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助于钟表,时间得以表示自己的量度。大家都知道钟表,它不间断地、自发地经历一系列相等的事件,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某个周期。钟表所经历过的周期的数目,就表现为时间的量度。如果正在发生一件事,在观察这件事时,所有的观察者的钟表的时间都一样,就可以说,所有人在同一时间看到了这件事,因为在这种情况之下,他们的位置不会影响到时间。很明显,我们完全可以认同这种“同时性”的时间定义法。在相对论没有出现之前,对于空间上分隔开的事件来说,“同时性”这个假定的概念有着绝对的客观意义。
然而,当光的传播定律被我们发现之后,这个假定就失效了。我们可以想想,在真空中光的速度跟参照哪个惯性系没有关系,因此,在解释那些发生在空间中隔开的点上的事件时,同时性概念就不具备绝对的意义。事实上,必须将一种特殊时间规定给每一惯性系。若是在不使用惯性系(坐标系)来做参照的情况下,断言空间中不同点上的事件是同时发生的,那么,这个断言就是毫无意义的。
在最后,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空间和时间相互融合,共同构成了一个均匀的四维连续区。
与泰戈尔关于真理的讨论
爱因斯坦:有人认为,在我们的世界之外,有着神的存在,您是否也信仰这个呢?
泰戈尔:我的信仰不是这个。人类的发展永无止境,人类的个人终究能够理解所有的东西,宇宙的真相正在向个人展开,人们也发现了,宇宙的真理即为人的真理。
在此,我想用一个科学事实对我的看法加以解释。大家都了解,物质是由质子和电子构成的,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存在于两者之间。然而,各个电子与质子之间也许一点空隙也没有,也许物质是一种具有连续性的存在。同理,两个人之间也互相联系,社会就是由千千万万的这样的两个人所组成的。这种联系的意义就是,人类社会因此而获得了生命机体一样的统一性。正如同两个人之间存在着联系,我们和整个宇宙也有着同样的联系。此即为人的宇宙。
我也从几个不同的方面,对上面的思想进行过认真的研究。
爱因斯坦:对于宇宙的本性,人们基本上存在着两种相异的看法:
一、世界和人相互统一,没有了人,世界也就失去了统一和意义;
二、世界是客观实在,即使没有人的精神,它依然能独立存在。
泰戈尔:当永恒之人和我们的宇宙达成和谐一致之时,宇宙就是我们的真理,甚至,在这个时候,我们会感觉到宇宙那不可言喻的美。
爱因斯坦:不过,您这些关于宇宙的想法,都不过是属于您个人的。
泰戈尔:不错,可是我觉得,对于宇宙,很难再有其他什么想法。这个世界是属于人的,关于世界的科学观念,就是科学家的那些观念。换而言之,没有任何别的世界存在于我们正在生活的世界之外。我们的世界的实在性,依赖于我们的意识。并且,从永恒的人的角度来看,确实存在着理性和审美的标准,能够将确定性赋予这个世界。
爱因斯坦:您是否在说,永恒就是人的本质之所在?
泰戈尔:确实如此,人和永恒是一致的。然而,我们还需要通过自己的感情和活动,才能对它有所认识。我们需要认识那最高的人,我们现在的人所具有的固有的局限性,在他们身上是不存在的。科学的真理世界超出了个人,因为科学的研究对象,就是那种个别人无法局限的东西。宗教的作用,就在于建立起这些真理和我们深层次需求之间的联系。从我们个人的角度而言,能够认识普遍的真理。因为宗教,真理获得了价值,真理正在不断向我们展开,在我们不断把握真理的同时,还会感觉到:我们和真理成为和谐的统一。
爱因斯坦:也就是说,要是没有了人,也就不存在所谓真和美了?
泰戈尔:不错。
爱因斯坦:那么,若是没有了人类,贝尔维德勒的阿波罗像是否也就谈不上美不美了?
泰戈尔:没有错。
爱因斯坦:你对美的这种看法我表示赞同,然而,我却难以赞同你对真理的观点。
泰戈尔:难以赞同?其实道理都是一样的,也需要有人,然后才能认识真理。
爱因斯坦:虽然我找不到反驳你的理由,可是,这是我的信仰所在。
泰戈尔:美蕴藏在完美的和谐理想之中,而这种完美的和谐,只存在于万能的人身上。所谓真理,就是对万能精神的完全的理解力,在一次次错误、一次次积累经验教训和一次次自我反省、思考的情况下,我们这些个人正一点点向真理靠近。我们要想认识真理,就只能用这种方法!
爱因斯坦:我坚定不移地相信,人的存在与否,无法影响到真理的正确性,可是,对这一点我还拿不出证据或理论。比如说,几何学中有一个定理是毕达哥拉斯定理,我觉得,就有某种不以人的存在为转移的真理性的东西存在于它的内容之中。总而言之,若是有一个独立的东西在人类不存在的情况下依然能存在,那么,我们就能说,同样存在着跟这个实在相联系的真理。当然,若是前面的条件不成立,后面的推论也就成了假命题。
泰戈尔:真理体现在万能的人之中,因此其实质应该是人的真理。否则,这些已经为我们所熟悉的东西,就不能再冠以“真理”之名,最起码,不能将之叫做科学真理。通过思维器官的理智思考,我们能够接近科学真理。印度哲学认为,世间存在着绝对真理,而我们却不能用语言来表述这种存在,也可以说,这种存在是个别人的精神无法认识的。要想认识这种绝对真理,个人就必须彻底化于无限之中。所以,我们所说的那个真理并不是这种绝对真理,科学无法包容绝对真理。而真理具有“外在性质”这一特性,换而言之,从人的精神角度而言,它是真理,所以此真理就是人的真理。或者,我们能用“幻觉”来指称绝对真理。爱因斯坦:按照您的说法,与我们产生关系的不是个别人的幻觉,而是整个人类的幻觉?
泰戈尔:我们必须在科学领域中遵守规约,扔掉受我们个人精神深刻影响的所有束缚,然后才能对那个体现在万能的人的精神中的真理有所认识。
爱因斯坦:关键问题在于:我们的意识能否影响到真理本身?
泰戈尔:我们称之为真理的那个东西,存在于实在的主观和客观这两者的和谐之中,你会看到,决定这两者的,是我们万能的人。
爱因斯坦:然而,从我们的日常生活经验中可以看到,即便人离开了,我们用的那些物品也依旧存在。举个例子来说,某个房间中空无一人,却有一张桌子,莫非这张桌子就因为人的不存在而不存在?我们之所以有这种想法,就是想找到一种合理的方式,对我们感官所提供的各种材料之间的相互关系加以确定。
泰戈尔:不错,即便人不在了,那张桌子依旧存在。然而,你把万能的精神忽略了,对我所感受的那个桌子有所感受的人,必然有着跟我一样的精神,他必然知道桌子的存在。
爱因斯坦:我还是认为,真理不会因为人类的消失而不存在,虽然这个自然观无法得到证明或解释。然而,这种认识是每个人都会具有的,或许人类在诞生伊始,就已经有了这种认识。我们相信,真理具有客观性,人的意志无法影响其存在本身,换而言之,就算我们人类消失了,我们的精神和经验通通都没了,它也依旧故我。可是,我却搞不清楚这其中蕴含的意味。
泰戈尔:桌子是一种外观,实际上就是一堆木头。也就是说,一种认为是桌子的那种东西存在于人的精神之中,人类若是消失了,人的精神若是没有了,显然它也就会随之消失。科学已经证实了这一点。并且,就物理实在性(物理属性)而言,桌子仅仅是众多单独的、旋转着的引力中心,而这些中心也一样在人的精神中存在着。
单个人的有限理智在认识真理的过程中,和万能的人的精神有着永恒的冲突。真理在各个领域中不断被发现。无论如何,如果真的存在着某种能够独立于人而存在的绝对真理,那么,从我们人类的角度来说,这种真理也绝对是不存在的。
我们很容易理解这样的精神的存在,从这种精神的角度而言,事件的连续性就像是乐曲的连续性一样,不是发生在空间中而只是在时间中展开。对这种精神而言,实在性的观念就类似于音乐的实在性,刚才你说到了毕达哥拉斯的几何学,然而对于音乐的实在性而言,它一点意义也没有。文学作品是在纸上书写的,然而,文学的实在性和纸的实在性迥然不同。如果有一条书虫咬了书籍,那就书虫的精神而言,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文学的实在性。然而,就人的精神而言,纸本身的价值却远远比不上文学作为真理的实在性。比如说,假如存在着这样一种真理,无论是在理性还是在感性上,它都跟人的精神无关,那么,人类作为一种生物,只要人的精神还没消失,这种真理就没有任何意义,这样的真理也就是不存在的。
爱因斯坦:我想,处于这种状况之下,我的宗教感情比您还要强烈。
泰戈尔:我自身的存在之中就有我的宗教,那就是对于永恒的人的认识——认识万能的人的灵魂。“人的宗教”,在吉伯特作讲座时,我就用了这个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