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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严锦堂从“清慎勤”大堂里走出来,脚上就象捆了两只石磙,沉重得有些挪不动步子。走到大门口的谯楼前,见先前的轿夫还守着一顶空轿在等着他。严锦堂一见,气就不打一处来,“叭”地就朝谀笑着凑过来的轿夫头打了一巴掌,然后才不共戴天地骂道:“笑?笑你娘个屁呀!”

轿夫们一下傻了,看着主人说不出话来。半晌,轿夫头才捂着半边脸孔委屈地说:“老爷,你、你就是要惩罚下人,也该有个名、名目嘛……”

严锦堂没等他说完,又汹汹地说:“混账东西!我就不给你说名目,你们又敢搬石头打天?我问你,谁叫你们在这里等的,嗯?”他怒不可遏地指了指轿子。

轿夫们有点明白了,互相看了看。又过了一会,轿夫头才鼓起勇气回答说:“可、可老爷你没叫我们走呀……”

严锦堂又盯了他骂道:“我没叫你们吃饭,你们怎么就晓得端碗?狗长只脑袋还晓得替主人想事,你们长只脑袋就只知道吃饭,是不是?”

骂完,也不等轿夫回答,就气咻咻走了,包金手杖重重地击在街石上,发出的声音格外响亮。

被一顿大骂的轿夫只好忍气吞声,抬起空轿跟在严锦堂后面,连大气儿也不敢出。

回到家里,严锦堂的脸仍阴沉得像雷雨前的天空,一跨进大门,又把一群下人骂了个狗血淋头。下人们一直没见主人发这么大的脾气,就是在两年前的“银票”事件中,主人损失了乡下几百亩地和城里的几十间铺面,也仅仅是在家里躺了几天,从没拿过下人们当出气筒。可下人们又不好说什么,只好像老鼠见了猫一样,悄没声息地躲开了。严老夫人也不知严锦堂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儿,就小心翼翼地问:“老爷,你这是怎么的了?”

严锦堂也不答话,只疲乏至极地重重地往太师椅了一躺,就阖上了眼皮。

老夫人心里愈发不安起来。过了许久,见严锦堂还是那副霜打蔫的样子,才又忍俊不住地催问一句:“哎呀,先人板板,有什么你就倒出来吧,闷在心里干什么呀?”

严锦堂这才从胸腔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睁开眼皮,似哭非哭地说:“这日子叫人怎么过呀?”

老夫人还是不明白,只以为是“益升店”那事,丈夫在知事大人那儿碰了钉子。看见丈夫这副焦头烂额的样子,心里也跟着疼痛起来,可她还是尽量宽慰严锦堂说:“老爷,是不是新来的知事大人吃口太大,500块大洋不够他塞牙缝?”

严锦堂说:“要是这样就好了!我把钱花在明处,日后也有个照应。可现在是明火执仗地抢劫呀……”

老夫人又糊涂了,说:“究竟是怎样回事?你爽快一点呀!”

严锦堂这才把覃光第征收“剿匪费”的事说了。老夫人还没听完,也果然失声叫了起来:“天啦,原来是这么回事?地皮都刮得冒青烟了,再刮下去,泥土也得卷三尺走了!”

严锦堂忿忿地说:“兵如梳,匪如篦,官府犹如剃刀剃!这新来的知事大人心比雷钵还大,一下子每石就加征三块大洋,也不怕蚂蚁心大会爆腰……”

老夫人比严锦堂务实一些,知道骂得再狠,也少不了一个铜板,就焦急地打断严锦堂的话,说:“哎呀,老爷,你别光顾生气,快拿主意该怎么办吧!”

严锦堂说:“怎么办?新官上任三把火,认倒霉吧!”

说完,严锦堂就喊了管家过来,让他去乡下催收佃户欠的租银。管家一听,就立即变了脸色,双腿打着抖说:“老爷,你就饶了我吧!小人还有婆娘娃儿,可不想让吃饭的家伙搬家呀!那些穷鬼,你不去催他们,都日则聚啸山林,夜则打家劫舍,小人还敢去送死吗?”

严锦堂情知管家说的是大实话,可心里仍然生起气来,大声说:“我平时就白养你们了?”

管家还是苦着脸说:“老爷待小人恩比天高,小人永远不忘,只是小人……”说着,迟疑地看着严锦堂。

严锦堂紧盯了他冷冷地问:“只是什么,说呀?”

过了半天,管家才鼓起了勇气,迎住严锦堂的目光说:“小人无能,老爷就另请高明吧……”

严锦堂听明白了这个跟随自己多年的管家的话,突然像被什么噎住了,瞪着眼半晌说不出话。许久,才暴怒地将桌上的茶碗扫到地下,怒火中烧地吼道:“滚!你们都滚!我严锦堂已经背时倒运了,树倒猢狲散,你们都趁早滚吧!”声音中带着无限的凄凉和艾怨。

管家看了看昔日富豪显赫,随时保持着一副儒雅风度又不失威风,如今却由于天灾人祸与战乱使家道中落、生活日益陷于困窘而无力自拔,惭惭变得喜怒无常的主人,内心也充满了悲哀。可他再没有说什么,只恭顺地垂立在一旁。

他确实已经打定主意,要离开严府了。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有人喊了起来:“老爷,知事大人差人送帖子来了,在外面候着呢!”

严锦堂正没好气,听了这话,就“呼呼”地扇着鼻翼说:“什么帖子?准又是催命的,不接!”

老夫人听了,忙说:“哎呀,老爷,官府来的帖子,还是接吧!民不与官斗,惹不起呢!”

严锦堂还是气呼呼地说:“惹不起躲得起!什么官府?吃人的虎……”

严老夫人急忙去堵了严锦堂的嘴,说:“老爷,你怎么越说越不像话了?人家差役就在大门外,要把这话带回去了,吃不了兜着走呢!”

严锦堂仍然虎死不倒威,将手杖在地上顿得“笃笃”直响,说:“听见了又怎么?就是他知事亲自来,我也这样说!人是一个,命是一条,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正说着,管家已经跑出去将帖子取了来。严锦堂接过来,瞥了瞥,就立即把后面的话打住了。老夫人见了,又忙伸过头问:“什么事呀?”脸上挂着重重迭迭的疑问和不安。

半晌,严锦堂才说:“知事大人就要来拜访我了!”语气中已经有了几分激动的成分。

老夫人也惊喜地叫了起来:“真的?”那神情好象突然拾到了几锭大元宝。

严锦堂眼中泛起了兴奋的光彩,扬了扬手中的帖子,说:“可不是吗?这帖子上写着来向我求教呢!”说着,一眼瞥见管家还立在那里,便立即正了颜色,说:“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准备准备吧!”

管家这才像醒悟过来一样,答应一声,转身出去了。

管家刚离开,大门外就响起了一阵鼓乐声,一个下人连滚带爬地冲进屋来报告:“老爷,知事大人的官轿到了!”

严锦堂立即慌乱地站起来,朝门口看去,果然见一乘大轿停在那里,两边列着衙役差人。顿时,严锦堂不但没气了,满脸还绽出了一付受宠如惊的微笑,向门口迎了出去。走出几步,严老夫人在后面喊住了他:“老爷……”

严锦堂停了下来,回头问:“什么?”

老夫人说:“手杖!手杖你忘了拿!”

严锦堂皱了皱眉头,显出了不高兴的神色,说:“哎呀,还拿什么手杖?这是在哪儿呀?人家在外面等着呢!”一边说,一边向门口小跑着过去了。

覃光第已从轿中走了出来。知事大人脱了在“清慎勤”大堂上穿的洋服,换上了一身便装,头戴一顶博士帽,见了严锦堂,忙将帽子拿下来放在胸前,欠了欠身,显出一副谦虚和礼貌的模样对严锦堂说:“晚生见礼了。”

严锦堂急忙双手抱拳,腰几乎弯成了虾米状,声音有些发颤地说:“老夫怎敢受大人这样的大礼?大人屈尊寒舍,老夫三生有幸呀!”说着,侧过了身子。

覃光第见了,也不客气,就顺着砖砌的甬道往里面去。严锦堂恭敬地陪在旁边,神情好像皇宫中的太监一般。覃光第一边走,一边拿眼往四处逡巡,似乎在寻找什么。进了客厅,覃光第才怅然若失地收回目光,在椅子上坐下了,可双眼仍不时瞥向窗外。

管家已经泡好了茶,严锦堂不知覃光第看什么,便轻轻地把茶碗往他面前推了推,说:“大人请用茶。”

覃光第这才收回目光,“哦”了一声,端起茶碗来,他一面轻轻用茶盖拂着水面上的泡沫,一面说:“久仰严公大名,小生相见恨晚呀!”话虽这样说,可一对游移的目光却表明了他的心不在焉。

严锦堂没注意到覃光第的表情,一面在心里受用着知事大人的恭维,一面却客套着说:“哪里!老夫一介草民,近年又连遭不幸,已是愧对祖宗的不肖子孙,还有什么值得大人这样夸奖的?”一想到家事,严锦堂露出了几分真诚的态度。

覃光第听了,忙说:“严公何出此言?岂不闻古人有言:‘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吗?”

严锦堂还沉在自己的心事里,听了覃光第这话,便不由自主地脱口说道:“大人,老夫有一言,实不该讲,可老夫如鲠在喉,实在忍俊不住了……”

覃光第急忙一撩长衫,冲严锦堂抱了抱拳,说:“严公有话就讲,晚生今日就是专为聆听严公教诲而来!”

严锦堂听了这话,胆就壮了,于是毫不掩饰地说:“那好,老夫就直言了!依老夫之见,大人加征‘剿匪费’一事……”

“嗯?”覃光第还没听完,就重重发出一个鼻音,接着端起茶盏,把面孔埋到了袅袅香茗的雾气中。

严锦堂让覃光第那声“嗯”弄得不知所措了。半晌,覃光第才从茶盏上抬起头来,看着严锦堂说:“严公怎么不说了?”

严锦堂又愣了一会,在心里选择了半天合适的话,最后才像下定决心似的,从嘴里蹦出一句话:“老夫觉得大人是操之过急了……”

覃光第放下茶盏,又“嗯”了一声,说:“严公不必多虑,尽管说来!”

严锦堂真做出了一副不吐不快的样子,终于一口气说了下去:“大人初来流江,想必对流江还不甚了解!流江乃荒野之地,土瘦物簿。去年以来,阳炕夏季,田土龟裂,禾稼枯萎,收获告罄。灾民遍野,饿殍横道,丁壮走险!加之政府一年5征,各种捐税多如牛毛,别说一般百姓叫苦不迭,就连老夫这样稍有一点薄产的人,也实在无力承受呀!”说到情真意切处,严锦堂几乎想向覃光第下跪了。

覃光第的目光仍不断向窗外张望,听了严锦堂的话,才长长打了一个呵欠,双手揉着有有些发酸的眼睛,无精打采地说:“尊辈说得极是!不过,今流江匪行无忌,不但抢夺财物,使绅耆受其苦,旅商受其害,还扬言要功打我县城,如此藐视王法,我岂能不剿?当然,晚生体察民之疾苦,决不贪脏枉法,中饱私囊,因此,晚生已决定取消前任所设立的灯油捐、柴炭捐、子弹捐!”

严锦堂听了,心里又暗暗叫了声。灯油捐随粮附征,每石不过1角5分,柴炭捐随粮附征,每石1角,而子弹捐每石才2角,合起来不过5角。可“剿匪费”每石就是3元呀!但严锦堂还是尽量做出感激万分的样子,对覃光第说:“大人真乃民之父母呀!”说到这里,严锦堂就想转移话题,说说“益升店”那事。他正在心里思考着如何开口,忽然从后面园子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铃铛似的笑声。这笑声像是树林里百灵鸟的歌唱,振动得屋子里的空气也仿佛水波一样晃动起来。覃光第端着茶盏的手,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将茶汤溢出不少。接着,一丝兴奋中掺着迷茫的神色,也游进了眸子里。他似乎再也没心思和严锦堂说话了,只把一双目光专注地朝笑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严锦堂见了,忙不解地问:“大人,你怎么了?”

覃光第只闻声音不见其人,心里就如有小毛虫爬过一样痒痒的难受。听见严锦堂问,惊悸地颤抖了一下,然后才回过头嚅嗫着说:“这、这……严公府里别有洞天,修得不错,晚生想走一走,看一看,也好见识见识!”

严锦堂不知覃光第醉翁之意不在酒,忙站起来说:“这有什么不可?唉,老夫的家业已今非昔比,让大人见笑了!大人请吧!”

覃光第早站了起来,露出一副急切的神情,说:“晚生有劳尊辈了!”说着,一步就跨出了大堂的门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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