。”
程名扬说着说着，眼里已有了一层雾，仿佛又回到那遥远的过去：“让我真正对人生有了期盼的，是服侍地主母亲的一个丫头，她善良美丽，我们同命相怜，十八岁那年，这丫头肚里有了我的孩子。我们恳求那地主成全我们，谁料那地主其实也看上了那丫头，想娶作小妾，他知道她有了我的孩子，恼羞成怒，打算把我们浸猪笼。后来这地主的母亲突发慈悲，结果我被打成重伤，赶出家乡，永远不许回去，那丫头最后生了个女儿，然后就没有了下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