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敏满心里打算询问芷华的新爱侣是何等样人,但还不好意思出口,芷华也只说些闲话,询问式欧式莲的近况,淑敏一一回答。忽而想起白天式欧的情形,暗笑自己三四点钟前尚在家中,此际却已和芷华相对谈心。倘把自已换了式欧,不知这时是何情况。但再一转想,倘更把自己换了白萍,那更要不知成何局面了。正在想着,忽见芷华无故红了脸儿,态度突然变成忸怩,说话也觉精神恍惚。淑敏诧异,方才她还很从容的,怎一霎时就改样了?莫非自己心里所想的事被她知道?但绝无此理。又见芷华口里说若话,却不住回头,像在偷看什么。便顺着她的眼光望去,立刻发现了秘密,原来在靠门边的椅上搭着一条深灰的男子西服裤,椅下还放着一双男子的拖鞋。淑敏当时明白,这两件男子服用之物,定是芷华未婚夫边仲膺所有,由此可见,芷华和这姓边的虽未结婚,却已实行同居之爱,不觉在心中添了一番怙惙。这时芷华似已瞧出秘密被淑敏发见,更羞涩得可怜。淑敏暗自不忍,便给她一个掩藏的机会,立起身来,说要如厕。芷华忙领她出了屋门,送她进了兼厕所的浴室。淑敏在浴室耽搁了一会,心绪轮转,暗想今天的事都出意外,自己对芷华的人格原十分相信,所以为她折辱了林白萍,把祁玲猜测的话更当作诬枉。哪知来到这里,方一进门就发现了破绽。本来芷华的再嫁,我并不存轻视的心,只是嫁人只管嫁人,怎能在结婚之先就同居起来,这未免不当于礼。而且我是今天看见,实际他们已不知同居若干日了。淑敏想到这里,渐渐对芷华起了怀疑的心。出浴室回到芷华房里,见芷华的态度又变成坦然,再偷眼看门边椅上,那两件私货业已不见,心中更证实了疑窦,便不动声色地过了一会,把带来的礼物叫芷华过目。芷华谢了,淑敏才问道:“华姐,你明天结婚,喜房在哪里呢?”芷华道。“就在这房里。”淑敏笑道:“这可新鲜,这不是把姐夫娶到你家里来了?再说这房里也没收抬,不像新房的样子啊。”芷华只答她下一句话道:“我们原定因陋就简,毫不铺张,明天观礼的人,最多不过十位,根本就没通知亲友。”淑敏道:“这样大喜的事怎能草率?我很反对。”芷华握着淑敏的手道:“妹妹,咱们交谊至厚,我的事不能瞒你,所以虽然当地的女朋友很多都不通知,倒大远地请你来做伴娘,就因为我有难言之隐,告诉不得旁人。不过现在来不及细谈,只能告诉你一句,我的事曲折很多,等过三两日,你就明白了。”淑敏心里本早有醮料,便不再行根究,只点了点头。
当下又闲谈了一会,芷华因淑敏远来劳顿,请她早早安歇,便在这房中同榻而眠。淑敏心想,那姓边的既也住在这里,想必久已和芷华同床共枕,自己怎好作不知趣的事,隔开了他们,便道:“芷华姐,你还是另给我寻个地方睡吧,莸有些不惯。”芷华道:“不惯什么?”淑敏道:“我近年添了一种毛病,最怕睡觉时房里有人,那样常叫我整夜不能合服。”芷华听着,虽然半信半疑,但因淑敏是客。只可曲徇其意。
不过这一下倒为了难,原来淑敏所猜果然不错,边仲庸真的住在这里,方才淑敏来了,仲膺才躲到另一间房里,而芷华家中本是小家庭的组织,连卧室在内也只有两个房间可以供人下榻,此际淑敏要独居一室,芷华便道:“我本要和你长谈一夜,你既不愿有人,就自己在这房里睡吧,我到旁屋睡去。”淑敏摇头道:“我怎能喧宾夺主,而且这房又是你们明天的新房,我住着一切不便,还是我到旁处去的好。”芷华想起明天清晨这房中要有一番整理,果然不便,道:“好,就依你,我给你收拾去。”说着走出。
芷华到斜对门一个小室之中,见仲膺已将入睡,只穿着靠身衣裤,倒在小钢床上,斜倚着看书。芷华悄悄过去,把仲膺手里的书夺过,笑道:“快起来吧,你问谁了就自己养了静?走,还和我那屋里睡去。”仲膺含笑坐起,道:“你还没睡,来的那位张小姐呢?”芷华道:“她不愿同人睡,也不肯在那房里,只可你起来让她。”仲庸喜上眉梢道:“我满打着今宵孤零了,要自己冷清一夜,拚着尝尝乍孤眠的滋味,谁知天可怜见,不肯叫咱们一个这壁,一个那壁。这位张小姐也可人心,走,咱们走啊。”说着挽了芷华的手儿,就要向外走出。芷华拉住道:“你上哪里去?怎这么莽撞呀,今天你还见不得人。要叫她看见传出去,岂不是笑话?方才你的裤和鞋子,在那边丢着,差一些被她看见,我心里还怙惙着呢。”仲膺道:“那我该怎样呢?”芷华道:“你拿着自己的衣服,悄悄溜下楼,在下面躲一会。等我把张小姐让过这边来,你再悄悄上楼,悄悄溜进咱们卧室去好了。”仲膺道:“我在下面躲多大工夫呢?”芷华道:“有一刻钟够了。”仲膺点头,连忙把衣服敛到一处,夹在肋下,匆匆溜了出去。
芷华便把床上收拾齐整,又细看了看,再瞧不出有男子睡过的痕迹,才回了卧室,想立刻把淑敏换过去。哪知淑敏正立起观看壁上的字画,见芷华进来,就叫道:“芷华姐,你这四扇屏很难得呀。”芷华走过去道:“这也没什么,画得并不太好。不过因为是闺阁的笔迹,就被人看贵重了。”淑敏道:“我就喜欢这位罗江燕女士的画,可惜总没得着,如今这位女士的作品更少见了。”芷华叹道:“才高命薄的话,果然千古同叹。这罗江燕空有偌大才名,竟嫁了个目不识丁的纨绔子弟,很受摧残。她伤心之下,就焚了笔砚,再不作画,所以如今竟是千金难得。这四条屏还在她未嫁时,自。”芷华要说白萍,忽又住口,沉了沉才接着道:“我们费了很多曲折,经过三四道手,才烦得到。你要爱时,就拿了去。”淑敏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芷华道:“我并不好啊,好的人,你尽管拿去好了。”淑敏不语,只管仔细鉴赏,看到末一幅,忽开口念道:“白萍先生方家,哦,原来有上款,这款识就把我拒绝了。”
芷华心中只要淑敏快到那边房里去,见她只是延迟,正十分焦急。又听她念出画中的款识,虽觉忸怩,但又怕她刺刺不休万一仲膺在楼下等够时候,闯进来和她撞见,便装作没听见淑敏的话。哪知淑敏见芷华不答,就又问道:“这白萍的名字看着怪熟,是你的别号么?”芷华怔了怔道:“妹妹,你真不知道么?我这是第几次嫁人?”淑敏本是明知故问,想不到她竟而赤祼祼地说出,倒不好意思起来。芷华道:“我方才不是说过,过两天要和你细谈么?”淑敏没话可说,只得自寻阶梯,道:“明天喜期,今晚你该早些休息,我不便扰你,请你把睡觉的地方指给我。”芷华道:“我已替你收拾好了,随我来”说着转身出去,淑敏相随。
才出房门,却在意外正见仲膺蹑着脚儿向这房门走来,身上还穿着睡时衣裤,芷华要挥手叫他再躲回去,已来不及,回头见淑敏紧跟在自己身后,正用惊异的目光向仲膺视着。芷华这一阵难堪,直窘到极处,暗恨仲膺怎如此着忙,恰在此际跑了上来。但想到本叫他一刻钟后上来,现在已够了时候,怎怨得他?不由心中一怔,脚下便停。仲癀也自知卤莽,立在那里欲退不能,欲进不可。芷华在羞窘中,想到事已至此,业已无法隐避,本来未婚夫就住在我家里,也不为丑事,只是仲膺这宗放肆模样,太叫人瞧着不雅。然而这时也只好硬着头皮,打开僵局,就把身向旁一闪,向淑敏道:“淑妹,我给你介绍,这位就是边仲膺先生。”说着又向仲膺一招,叫道:“仲膺,我这位妹妹淑敏,为咱们的事从北京跑来,你还不谢谢。”这时淑敏仲膺都点首为礼,芷华于无可掩饰中又掩饰了一句道:“仲膺,你怎这时还上楼来?要什么东西不会叫仆妇来取?”仲膺领会她的意思,含糊应道:“我忽然头疼,想向你要一些头疼药饼。”芷华道:“药都在楼下小厨里,楼上没有。”仲膺应了一声,又向淑敏鞠躬道:“不恭得很。”说完匆匆下楼去了。
淑敏从认识芷华只见她从容的态度和坦然的行为,绝未见过她这样捉襟露肘的作伪,窘迫不堪的说谎,瞧着十分可怜,便不忍再说笑话。但又怕芷华发僵,还不能不说话,便拉着芷华向前走着道:“这位姐丈,定是外乡人吧?”芷华应了一声。淑敏又道:“你们组织小家庭,自然事先要有一番筹备,大约姐丈在下面收拾客厅呢,你该去帮助他,别只陪着我。”芷华不语,把淑敏拉进这间小的寝室,让她坐下,道:“这地方太简陋,委屈你了。”淑敏道:“何必客气,我在这里很好,你请便吧。”芷华摇头,倒坐在旁边,默然沉思起来。淑敏道:“你走啊,我要睡了。”芷华道:“我不走。”说着又正色道:“妹妹,咱们是知心的朋友,我有许多事要和你诉说。本打算过两天静静地细谈,无奈方才你又撞见了他,必要发生许多疑惑,我为省得你猜疑,只可提前在这时对你说了。”淑敏道:“芷华姐,你别误会,我并没什么疑惑,你快安歇去,有话改日再谈。”芷华道:“你没疑惑也罢,我可忍不住了。好妹妹,破费些时间,容我把心事倾吐了吧。不然我心中总似有件东西梗着,明天行礼时也是心神不安。”
淑敏本来急于明白她的内幕,但表面不便露出注意的神色,就默然望着她。芷华踌躇了一下,才道:“我曾和姓林的结过婚,你当然知道了。”淑敏点点头。芷华道:“那么,我现在又和这位边先生结婚,你当然也很奇怪。但是你若知道了这事情的经过,恐怕要更奇怪,因为其中有很曲折的原因,把我逼到现在的地步,我所以大远的单把你约来,就因为素知你的为人,必能替我保守秘密。”淑敏道:“多谢你能信任我。不过你的事若不愿被人知道,就不告诉我也无伤于咱们的友谊,我是来参观喜仪的,并不希望探得你的秘密。”芷华道:“你错会意了,主动并不在你,却在我要把心事对妹妹诉说一下呀。”淑敏道:“那么你说好了。”芷华凄然欲泪地道:“妹妹,明天虽是我的结婚喜期,可是我心里的痛苦比明天要被处死刑还更难过。”淑敏愕然道:“你,难道你对于这回婚事不满意么?这位边先生。”芷华摇头道:“不不,边先生是最爱我的人。”淑敏道:“既然这样,又为什么难过?”芷华叹道:“我是另有感想啊!从明天以后,我们固然是姻缘美满,幸福无穷,可是我良心上的缺陷,就永远缺陷下去了,恐怕直到我死后,这缺陷也无法填平。所以我想着,明天便是个关口,在入这个口以前,好象一只小船飘泊在大海中,毫无着落,但是入了这个关口,便算泊了岸,得着归宿。然而回望对岸,却永远隔离了。”淑敏道:“你话里的隐语太多,我听不明白。”芷华喘了口长气,道:“我痛快说吧,我以前所嫁的林白萍已抛下我走了,消息沉沉,直到现在。前者我听到他已在外省,和别的女子结了婚,所以我才改志嫁人。”淑敏听到这里,几乎失声叫出来,忙沉下气,装作镇静道:“他已另娶,你也另嫁,这本很下得去,你又有什么不安啊?”芷华悄然道:“固然我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我应许了边仲膺的求婚以后,心里总觉摇摇不定,好似有鬼神暗示给我,也许是我神经上的变态仿佛觉着我和白萍中间还有一线牵连只觉着他并未远去,灵魂还萦绕在我身边,将来的希望并未尽绝,所以总放不下。可是明天便结婚了,这一结婚,岂不是像一柄利刃,立刻把希望切断么?”淑敏微笑道:“你也痴了,这林白萍,和人结婚的消息靠得住么?”芷华道:“他曾给我寄过新夫妇的合影照片,和足以代表离婚书的信,看来总很靠得住。”淑敏道:“他怜新弃旧。如此无情,你还希望什么?便是他将来和你遇见,你也可以不理他,又有什么放不下?芷华姐,你向来是极透彻的人,怎这时变成粘缠糊涂了?”芷华微微顿足道:“妹妹,不是这样说。凭心论起来,他抛下我另娶原本应该,我受他的抛弃,因而受了孤苦,也当甘心承受。如今我再去嫁人,就算又多一层罪,更对不起他了。”淑敏道:“我更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芷华道:“我说一个比喻,譬如我把你的身体伤害了,你告到法庭,判我五年监禁,这样很平允吧。但是你绝不能陪我一同监禁,照样能享你的自由,然而我若也要逃跑越狱,和你同享自由,这不又是一层罪恶么?妹妹,实对你说,我曾做过对不住白萍的恶事,所以他抛我另娶,是对我很公道的责罚,我应该永远忍受,等着忏悔的机会。只是另一方面不容我如此,就弄成这无可奈何的局面。我现在真是进退两难,啼笑俱非,这种痛苦已在我心中闷了好久,所以急于要和你诉说一下,妹妹能代我打个主意么?”淑敏道:“芷华姐,你真把人整个变了,说的不是笑话?你和边先生已定于明日结婚了,现在还有什么可犹豫的?难道你有意把明天的婚礼取消么?”芷华摇头道。“绝不,绝不。我若那样,便是害仲膺死了。你不知他爱我到什么程度啊。”淑敏道:“所以呀。古语道:卜以决疑,不疑何卜?你既然非与仲膺结婚不可,就死心踏地好了,还犹疑怎的?至于白萍那一面,便不必再加思索。”芷华叹道:“这道理我很清楚,不过近来我心里像圆环一样,白萍和仲膺都系在一个环上。我循环思索,想到和仲膺的将来,就忆起和白萍的过去,精神上总难安稳,好似预知白萍将来必有归来之日,那时我该怎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