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珍沉了一沉,眼看着泪要涌出来,只汪在眼圈里。酸着鼻子的声音说道:“我说话老师可别笑话,我还得从头里说。当初我跟我姐姐都不是什么好人,姐姐她在天津混世。我随着她照应些闲事。钱畏先这小子当初原是天津洋行里当百役的。认识了我姐姐,也不知怎么弄的,我姐姐就跟他从了良,还带过来有上万的体己。他就借着这个钱,上学堂诓文凭的。如今也混成个人了。这小子一脸天官赐福,一肚子男盗女娼。老师你是刚来瞧不透,过后就知道了。”说到这里,忽然把话头停住。那黄而无神的大眼珠在眶里一转,眉头皱了皱,又举拳把自己的头颅重敲了一下。向白萍万分恳切的说道:“可是我姐夫他虽然不好,你的学生绝不能错待你。老师可千万别为听了我的话,寒了心要走。往后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只跟我说,我准教你痛快。他给的月钱不够花,跟我要。我有存项。不论怎样全行,只求老师教我这个学生。”
白萍暗想这位小姐诚挚得可怪,又慷慨得可疑。为对着生人骂自己的姐夫,不惜掀开自己的丑史。跟我这一个字还未教的老师又亲热的这样稀奇古怪,简直都不在情理之中。大约她多少有些神经病,将来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乱子。心里倒有些害怕,就站起来道:“天不早了,今晚又不念书,小姐请安歇。我要……。”哪知底下的字还没说出,龙珍早赶过去,这次更不客气,竟按他坐在椅上。口里道出很娇很稚像小儿人的声音道:“老师别走。你不走呢。”白萍见她此际的态度和口吻,屋然像当初闺中调谑时的芷华。不过再看她的容貌,便几乎把肚里所存的晚饭都呕出来。自想这种情致,在芷华是何等动人,在她竟是丑人作怪了。不由心里一阵凄凉,一阵好笑。但又觉得她这样撕捋,不成体统。便举臂轻轻向她一搪道:“我先不走,小姐你也请坐。”龙珍却不坐了。双手拢肩的立在白萍面前。白萍见自己袖子上忽然添了个白印,知道是方才不留神,挨到她额上时沾来的厚粉,不禁要笑。却又只得忍着。
这待龙珍又开口道:“瞧你这老师,真会讹人。就算我求你咧。你打听打听,我跟谁这样低三下四过。谁教是你呢!”说着脸上又一阵红紫,立刻又补了一句道。“你又是老师呢。”白萍听着有些肉麻,便道:“我非不是忙走,是怕您要安歇。”龙珍噗哧一声笑道:“你哪来的这些怕。现在我接着说。在当初我姐姐还没嫁钱畏先的时候,他跟我许的愿多咧,不想到现在满不算数。我姐姐明里向着我,暗地还不是向着他。”正说到这里,忽然把那鼻孔一张,向白萍道:“凭畏先这个人,为什么高兴给我花钱请先生念书?”
白萍觉得这个问题,正是自己怀疑而想要明白的。便向她摇摇头。龙珍顿顿脚道:“我也不怕笑话,都告诉你吧。他们俩口子不愿意养活我,又不给我找个……。”说着又红着脸向白萍溜了一眼,喉咙里仿佛含糊吞咽下几个字。才接着道:“就教我学能耐,好将来自立。我想他们既坏了良心,不替我打正经主意,诚心耽误我到现在。又混想法子收拾我,本想更他们闹个天塌地陷。后来我又一想,我怎么就是没主儿要的人了,非得要自立。倒要争口气给他们看。现在先瞧他们怎样摆制我。”
白萍听她说到我怎么就是没主儿要的人那句话,心下虽然好笑,但是很替她可怜。一个女人生得这样丑,虽不一定没主儿要,这一生幸福却未必十分厚了。又听她误解自立的话,便解释道:“这自立两个字,并不是像你这样讲没主儿要的人才要自立。譬如一双夫妇全有职业,能够赚钱,虽是互相帮助,却不相依赖,这也是自立。”龙珍忙抢着道:“女人怎么赚钱呢?像我姐姐当初混世的时候,倒真能自己赚钱,自然算是自立。可是现在畏先为什么又把她供在家里,不教她出去自立呢?”白萍忍着笑才要说话。龙珍又插口道:“这些线不管她。先说咱们的事,今天天夕畏先告诉我请妥了先生。我只当教书的先生全是咳嗽痰喘的老头子,后来吃晚饭见着了你。才知是个又规矩又漂亮的人。吃完了饭我姐姐问我请的先生好不好?我自然说好。我姐姐说好虽好可是脾气太爱打人呢。我说就是教一个字打一下我也乐意。正说着畏先走进来听见了,两口子都笑起来。我想有什么可笑的。便赌气走出来,走到窗外听见他们正唧唧喳喳的说话,料定是嚼说我,就站住了。只听我姐姐说,这位先生太漂亮怕不妥当。”龙珍说到这里,似嗔似笑地瞧着白萍,咬着嘴唇沉了一会,又道:“你听了可别笑话我脸大。我真把心都掏给老师你了。你猜畏先听了我姐姐的话说什么了?他说你还怕不妥当。再想想就不怕了,过一会我姐姐呕了一声道,我真还没想到。果真闹出不妥当,倒了我一份心思。畏先又说看方才龙珍的样子,倒看着先生对心思。这时我姐姐接着说道,可是人家先生不瞎,她也白有意思呀。畏先又道,反正咱们的心尽到了。她把先生闹跑了也好。她跟先生一起跑了也好。他们两口子说了又笑。后来我又听畏先说,这个林先生是个穷人,或者人穷志短,倒遂了咱们的心也未可知。以后我姐姐的话更不好听了。气的我再站不住,跑到自己屋里哭了一阵。自想他们真是猴儿拉稀,都坏了肠子。给我请先生念书,暗里安着什么心。看起来亲姐姐也一样靠不住。只恨自己命苦从小没了爹娘,活了这么大,谁是我个知心的人。想起来真伤心。我在吃饭的时候,就看出老师你是个好人。所以等他们走了。我就找你来说说,出出我肚子里的闷气。”说完两眼看着白萍,身子又向前凑了凑。腿部都挨着了白萍的膝盖。
白萍听他说完,心里才恍然大悟。暗想畏先这个家庭昀构造真怪极了。畏先从平康里弄了个太太,又夹带来了个妻妹。如今因为这个妻妹生得太丑,不能嫁人,嫌累了自已,就想法教她念书自立。如今请来了老师,又在老师身上即景生情,恨不得她嫁了老师,或是跟老师跑了。就算给他们去了一块病。怪不得白天我和畏先说,师生年纪相仿,不大方便,那畏先不特不以为意,反而那样狂笑呢。不过这位龙珍小姐,看她不呆不傻,却为何跟我说出这些话?哪一句是女人家该说的!哪一句是能对生人说的!这也太脸大了。但是转而一想,不禁毛发悚然,暗想着龙珍这种模样总敢保是个老处女,定然向来未曾被过人的怜爱,但是求爱的心不见得比常人浅薄。如今她听了畏先夫妇的话,说不定动了真心,一半儿为遂自己的私欲,一半儿为和畏先夫妇呕气,就把全神注到我身上,竟要跟我用起情来,这倒是意中之事。再说她又曾在娼窑住过,只懂得禽处兽爱。所以凭空地就这样亲热起来,又是来势汹汹。这可教我怎么躲避呢?想着心里一阵焦急。看龙珍时,见她更凑近了自己。那一张麻脸低向自己的额际,粉香已堵满鼻子,黄黄的眼珠映着满绕着红丝的白睛,正向自己凝视,仿佛要冒出情火。
白萍此际似乎已不把她看作女人,所以谈不到动心。只在这三更半夜,深院红窗,倒像伴着妖魔。多少有些害怕。又焦急的是在她这样景况之下,说不定还有缠扰。但只可安慰她道:“旁的不必谈了,只要小姐能够读书自立,总不致长久受旁人的气。令姐夫既然谈我那种话,我此地也不便久留。明天我就要告辞了。请小姐再请个老成的先生……。”龙珍只听到这里,脸上倏的改了颜色,仿佛急得顾不得,就把白萍的手紧紧拉住道:“我知道怕什么有什么,掏心吐胆的都跟你说了。你倒要走,我好容易遇见你。你走了我怎么办,天呀!我的命怎么这样苦啊!”说着似乎就要哭出来。白萍听她说的更不伦不类,忽然灵机一动,觉得她在晚饭时和自己见面以后,只这一点多钟的工夫,已在自己身上有了很大的打算,如今急不择言的竟都说出来,真是蠢的可观。但也可怜得很。只怨自己不知犯了什么罪,昨宵今夜,接连着得了这些奇遇。便要把自己的手从龙珍把握里缩回来.
龙珍那肯松手,倒加了一只手抚在白萍扇上。眼泪汪汪地道:“我也拚出去了,跟你实说罢,钱家招不下我,逼我自己想办法。今天天缘凑巧遇见了你,你就是我的办法了。咳咳!我一个大闺女,破出脸去跟你说这些话!你是个有良心的……。”说着忽然停住,一个身子几乎要都贴近白萍怀里。白萍听着几乎通身战抖,先前虽然看出天色不佳,却想不到这场暴风雨来得这样快。真觉没法应付。但也不敢厉色拒绝,怕她羞恼成怒,再闹出别的花样。只可暂且虚与委蛇,先挡过这一阵,以后再作计较。便慢慢立起身来,躲开了龙珍的偎倚,才向她道:“小姐的心意我明自了,请先坐下。慢慢地谈。”龙珍便一歪身贴着白萍的腰际,软软的坐在白萍方才离开的椅上,却仍拉着白萍手儿不放。
白萍心里急得冒火,脸上仍自矫作笑容道:“想不到小姐你的境遇这样可怜。可是我也是个孤苦伶仃的人呢。以后咱们不妨交个朋友,大家互相慰藉。至于……。”龙珍只听到这里,忙插口道:“这样说你不走了?”白萍略一迟疑,龙珍又催问了一句。白萍只微微点了点头。
龙珍看他的神气含糊,又不放心起来。拉着白萍撒娇道。“这不行。你还是哄我,说不定明天就偷着走了。把我抛下,那你不如现在把我治死,省得我零碎受罪。”说着一颗头儿只向白萍怀里揉搓,白萍又气又恨,暗想我和你有什么关系,竟这样歪缠!却又不好意思说出。
这时龙珍的丑脸正掩在白萍怀里。白萍只见着她的乌黑的头发和歪着的削肩瘦腰,竟都苗条可爱。白萍平常又是尊重女性的人。猛然感触到一个可怜的女人,宛转娇啼在自己怀抱之内,要过分的教她伤心,未免太不人道。再说她生的丑陋也并非她自己愿意这样。无端地向我求爱,虽然不近情理,也是因她没有学问。加以这许多年的生活孤寂,所以迫得如此倒行逆施。要以恕道看来,她只有可怜。谁能说丑人就不是人类呢?我今天既然和她遇见,也算是人生的一种遇合。应该在可能范围内给她一些安慰。何况我自从昨夜离家以来。已把这身子不看作自己的,生死苦乐都不措意。就把我这已死的爱情,施与给这可怜的人也罢。想到这里,便低首向龙珍道:“你先别着急,我一定不走。”龙珍听了,仰首看着白萍,满面布着凄惨的笑容道:“真的么?你赌个誓。”白萍这时又瞧见她那丑怪的麻脸,笑时露出焦黄的牙齿,重引起厌恶的心。觉得牺牲自己去安慰她,这牺牲真太大了。又一转想,我现虽然抛弃了芷华,倘若再和一个女人恋爱,依然对芷华不起。如今和这位丑小姐交际,便是教芷华在旁边看着,也未必嫉妒。这样一办,良心对的住芷华,也安慰了龙珍。至于我自已的苦乐只可置之度外。想着就把对龙珍恻隐的心又提了起来,便道:“我说不走,自然不走。不过我有几句话你依得么?”龙珍忙道:“什么我全依得。你说你说!”白萍指着对面的床道:“你先坐在那里去。我好慢慢地说。”龙珍才松了他的手,三脚两步的走到床上坐下。白萍便向她道:“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不过什么事全要一步一步的进行。要像你这样胡闹,将来要闹的大家全不好看。现在我既是教书的先生,咱们就半师半友的相处着。你有什么难过的事情,我一定安慰你。以后日子长着呢。这话你可明白了。7.”龙珍想了一想道:“谁敢跟你胡闹来?不过一听说你要走,我就急了。只要你不走,我一定规规矩矩地侍候你。你说什么是什么。”白萍笑道。“那我可不敢当。”龙珍叹日气道:“咳!反正我的意思你也明白。别看认识你不到半天,我的心跟你算是铁了。你想我不侍候你侍候谁?”白萍暗想我这里越往远处推,她越向近处拉,真是难缠得很。但像她这般蠢野的人,一讲到爱情,立刻就变成这样恭顺,看来女人的神秘性情,无论美丑,人人是一样的。便又接着道:“还有一句话和你说,请你不要着恼。我来到这里承你看得起我,这样跟我要好,不过在我却想着,初次相见大家都没有很深感情。”龙珍听到这里,忽然站起,走到白萍跟前,摆着手道:“这是你冤枉我。怎知我跟你没有感情?没感情会跟你说这些话?人家把心都给了你,你还说这个。哦哦!我明白,你是跟我没感情罢咧。”白萍点首道:“这个话倒是诚然。在这时我对你实在没有感情。”龙珍听了,麻脸上一阵泛自,眼圈却红了,仿佛要哭。
白萍忙道:“你先听我说完了。这感情并不是两个人一见面就有的。必要相处久了,互相爱慕,才能发生感情。请问我和你谈了这一会工夫,哪能就有感情。我若是心里没有你,空白嘴里说跟你要好,你愿意么?”龙珍听着不语,那眼泪已流下来,把脸上的厚粉都冲成了浅沟。白萍又道。“我再问你,你和我好,是希望长久呢?还是只顾现在?”龙珍把手捏着鼻子,出完鼻涕,才酸着鼻子的声音答道,“你爱信不信,我这一辈子都指望你了。难道……。”白萍忙接着道:“你既和我长久要好,自然不在乎这一时。所以自今以后,你最紧的就是要得着我的真感情,事情才能如你的愿。不然就是逼得我没了法,虚情假意的先顾眼前,哄乐了你。日后再把你抛开。你岂不更苦了?”
龙珍双肩一耸,似乎打了个冷战,直着眼瞧定白萍,倒发起怔来。过了半晌,突然伸手把白萍的肩膊抓住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你的话是实理。我跟你好,你不跟我好也是枉然。可是我有什么法子教你爱我呢?我的好老师!小老师!你告诉我,你寻常都是喜欢什么?我一定照着你意思办。你喜欢时髦,明天我就去剪发。你喜欢什么颜色的农裳,明天我就……。”
白萍心里真可怜她,居然蠢到这样。但是看她这样服从指挥,知道她容易制伏,不致闹出意外的笑话。倒放下了心。便拦住她的话头道:“我并不注意你的装饰。只要你的学问性情能教我看得下去,我也就心安了。”龙珍把脸凑到白萍面前道:“我的性情,你放心。以后要跟你红一红脸,教天雷劈了我!学问我可是一点没有。”白萍道:“那不要紧,所以要我教呢。以后你要规规矩矩,凡事都要教我敬爱。早先你曾在不好的地方住过,学来的坏习气,有许多地方教人看不上眼,以后也改了才好。”龙珍不住口答应道:“我改我改。往后我有不好,你尽管说。我要不听,你抛了我也不怨你。”白萍暗想,真想不到爱情有这样的魔力,把这只疯狗制伏得像个绵羊。我倘然真能把她改变成个人格高尚的女子,倒是无意中做的一件好事。再说看她的为人虽然愚蠢,根性却不见得很恶。将来果能自己振拔得像个样子,我就为她牺牲到底,也不算失计。因为我牺牲在这个丑女身上,似乎对芷华不为负心。却又算是一种对芷华极轻薄的报复。可是在龙珍方面,却受着很大的施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