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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这时畏先太太己从箱内拿出个皮箧,郑重地交给龙珍道:“我前天想起这个主意,早预备下了。这里面的东西还值几千块钱,你拿了去变卖了。跟白萍去干个营业,只当是姐姐送给你的妆奁。你拿着就找白萍去吧。以后也不必来看我,将来我有求你们的时候,自会去寻你们。不过一二年里还不致于呢。”说着话龙珍见她眼圈已经红了。龙珍可万万再忍不住,并不伸手去接,霍地向后一退,高声道:“我可不敢骂姐姐是贱骨肉。你到底为什么自找倒霉?真把人气闷死。你要不说出个原由到哪里我也不能依你。’,畏先太太惨然一笑;再不答话,只把皮箧塞到龙珍手里,就将她推出门外。龙珍的脚方出离了门限,畏先太氐已在后把门关了。龙珍回身把门捶了几下,再不闻里面答应。又急得高叫姐姐,半天才听自己姐姐在内低语道:“妹妹,你快去!再缠我就要恼了。有你这会儿劝我的好心,不如留着到将来救我。你要疼姐姐,就快走。越走得早,我越喜欢。”说完屋内又自寂然,任龙珍再如何喊叫,更得不着半声回响了。龙珍没奈何,只得走出堂屋,挟着皮箧,立在院里台阶上。心里只是踌躇忐忑,觉得方才姐姐所说的许多言语,全是迷离倘恍,教人没法测度。那些话倘是昏愚柔懦的人所说,还不甚可怪。偏又出在姐姐那样爽利泼悍的嘴里。回想起来,几乎不敢信方才的情景。是自己所经的真境。更可疑的,不特她说话不近情理,而且态度也像变了个人。她向我嘱托后事的可怜情形,和早晨凶殴畏先的狠毒样子,简直前后不是一个人啊!

龙珍这样想得出神,倘非仰首瞧见自云如缕的晴天,低头见着手里所持的皮箧,或者竟要疑惑自己是在做梦了。龙珍略沉沉气,又想到姐姐嘱托之言,不由得虑到以后的事,一颗心儿便由这行将分手的姐姐,移到那终身依倚的丈夫。又暗自一喜,晓得这皮箧里有许多值钱的东西。有了这一些凭藉,纵未必便能成家立业,可是暂时夫妇两人不致受什么穷窘。她这一想到白萍,立刻好像心里生了乱草,再也不能用脑力去思索姐姐的隐秘。只想着眼前万事都不足萦心。天大的事情也要等见了白萍的面,再作商量。想着便回到自己屋里,胡乱把日用什物和个人平素的体己,归着了两个包裹,一个小箱。她把那皮箧放进小箱时,眼光连带瞧见清早自己所放的芷华寻夫的报纸。心里一动,觉得白萍不在这里,此纸没收藏的必要。原想随手拿出了撕弃,却因一时手懒,只把皮箧扔入,就随手把箱儿锁了。自己决定只拿着这几件要紧东西去寻白萍,向他报告一切。姐姐的事也顺便向他商量出个办法。今天还要赶回来和姐姐见面,现在只算出门一会儿,也无须向她辞行。而且料道她这时必不肯见自己的面。主意已定,就拿了东西,出得房门。先站在院里时说道:“姐姐,我出去一趟,等会儿就回来。”连喊了两声,果然不见答应。只可自己走出。见大门还自关着,便上前开了。

才迈出步,忽听身边有哼唤之声,回头看时,却见畏先正蹲在墙角,脸上还自血迹模糊,口里念念有词的,不知是叹息,也不知是呻吟。他听得龙珍脚步响,那大红脸中间的两颗眼睛,立刻睁开,更显得黑白分明。龙珍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几乎要举步逃避。但念到数年中相处之谊,又可怜他昨天还是这门中一家之主,今朝竟已变成了个变相的墩门乞丐。心下十分惨恻,便止步叫道:“姐夫,您还在这里?”那畏先用手拭拭眼际的淤血,慢慢凑到龙珍跟前,哽咽着声音道:“小姐,是她叫我回去么?她不生气了?”龙珍听着觉得可惨而又可笑。又听他对自己竟改了称呼,真是可怜已极。便劝他道:“姐夫,我劝你不必想进这个门了。我姐姐对你已没丝毫情义,你既然有把柄落在她手里,不敢对付她,那只可离开这里,再想活路。在这里绝耗不出什么便宜,说不定还要吃一场没趣。你又是个律师,识文断字,到哪儿寻不出饭来?”畏先把血手搔搔头发,悄声道:“咳!你说叫我哪里去?本来挂律师牌子就是造谣言。你可曾看见有人来请教我?而且这家里的钱都属你姐姐管,我手里没一文积蓄。今天出去,明天就讨饭了。”龙珍道:“你在外面创了这些年,你的朋友呢?”畏先把脚一顿道:“不到穷时,不生后悔。我只想这一世再用不着人,一个朋友也没交下,得罪的人可倒不少。只求他们不解恨就够了,还盼有谁来救我。”

龙珍听了,想到畏先平日没有律师的真实学力,只会摆那律师的凶狠面目,作些伤天害理的事,如今可得了报应。不知有多少趁愿,但又想到他人虽不好,对自己尚没有什么坏处。再加看着他的狼狈情形,动了恻隐之心,便道:“姐夫,你还是离开这里好。我帮助你些钱,暂且活着。快去寻一个营业,以后学点好吧。”说着伸手向袋里一摸,恰摸着白萍留下给畏先太太而畏先太太未收的一叠钞票,就拿出来。也未查点数目径自递给畏先。畏先张眼见这叠钞票,最外层的一张是十元,晓得这笔款不在少处。两手颤颤地不敢来接,只望着龙珍发怔。龙珍道:“你快拿去。万一叫我姐姐出来看见倒不好。”畏先才霍然伸手,像抢夺般地接了过去。一耸肩儿便藏到衣袋里,立刻露出笑容。那赤红脸衬着白牙,分外丑得象鬼。龙珍向他道:“你快走吧,我也走了。”说着便提了箱箧向巷外走去。畏先有钱到手,只顾自己松心,也不问龙珍往哪里去。龙珍走了几步,又回头叫道:“姐夫。”畏先忙赶过去,龙珍正色道:“姐夫,咱们这次分手,不知什么时候再见。现在我跟你说句正经话,当初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只跟我姐姐胡吃混闹。从今年见着白萍,听他说了许多道理,我才明白凡人都要往正路上走。自己寻个好结果。只说姐夫你,当初也是个有希望的人。就为认识了我姐姐,胡乱地姘到一起,自觉有吃有穿,还有女人陪着,这是多么大的便宜。哪知她今天一抛开你,你就落得要讨饭。当初你要不认识她,这几年自然去干正经事业。现在还不知阔到什么样?姐夫你细想想,我姐姐害苦你了。”说着见畏先浑身抖颤,好似触了电气一样,知道他已动了心。便又接着道:“你现在后悔还不晚,只要向上走,将来总能到了好处。姐夫,你看我。我比你早后悔几十天,如今我已快要变成林太太。和白萍一夫一妻的去过日子了。”说完不禁把胸儿一挺,表示出无限得意,又向畏先瞧了一眼。便亭亭地走了。抛下个畏先,身体摇摇地,若没墙壁靠着几乎倒在地下。

他在生活巨大变动之时,又受这样剧烈的刺激,一时心里苦辣酸甜各种况味都翻腾起来。神经麻木了多时,才能略用思想,想到归结,竟生出一种觉悟。自想当日白萍初来,也没看出他有什么奇怪。却怎的只几十天工夫,就把这样既蠢且丑的女子教化得这等明白。想不到今天我倒又受了这丑女的教训,这真是怪事了。但是她所说的话哪一句都刺进我的心坎。可怜我活了三四十岁,头一次听到这种好话。又回头瞧瞧门里,觉得自己一个男子汉,竟受了女人几年的豢养。以先还以为艳福不浅,可是如今她一脚踢出来,才明白自己枉活了偌大,一事无成,简直有大半是为她所误。若不是龙珍接济这一下,还会不落到乞讨场中么?便自己叫着自己的名字道:“畏先畏先,现在可该明白了。这回出去定要立志向上,寻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再遇见女人,我只把她们当蛇蝎一类东西看待,再不上这样当了。”想着就撕下小衣的一块底襟,把脸上血迹拭得略微干净,又用一块手巾把伤痕缠上,心里倒一无挂碍地出了巷口。雇车预先到医院治伤,幸而是皮肤损破,没大要紧。只在医院住了两日,便自出来。又在旅舍中闲居了将近一月,把龙珍所资助的钱,眼看就要花完,心里暗暗焦急。自知在北京不易寻着营业。忽想到有几个旧日的胡调朋友,现在都在天津作事,便想投他们去。虽知这些人没甚力量,却又希望到天津能遇着机会,就自一肩行李,飘然到了天津。

畏先住在个起火小店里,好容易访着那些朋友,说明来意。那般朋友原只能嫖赌,哪会为人?如今见畏先落魄来投,都自生了厌恶。幸而内中有个姓耿的略为忠厚,便劝畏先暂且屈就贱役,忍耐待时。畏先处在穷途,怎能不应?便托他给觅个事情。但求糊口,不问位置高低,金钱多寡。姓耿的答应了。过了几日,便来寻畏先。报告日本租界有一家住户,出了个仆役的缺。月薪六元,每天还管两顿饭。问畏先愿就与否?这时畏先袋里的钱只剩了三五元,眼看着就要挨饿。虽不愿当仆役去服伺人,但是为势所迫,只得先图个吃饭睡觉的地方。便忍着委曲,随了姓耿的去上工。缴天之幸竟被主人看中了意,就留下了。

从此畏先便入了劳工的阶级。每天早起晚睡,扫院子,收拾房间,出去买东西,在家哄少爷,镇日马不停蹄,驴不歇磨。主人脾气又大,时常无故地斥骂。畏先看在饭上,惟有低头忍受。居然忍受了两三个月。

过了中秋,便到九月。畏先委实忍不住这苦况,又寻了那姓耿的去,托他再给寻个地方。姓耿的道:“这真巧了。我们公司里新上了一个同事,他正托我给找仆人。你愿去时,一个人服侍一个人,那就舒服得多了。”畏先大喜。到次日早晨向旧主人请了长假,算清工资,就到那姓耿的公司里等候上任。到吃午饭时候,姓耿的才把他呼唤进去,指着对面吃饭的一个少年道:“这就是你的主家边先生。”又指着畏先道:“这就是我荐给你的仆人钱大。”畏先此时已把当仆役的礼仪学得透熟,忙赶上前请了个单腿安。那姓边的少年也不理畏先,只向姓耿的道:“谢谢你,这人先留下看几天吧。”姓耿的又向畏先吩咐几句,畏先喏喏连声。就规矩恭谨地执起役来。过了几天才从旁的下人口里,得知这新主人名叫边仲膺。是新近从外埠回来,才就了这公司的会计。畏先见主人脾气很好,向不骂人,不过时常坐着出神。每次畏先给他端过茶去,他只怔着不饮。到要喝时,却已凉了。又招唤畏先重斟。再斟过去,他还是忘了喝。平均畏先给他斟十次茶,他未必有两次入口。其他的事也是这样。畏先颇以为苦,觉得伺候这样和善的主人,也并非易事,而且还疑惑主人有神经病呢。又过了半月,畏先又发现这主人的怪事,他除了公事以外,仿佛还有什么营干,夜里时常出去。有时穿着很华丽的衣服,有时竟借穿畏先的破大衫。回来后常是精神颓丧,疲乏不堪。嘴里还念念有词的不知说些什么。而且安寝以后,每每听他在屋里作声。听去又像和人说话,又像独自哭泣。畏先暗自诧异。料道这主人行踪诡秘,举动失常,必有不可告人之事。便暗暗留了意。

不想事出意外,边仲膺忽然和公司经理生了意见,辞职要走。畏先因见这清闲的饭碗又要砸破,不由着了慌,忙央仲膺携带同走,自己愿当个贴身的长随。仲膺也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这时畏先才从仲膺的话口里,听出他原是南方人,在天津久居多年,橐笔自给。在先原有很稳固的职业,只为后来遇了一件变故为要旅行,才辞了职。到如今旧地重来,想不到竟所如辄阻。便是在这公司当会计。也苦于才非所用,只为权耐一时罢了。

畏先暗叹主人的气运比自己也强不了许多。只不过他比自已略有积蓄,可以暂时无苦罢了,便更加倍的用心伺候。当下随仲膺离了公司,暂寓在一个中等的旅馆,慢慢的等候机缘。

仲膺每日更是侘傺非常,时常的无端歌哭。但还要出去营谋位置。过了一个多月,一天仲膺从白天出去,晚上便欣欣然有喜色的回来,劈头告诉畏先,说要搬场去作事了。畏先也代为一喜,忙问主人;“到哪里去?”仲膺道:“出去遇见一个旧友,他正和人搭伙开了个小规模的医院,询知我没事做,便约我去主持一切。”畏先道:“主人会行医么?”仲膺笑道:“我对医学一些也不懂。你不明白,医院的事并非全是治病。关于会计庶务还有许多麻烦事呢。我去就管这治病以外的事,你还跟去伺侯我好了。”

当了主仆说了一会。到明天便有两个少年来访,和仲膺研究医院的进行计划。畏先在旁听了半天,才知二人中有个胖子姓高,便是仲膺的旧友。那一位瘦瘦的漂亮少年,却名叫张式欧,新从北京来,以前与仲膺并不认识。因为和姓高的合伙开医院,而姓高的又约仲膺去帮忙,才给他们介绍的。此来特为拜访,并来延聘。当时没说许多话便议定了。因为医院还在筹备期中,尚未开幕,高张二人便约仲膺即日搬进医院新址,去办理一切。仲膺应允,送他二人走后,就算清了房饭钱。由畏先雇车拉了行李,主仆到医院去。

那医院设在租界,规模中等,所订办法却是很有精神。从此畏先便随着主人一同忙乱起来。忙过一个多星期,方才开幕。也不知是中国病人特多,还是张高二人的名望大运气好?开幕头一日,就治了二十多个病人。眼看营业有发展的希望,大家尽都欢喜。高张二人见畏先是由仲膺带来,便不教他去执洗扫杂役,只当做专伺候三个人的近仆,工钱由医院从丰支给。从此一来,畏先更是得其所哉。每天除了趋走以外,简直比主人还清闲,他也就随遇而安,再不去回想早先黑漆一团的旧事。而且瞧着医院的一切状况,都是目所未睹。每天来治病的什么样人都有,什么笑话都可听见,也颇可以开心,便安心任事地干下去。

那仲膺和式欧一见面,就心投意合,加着终日相见,耳鬓厮磨,渐渐的成了密友。

有一天来了一个贵家的弃妇,到医院求诊。式欧诊断是由抑郁得了胃病。便问她得病之由,那弃妇把自己身世述了一遍。式欧便开了药剂,打发她走了。到晚饭后,式欧和仲膺对坐闲谈,无意中谈到那弃妇的事,说来说去转到恋爱问题。两人全在少年,又都在情场里遭过惨败,尽是满腹抑郁。一旦勾起话头,不由都凄然同感。式欧无意中长叹了一声,仲膺忽然问他道:“你有太太么?”式欧摇头道:“没有。”仲膺道:“你已二十多岁,家里又有财产,怎么不结婚?”式欧叹道:“我的心已经伤透,不想结婚了。你结婚了没有?”仲膺道:“没有。”式欧道:“那你为什么不结婚?”仲膺面色一变道:“我有我的特别原因。”式欧笑道:“你有你的特别原因,我也有我的特别原因啊。”仲膺诧异道:“你有什么特别原因呢?你说说。”式欧道:“你有什么特别原因?你也说说。”仲膺道:“你先说。”式欧原不肯把心事说出,但正在满腹萧骚,无人可语,仲膺又是知已朋友,可以对他诉诉哀肠,出出自己的郁气,便叹道:“我经过的事,真是前生冤孽啊。在夏天有我妹妹一个已嫁过的旧女同学,投奔到我家去。一到我家,就自病倒。我给她医治好了。有天我同她们去公园玩,不想遇见她的旧日丈夫,她丈夫见她倒了却躲走了。她回去又害起病来,我又当了医生和看护。她真可怜,病里还萍呀萍的,喊她丈夫的名字。”仲膺听到这里,浑身一动,张开大嘴,忙又闭上。式欧又接着道:“后来她好了,我虽知她是有夫之妇,不知怎的,竟掉在情网里。一天夜里竟自向她求爱,被她拒绝。我以后不敢再见她的面,就自跑到天津。咳!你听着不觉怎样?我心上的创痕可是万世不能修补咧。”仲膺猛然立起道:“这女人叫什么名字。”式欧摇头道:“我当初办的事,已经对不住良心,还怎能发表她的名字?”仲膺道:“你不说,我猜猜看。”式欧道:“你猜。”仲膺道:“是不是芷华?”式欧飕地从椅上立起,愕然道:“你怎知道?”仲膺不语。立刻四目痴痴地对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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