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太太收拾了头面,便该执行主妇职务。先由老褚把同院的老婆子引见了,托她照应。那老婆满口承当,老褚便拿出钱来叫她做饭。那老婆出去买米蔬佐料。钱太太背地询问老褚,才知道那老婆姓马。在二十年前曾和老褚搭过姘头。以后年老了,老褚才和她取消了肉体的关系,改为朋友的交情。帮助她在此处赁所小房,干了个引诱男女野合的台基。至于这两间南房,却是老褚所有,家俱也都是他自己置买。预备有时高兴,便来住几天,叫马老婆给勾个女人来陪伴。若是老褚不来,这两间房就算马老婆台基的特等房间,必须遇有钱的男女前来借地方,才肯延入此中,作为特别优待。借以索取高贵的价钱。至于左近的穷浪荡们、铜板阶级上下的人物,永远也没进这房间的机会。马老婆自闹了这个台基。剩了不少的钱,足够棺材本儿了。
钱太太听着,觉得十分有趣。暗想每天在这里有些臊乱事儿,倒也解闷。而且日子长了,可以顺便和马老婆拉拉近乎。倘然见有入眼的男子,还可以烦她给作个红娘,背着老褚偷个人儿,也是近水楼台啊。她心里这样想着。但口里却说相反的话道:“这样杂乱的院子,可叫我怎样住。我这次嫁你,只为规规矩矩过清静日子,怎倒跑进转子房来了?”老褚道:“我也明白,不过暂时没有合适地方。再说这里又有马老婆儿照应,每天由她作茶打饭。你可以舒服些。心正不怕影儿斜,你只在房里坐着,不出去张望,有谁敢进来罗唣?何况有我托付马老婆她一定用心照顾呢。”钱太太听了,便不再说话。须臾马老婆已买了东西回来,就在院中柴灶上作熟了饭,三人一同吃着。正吃到半截,忽听外面门响。马老婆便匆匆走出。钱太太从窗孔向外看时,院中立着一个少年男子,穿着一身工匠衣服,颇为污旧。只是头上分发梳得光亮,脚下青缎鞋白线袜,也非常洁净。这是一种下等男子,无力修饰全身,只能上下两头儿的特别格式。旁边还有个少年妇人。面貌并不俊美。却像坐家的人儿,揉头散脚的怀中还抱着个未满岁的婴儿。这两人似乎是马老婆的老主顾了,都无忸怩之色。向马老婆叫大娘,马老婆向她自己住的房门一指道:“房里没人,你们进去睡吧。可有一样,你们想想,几回没给我钱了。我这买卖还赊账么?不过看着街坊的面子,让你们两回。今儿若不把老账给我清了,”说着又冷笑对那少妇道:“回头我可向你男人说去。”那少妇听了,便从衣袋里取出一叠小角票,数出两张,递给马老婆道:“大娘别急,前两天不是我们孩子他爹有病没出去赚钱么?昨天我逼着他出去了,才等回两块钱交给我。有钱能不还账么?这是四毛,你先收下。”马老婆见钱眼开,接过来仍伸手再讨。哪知在这时候,少妇手中所余的钱已被那工匠式的男子抢过去了。马老婆哪里肯饶,又从那男子手里抢回两角,才放他们二人进到房中。马老婆也回到这边房里,接着吃饭。
钱太太便问那一双男女是什么人,马老婆道:“这全是叫化子斗牌,穷乐心儿。女的是左近卖零碎布的柴大头的老婆,男的是电灯匠冯七。两人新近才凑合上的。差不多天天来,顶讨厌了。一来就把房子占着不走。我也是因为近来生意清淡,要不然早不作他们这号穷买卖了。”钱太太道:“他们来一次给你多少钱呢?”马老婆道:“这本没准价儿,可是穷人没有像他们这样给得少的,来一次只给两角钱。”钱太太道:“我见那女的给你钱,男的不特不掏腰包,怎还从你手里抢呢。”马老婆道:“这冯七跟这女的相好,本来只为讨便宜,向来也不肯破费一大钱。可怜那柴大头,每日辛辛苦苦,在街上叫卖,赚来了钱,交给家里。女的就借着斗牌赌输的名儿,都倒贴给冯七。”钱太太道:“一个小买卖人,能赚多少供他的女人贴人?”马老婆道:“她本没多少油水,有时冯七见她身上有几个铜板,也要抢过去。”说着听那边小孩儿号哭起来。哭了半天,突然声音更高。又加上拍拍之声,想是有人在打那孩子。马老婆道:“这孩子活造了孽。偏这女的每回都是抱着孩子来。他们只顾快活,把孩子丢在一边,怎会不哭?哭了就打。打完了……你们听着,一会儿孩子就住声不哭了。他们真不怕缺德。”说着果然哭声立止。键太太方在诧异他们用什么手法,骂老婆笑道:“孩子的嘴里东西塞上了。还哭什么?”正然说着,外面又在拍门,马老婆出去,又迎进来一男一女。这一对与以前那两个却大不相同了。男的穿着一身西装,却不甚合体。俱是从旧衣铺买来的,但还刷得干净,身躯短小,还有风流之态。女的好似个什么食堂的女招待,穿着蓝布长旗袍,长发披肩,生得口大眼小,又是哈巴狗形的脸儿,但妖荡之气,却是十足。两人年纪都在二十多岁,行踪飘忽的走进来,那神情颇为局促。女的向马老婆道:“你是马老太太么?”马老婆说:“是呀。你二位是谁给指引来的?提一声儿吧。”那女子低声道:“是我的二姐叫来的。她说你这里有闲屋子。”马老婆道:“你二姐是谁呀?”那男子接口道:“是天光大戏院六号。”马老婆立刻作出欢迎的态度道:“是了,您二位里面坐。”说着似乎想起那边房中已先有人在,便同他俩进到老褚这边房里,在外间坐下,然后又出去拍那边的门。唤那先来的一双男女起身让位。那两人还自不肯,马老婆连骂带挖苦,才算将门骂开。又费了许多口舌,那两人才委委屈屈,带着孩子走了。马老婆便将后来的这一对请过那边去。钱太太看着道:“马老婆这营生,倒真兴旺呢。一天来这么十对八对,岂不有钱了?”老褚道:“也没老大出息。只能落个零钱儿。比人家还差得远哩。这巷口外有个黄寡妇家,母女四个都暗地接客。外带还作这赁房间的买卖,那才真发大财了。”说着马老婆已然进来,老褚问她这新来的一对儿。能有多少钱给你,马老婆道:“谁知道呢?这个女的是戏园女招待,她们姊妹很有些我的老主顾,给的钱全不很少。大概一块钱总拿得稳吧。”三人吃完了饭,把食具收拾出去。马老婆便不再进来,只在院中坐着。
老褚才和钱太太谈起心来。细问她旧日家庭中的情况,钱太太本无须隐瞒,就从头至尾仔细把实话说了。老褚道:“你那丈夫钱畏先。还在影片公司做事么?”钱太太点头。老褚道:“影片公司可是大本钱的买卖。那钱畏先既在里面做庶务主任,进项必不小吧?”钱太太为要老褚看重自己,便吹了一个小牛道:“进项敢情不小,只工钱就有百八十。外快更没数儿。”老褚想了想道:“我有个意思,要和你商量。现在你算嫁了我,咱俩就是一个人,有福同享,有罪同受。说实话,我很愿意供养你像个阔太太似的。无奈入项儿太少,又怕委屈了你。所以想出个弄外财的法子。……”钱太太听到这里,觉得这语气又有些不妙,莫非也要变方儿从我身上生财,忙问道:“你有什么意思,说吧。”老褚道:“我听你说,当日和钱畏先离散的时候只凭空口一说,并没立下字据,是不是?”钱太太道:“不错,他那时逼我离散,我一答应,他就走了。”老褚道:“没用,没用。他既没经官动府,又没立下手续,空口儿说,简直和没说一样。现在你仍算是他的太太。他还是没法儿不承认,所以我想起这个题目。你出头讹他一下,硬说他另有情人,遗弃发妻,准能占十成理的。”钱太太摇头道:“不行,他不要我,是为我作了坏事。我有什么脸儿再讹他。”老褚笑道:“你作坏事,左不过偷人儿。可是他既没当场抓住赵八和丁马儿,你就能说他诬赖,那怕什么?”钱太太道:“那么我用什么法子讹他呢?是跑到公司哭闹去吗?”老褚道:“这倒不必。我假装是你的舅父。作为你被钱畏先遗弃,投奔我来。我便给你请个律师,先给钱畏先写封信,要求他给多少赡养费。他若应了,就算咱们的运气,乐得每月受他些贡献。他若不肯,咱们就弄假成真,告起他来。钱太太笑道:“你这主意倒不错。可有一样,钱畏先也是律师出身呀。”老褚听了,倒觉一怔道:“真的么?”钱太太道:“他在北京干过好几年呢。”老褚默然不语,自去寻思。钱太太暗想,老褚虽也没安好心,幸还不是毁害我。钱畏先把我既抛了,何必护着他。叫老褚想法讹他几个钱花花也好。便笑道:“你不必怕他。他那份能耐都在我肚里,除了用律师这两个字唬人以外,半点拿手也没有。又怯官,又怕事。有什么法子,咱们就办吧。”老褚才欣然道:“原来他这样没出息,怪不得他和你离散。连手续都不知道立一个呢!这就好办了。我有当律师的朋友,烦他写一封信给钱畏先,要求每月给你赡养费。你既说钱畏先一月有百十元进项,就向他要一半,每月五十元。去了信看他怎样回答,再定第二步的办法。”钱太太点头道:“好,就这样办吧。”老褚道:“大约律师给钱畏先写信,得把你现在的情形和住处写在上面。恐怕钱畏先那里要有人来,你可要咬定了我是你舅父。有话我都可以替你说。或者不必闹成官司。咱们就有钱到手了。打两人计议停当,又研究了一会,便见马老婆那房里一双男女,出门走了。马老婆关上街门,走进这边房中,笑着告诉老褚,得了一元多钱。老褚见天已不早,就叫钱太太和马老婆作伴,他出门办事去了。
那马老婆待钱太太倒十分亲热,说说笑笑,毫不寂寞。以后又不断的来些无耻男女,借地野合。马老婆接待余暇,对钱太太所谈当然不外这些风月事儿。而且在语气中颇带有撩惑之意。钱太太本有心在这近水楼台寻些佳趣,正恐马老婆代老褚监察自己。如今想不到竟也是拉人下水的手儿,自然一拍即合,谈得入港,马老婆又把她平日所闻所见,绘声绘色的形容出来,使钱太太听得面红耳赤。于是二人都暗自会意,钱太太知道马老婆定能与自己合手,马老婆也明白钱太太必能入套,只不过双方不便明言。而且未寻着入选人材,事先没有说明的必要。到晚上老褚回来,对钱太太说,已经托律师写信去了,只待钱畏先的回音。钱太太应着,便执行主妇职务,帮马老婆做好晚饭,一同吃了。夜间马老婆房里又来了一对整夜借宿的。马老婆便睡在老褚这边的外间房内,一夜无话。到次日早晨,老褚起身出去。言说昨天揽了一件乡下的官司,要亲自下乡去一趟,得两天才能回来。钱太太本不恋着他,但表面上还装出依依不舍之态,缠绵了一会。老褚留下度日的钱,便起身走了。钱太太长日无事,在房里闷不住,除了在院里和马老婆乱说,便站在门口卖单儿。午后又来了一双男女借房,男的也是无赖模样,横眉竖眼。女的却像个作女仆的人,两人和马老婆甚熟,玩玩笑笑的便进到房内。马老婆告诉钱太太道:“这女的是租界上洋人公馆的老妈,和这穿号褂子的姘上了,隔两天便来一回。”钱太太见那男的魁伟非凡,暗暗佩服那女仆的选择眼力。过了一会,那房中起了声息,铁马金戈,声震于外,表示出一场好厮杀。钱太太听着不由神魂飘荡,乜斜着眼儿,只想赵八和丁马儿。马老婆瞧见她的神情,便笑了笑。钱太太不好意思,便进到房中去了。稍迟又来了一个女子,年纪在二十多岁,却生得身量极高,态度非常风骚,衣服也颇华丽。只看不出是何等样人,又像个妓女,又像个普通小家妇人。一进门便问马老婆道:“大娘,小王来了么?”马老婆道:“没见哪。”那女子道:“他约好一点钟来等我,现在都一点了,怎还不来?”马老婆道:“若不然你进来坐坐,他也许就来。”那女子道:“我还有事呢。明天见吧。”说完转身走了。她走后没十分钟,又有个二十多岁的男子推门走入,叫马老婆道:“老四在这里么?”马老婆呦了一声道:“你来迟了一步,她才从这里走。”这男子顿足道:“糟糕。她走时说上哪里去?”马老婆道:“她没说。”那男子道:“劳驾大娘。你跑一趟,到她家里叫她来。”马老婆摇头道:“我这时大忙的,怎能出门?你明儿再来,我今晚去告诉她。”那男子只是央求。马老婆只是不允。最后那男子拿出钱来,塞入马老婆手里道:“大娘,你坐车去,谢谢你。”马老婆才道:“谁让你急得这样?我就走一趟。可是去了她未必在家。”说着又道:“你进房里等着,外带给我看家。”便将那男子让到老褚房中的外间。她自出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