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来摆了摆手,说:“你会发觉,它并不神秘。你熟悉之后,它就不会像过去那样神秘了。”
基辛格说:“众所周知的原因,造成了我们两个大国的对立与隔绝。”
周恩来说:“两国之间的分歧是巨大的。例如,台湾问题就是两国关系紧张的根源。博士先生,我们终于坐下来了,就可以相互阐述自己的观点,让对方有充分的了解。”
问题在桌面上摊开来了,最重要的是台湾问题。基辛格谈了尼克松政府对于台湾问题的建议:
一、美国政府拟在印支战争结束后撤走2/3驻台美军,并准备随着美中关系的改善而逐步减少在台湾余留的军事力量。
二、承认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不支持台湾独立。
三、不支持“两个中国”或“一中一台”,但希望台湾问题能和平解决。
四、“美蒋条约”留待历史去解决。
五、美国不再指责中国和孤立中国,美国将在联合国支持恢复中国的席位,但不支持驱逐台湾的代表。
基辛格还谈到越南战争等印支问题。等基辛格阐述完美方的观点,已到晚餐时间。茅台酒和鱼翅羹使桌上气氛变得宽松了一些,双方说了一些打趣的话。
晚饭后继续会谈。周恩来针对基辛格提到的美方观点,坦率地表明了中国的原则立场,特别阐明了中国政府对台湾问题的一贯观点,那就是:台湾是中国的神圣领土;台湾问题是中国的内政,不容任何外来干涉;解放台湾是中国自己的事情,“美蒋条约”无效,美军必须限期撤离台湾。
谈到越南战争,周恩来指出,美国朋友总是喜欢强调美国的体面、尊严。
你们只有把你们的所有的军事力量统统撤走,一个也不剩,这才是你们最大的荣誉和尊严。
周恩来又说:“我是大致同意尼克松总统7月6日在堪萨斯城演讲的观点。
总统讲到当今世界存在‘五极’,也就是五种力量中心……”
“堪萨斯城?五极?”基辛格愕然了,迷惑地反问道。尼克松关于世界力量变化的说法,他是知道的。尼克松和他在一起多次商量过,认为50年代世界有两极,即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及以美国为中心的西方民主国家;60年代后期,随着中苏分歧的公开化,世界力量实际上形成了中、美、苏三极了,也就是所谓的“大三角”。尼克松总统也不止一次地在公开场合的讲话中讲到“三角关系”的理论。现在,在基辛格出发以后,在7月6日,尼克松在公开的场合又正式将“三角”理论发展到“五极”理论,这件事并没有及时通知他。在他飞往北京之前几个小时,尼克松还通过机密渠道告诉他:公共关系专家们认为7月15日华盛顿时间下午10点30分是总统发表公告的最合适的时机。为什么总统偏偏忘了提醒他发表“五极”理论这件事呢?尼克松的“五极”观点,现在在会谈中由周恩来提出来,一下子就使基辛格处于不利的境地。洛德敏感地看了基辛格一眼,他在暗暗为自己的上司着急。
周恩来敏锐地感觉到了,问:“你们是不是在路上没有看到总统的讲话?”
基辛格被周恩来触中痛处,显得尴尬发窘,只好点点头。
周恩来却真诚地为对方介绍尼克松的观点,说:“尼克松总统声明,本届政府‘务必首先采取步骤,结束大陆中国与世界社会隔绝的状态’。他预见到世界上将出现‘五个超级经济大国’——美国、西欧、日本、苏联和中国,它们之间的关系将决定当代和平的结构。我们赞同你们总统的观点,却不赞同给中国戴上‘超级大国’的帽子,也不参与大国的这场比赛。”
周恩来无意利用对方不利地位的真诚态度,使基辛格松了一口气,说:“总理同意我们总统的观点,我很高兴。尽管我们之间存在着严重的分歧,却也能寻找到一致的地方。”
基辛格对周恩来的信任与敬佩,就在此时开始形成。中美双方由20多年来隔绝无知而开始相互了解。双方既有严重的分歧,也有目标一致的地方,这使会谈从第一轮开始就有了意义。周恩来和基辛格主要是把时间花在那些能增进相互了解的看不见摸不着的务虚问题上。那种谈笑风生的气氛,那些深入透彻的内容,使会谈像两位教授之间一场政治哲学对话一样。两个人在思想意识上是敌人,但各自陈述对世界事务的观点时的态度之坦率,即使在盟友之间也是很少能做到的,这使基辛格很吃惊;而谈话内容之深刻,更使他觉得面对的是一个伟人。第一天的会谈在晚上11点20分结束,并没有解决任何问题,甚至没有讨论到哪一个必须作出决定的问题,即尼克松总统来华访问的问题。双方在这天的会谈中都表现得好像若无其事,似乎这是一个很容易解决的附带问题。实质上会谈是很严峻的。周恩来走后,基辛格沉静下来,望着楼外的夜色、树丛中的灯光,他感到有点紧迫与沉重。按秘密访问计划,他在北京的时间被限定为48小时。如果伊斯兰堡的掩护工作做得好而没有引起怀疑,他必须在后天,也就是7月11日在巴基斯坦重新出现。只剩明天一天了,他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为什么毛泽东不急于听周恩来汇报基辛格来访的要事?
周恩来总理在同基辛格结束了第一轮会谈以后,带领中方人员离开了6号楼,走到工作小组所住的4号楼。他立即让王海容打电话联系,问什么时间去毛主席那里汇报。王海容问谁去汇报,总理说让她与唐闻生和他自己三个人去。
电话很快就打通了。王海容对总理说:主席让现在就去,还让熊向晖也去。周恩来吩咐王海容和唐闻生先走一步。他收拾了公文包,服了药,便与熊向晖一起上了车。
熊向晖的女儿熊蕾,对当晚向毛泽东汇报的情景,曾在一篇文章中作过详细而生动的记述。引用如下——周总理的轿车驶出国宾馆,开往中南海。已经是午夜时分,街上静寂无人。周总理默默沉思着,熊向晖则在心中迅速地筛选最近的国际大事,推断基辛格的秘密访问一旦公开,可能引起什么样的国际反响。他蛮有把握地认为,毛主席找他去,是要了解国际形势。
轿车在中南海毛泽东住地门口停下。周总理带着熊向晖快步走进毛主席的会客室兼书房。主席身穿睡衣,站在屋子当中。总理握了握主席的手,说:“这么晚,主席还没休息啊?”毛主席说:“我不困。”
熊向晖跟着握住老人家伸出的手,说:“主席好!”
毛主席笑容满面地说:“马马虎虎。”
会客室中,七张单人沙发摆成一个半圆,每两张中间放着一个茶几。毛主席在居中的一张沙发上坐下,总理和熊向晖分坐在他两旁。
王海容坐到熊向晖旁边,唐闻生则坐在毛主席沙发背后立灯下的一张椅子上。立灯关着,室内光线很柔和。
周总理告诉主席基辛格到了,准备汇报他提出的问题。
不想毛主席却摆了摆手,说:“那个不忙。”
在周恩来与基辛格会谈之后,毛泽东接见周恩来、叶剑英等。
他转向熊向晖,开始了一场出人意外的谈话。
毛主席从茶几上拿起一支深褐色的小雪茄,唐闻生帮他点燃。他深深吸了一口,仍然满面笑容地问:“你现在还讲不讲‘卫生’啊?”
王海容对熊向晖解释说:“主席是问你还抽不抽烟。”她又转向主席说:“老熊是个‘烟鬼’。”
毛主席轻松地说:“他怎么成了‘老熊’了?”听熊向晖说他已经52岁了,就说:“还不老嘛。”然后指指茶几上放着的小雪茄,说:“现在医生不让我抽香烟,只让我抽这个。他们都讲‘卫生’,你不讲,你就抽吧。我也不‘孤立’了。”
熊向晖点燃一支小雪茄,以为这样的寒暄可以结束了。可是,毛主席却继续提出一些在他看来是“寒暄”性的问题:“你在总参×部当副部长?”他回答:“是。”
毛主席深深地吸了一口雪茄,操着浓重的湖南乡音问:“那个‘参谋总长’姓甚名谁呀?”熊向晖一面回答“黄永胜”,一面感到不可思议:
怎么提出这样的问题?而且把“总参谋长”说成“参谋总长”?
毛主席又问:“你同黄永胜熟悉不熟悉呀?”
熊向晖回答:“到总参以后,在会上认识了黄总长,没有单独接触过。黄总长提到过我。”
主席问:“他是怎么提到你的呀?”
熊向晖回答:“今年4月,黄总长在总参批陈(伯达)整风小结会上说,主席对他讲,总参有篇批陈发言有水平,但主席没有具体讲是哪一篇。黄总长估计,可能是江钟的,也可能是熊向晖的。”
毛主席说:“我指的是你的那一篇。你读过一些马列的书。”
熊向晖以为谈到这里,毛主席就该听周总理的汇报了。不料老人家似乎忘记了这件事,抽着小雪茄,继续优哉游哉地同他“漫谈”。
主席问:“在那小结会上,黄永胜还讲了什么?”
熊向晖感到,说得过于简单,恐怕招致更多的问题。为了节省时间,以便总理及时汇报,他这次回答得比较详细:小结是王新亭副总长念的。吴法宪副总长作了补充,说总参批陈整风搞得很好,自从黄总长主持总参以来,毛泽东思想红旗举得高,各方面工作都取得很大成绩。主席和林副主席对黄总长是满意的,各大总部,各大军区,各军、兵种对黄总长是尊敬的。黄总长很谦虚,说他毛泽东思想红旗举得还不够高,比林副主席差得远,在工作中还有些官僚主义。
听到这里,毛主席“哦”了一声,又问:“他们没有讲庐山的问题?”
熊向晖回答:“讲了,是在批陈整风动员会上讲的。吴副总长说,总参同陈伯达没有来往。黄总长说,他是在庐山会议开始以后才到了庐山,当时主席已经发表了《我的一点意见》,揭露了陈伯达。黄总长说,他不认识陈伯达,原来只知道陈伯达是个理论家、秀才。如果不是主席、林副主席指出来,他也看不出陈伯达搞的‘关于称天才的几段语录’有什么问题,也可能上当受骗。以后要坚决按照主席和林副主席的指示,多读一些马列的书。”
毛主席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又抽了一支雪茄,用缓慢的语调问:
“庐山的事,他们就讲这些?”
熊向晖回答:“主要就是这些。”
……主席沉默了一会儿,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突然伸出左掌,用右手一个一个按下左手的手指,问熊向晖:“黄永胜和他那个军委办事组——吴法宪、李作鹏、邱会作,还有叶群,他们在庐山搞鬼,黄永胜讲了没有?”熊向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都是当时几乎不可一世的人物呀!他怔了一下,回答:“没有听黄总长讲过。”
毛主席又问他有没有看过黄永胜等人的检讨、听过这事的传达,熊向晖都只能回答“没有,”因为他毫不知情。毛主席意味深长地看着熊向晖,问:“你嗅出点什么没有?”
大半年来,熊向晖除了批陈,一直埋头于国际问题的研究。他虽然对那些趁“文化大革命”之机扶摇直上的政治暴发户很反感,但由于黄永胜等人对庐山会议的情况严密封锁,他看不出任何他们地位动摇的迹象,因此,他对主席这个问题的回答,依然是“没有”。
毛主席转过身来,问总理:“那五个人的检讨,发给总参没有?”
周总理说:“发了,总参和军委一共发了60多份。”
那是应该发到熊向晖这一级干部的,而他竟毫不知情。这说明了什么?
毛主席又吸了口雪茄,沉思了片刻,用左手拍了一下茶几,突然提高了声调,说:“他们的检讨是假的。庐山的事情还没有完,还根本没有解决。这个当中有‘鬼’。他们还有后台。”
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他们的后台”是谁呢?难道是林彪?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想缓和一下气氛吧,周总理委婉地说:“我过去也犯过错误,一经主席提醒、批评,总是努力改。这次黄永胜他们犯了错误,主席对他们进行了批评教育,他们作了检讨,以后也会在实践中改正的。”
毛主席摇摇头,说:“那个不同。你犯错误是阳谋,他们是阴谋。
实践证明,他们的检讨是假的,是阴谋。连熊向晖这样的干部都不让知道,这不是阴谋?我历来主张,党内允许有公开的反对派,绝不允许暗藏的反对派。黄永胜他们搞阴谋,搞分裂,他们是暗藏的反对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