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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希腊译员(1)

尽管我和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已经相当熟识,亲密无间,但我对他的亲属却极少耳闻,甚至连他自己早年的生活我也不得而知。他的沉默寡言总是让我对他有不近人情之感,甚至我有时会把他当做是一个孤僻的有头脑无感情的怪人,我知道他的智力是超群的,但人类的感情却是他的缺陷。他不愿意接近女人,也很少结交新友,这都将他那不易动感情的特征表露无遗,但他几乎从不谈论家人却让我最感无情。我常常认为他应该是个孤儿,在这世上他没有亲人。直到某一天,让我想不通的是,他竟然和我聊了些他哥哥的事情。

那是个夏日的傍晚,我们闲来无事,就开始天马行空地东拉西扯起来,由高尔夫球俱乐部聊到黄赤交角变化的缘由,然后谈到返祖现象以及遗传适应性,最终讨论的要点是:遗传对于一个人的杰出才能有多少影响,早年自身所受的训练又有何影响。

“就以你本人为例,”我说道,“以我知道的你的情况来说,这是很明显的,你那独到的观察能力和准确的推理能力,都来自于你坚持不懈的系统训练。”

“从某种程度来说确实如此,”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对我说道,“我有着曾是乡绅的祖先,他们过的就是属于乡绅阶级的寻常生活。但我总觉得我的血统中就具有这样的癖性。可能来自于我的祖母,因为她的哥哥就是法国着名美术家吉尔内。最奇特的遗传方式莫过于这种血液中的艺术成分传递。”

“可你又如何确定这是遗传呢?”

“因为有个人掌握的推理技巧比我还要高超,他就是我的哥哥迈克罗夫特。”

对我来讲,这绝对是条新闻。要是英国还有别人掌握了和福尔摩斯一样的奇异能力,这样的新闻怎么会不为警署和公众所知呢?因此我认为这是我朋友的谦虚说法,他才说哥哥更强一些。福尔摩斯用一种奇怪的笑容驳斥了我。

“我亲爱的朋友,”福尔摩斯说道,“我总是对某些人以谦虚为美德的说法嗤之以鼻。对于一个逻辑学家来说,一切事物都是严谨的,该什么样就什么样,无论是对自己评价太低,还是自吹自擂,都不符合真理。因此如果我认为迈克罗夫特的观察力更强,那你丝毫不用怀疑我说的是实话。”

“你哥哥和你相差几岁?”

“长我七岁。”

“可是他一点名气都没有啊?”

“噢,不是的,他在他的私人圈子里非常有名。”

“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比如说吧,在第欧根尼俱乐部里。”

这个地方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而我脸上错愕的表情也把这一点暴露无遗,所以我的朋友把表拿出来看看,说道:

“在伦敦,第欧根尼俱乐部是极其古怪的一个俱乐部,而迈克罗夫特是那个俱乐部里最古怪的人。他通常会把下午四点三刻到七点四十分这段时间消磨在那里。现在是六点钟,要是你不反对在这美妙的夜晚出去散散步的话,我倒很愿意让你见识下那两个‘古怪’。”

五分钟后,我们就走在了街上,朝雷根斯圆形广场走过去。

“你应该很奇怪吧,”福尔摩斯说道,“既然迈克罗夫特有这样的能力,为什么却不做侦探呢?说实话,他不可能成为侦探。”

“那么你想说的是——”

“没错,他只在观察和推理等方面比我强罢了。如果侦探这工作坐在家里的手扶椅上就能推理的话,那我哥哥早就成了一个无人能及的伟大侦探了。可他对侦探工作根本没有兴趣,也不愿花精力在这上面。他根本不愿去求证自己所做的论断,哪怕这论断被人当成是谬误,他也不耐烦去花时间证明自己的正确。我就常常向他请教一些问题,只要是在他那里得到的结论,后来都被证明十分正确。只是,如果一件案子要是准备提交给法官或陪审团,让他提出些确凿有力的证据的话,那可真就难为他了。”

“也就是说,他根本不是个侦探了?”

“确实不是。我用以生存的侦探工作,只不过纯粹是他的业余爱好罢了。他相当擅长数学,经常为政府部门查账。迈克罗夫特的居所在蓓尔美尔街,离那不远就是政府机关所在的白厅。每天他走路去上班,早出晚归,天天如此,他不参加别的活动,也从不到处乱转,他唯一的消遣就是去他住处对面的第欧根尼俱乐部。”

“我还没听说有哪个俱乐部叫这个名字。”

“可能你确实不知道这个地方。伦敦的许多居民,有的性格内向,有的愤世嫉俗,他们不愿和别人为伍,但他们总还愿意去舒适的地方坐坐,读一读最新的报纸。出于这样的目的,第欧根尼俱乐部出现了,在那里有伦敦最孤僻和最不爱交际的人。会员们从不互相搭讪。除了特定的会客室,交谈是绝不允许发生的,如果有人犯规超过三次,俱乐部委员就会关照他,往往会被开除。俱乐部发起人就包括我哥哥,我倒是很欣赏这个俱乐部的气氛。”

我们走着谈着,转过詹姆斯街的尽头,转眼就来到了蓓尔美尔街。我的朋友停在了一个离卡尔顿大厅不远的门口,嘱咐我切记不可开口,然后带我进了大厅。透过门上的玻璃,一间又宽大又豪华的房间进入我的视野,很多人都在里面坐着看报,没有哪两个人坐在一起。福尔摩斯把我带进了一间小屋,从这儿可以一直望着蓓尔美尔街,然后他就离开了,没过多长时间,他和另外一个人一起回来了。我想这应该就是他的哥哥。

和我的朋友相比,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要高大强壮得多。他的身体堪称肥胖,虽然面部是宽大的,但在个别地方却和他弟弟一样有一种特有的轮廓清楚的样子。他有双水灵灵的淡灰色的眼睛,神采飞扬,似乎常常沉思,我也只是在歇洛克全神贯注时曾看过这种神情。

“见到你我很荣幸,先生,”他说道,说完就把一只又宽又肥海豹掌一般的手向我伸来,“由于你记录了歇洛克的事迹,他才能声名远扬。还有,歇洛克,常常那件庄园主住宅案我还以为你会在上星期就来找我商量呢。我想你应付起来应该没那么容易。”

“还好,它已经被我解决了。”我的朋友笑呵呵地回答说。

“噢,这一定是亚当斯帮了忙。”

“确实是亚当斯干的。”

“从最开始我就这么认为了。”两个人走到俱乐部的凸肚窗旁坐了下来。“要是一个人打算研究人类,这个地方可是最棒的,”迈克罗夫特说道,“瞧瞧,现在就拿正向我们走来的那两个人来说,他们是多么典型啊!”

“是弹子记分员以及他身边那个人吗?”

“是的,对那个人,你怎么看?”

此时那两个人停在了窗对面。我能看到,他们中的一个人的背心口袋上有粉笔痕,那标志是弹子戏无疑。另一个人又瘦又黑,帽子反戴到后脑门上,几个小包被他夹在腋下。

“我觉得他应该是个老兵。”歇洛克说道。

“不错,最近才退伍的。”他哥哥说道。

“他应该还在印度服过役。”

“是个军士。”

“而且是皇家炮兵队的。”歇洛克继续说道。

“还是个鳏夫。”

“但他却有一个孩子。”

“不,不,不止一个,我亲爱的歇洛克,一定不止一个孩子呢。”

“可以啦,”我笑着对他们说道,“这在我看来也太玄乎了。”

“我肯定,”歇洛克回答说,“他的神情很是威武,再加上风吹日晒的皮肤,一看就能知道他的军人身份,而且并不是个低级别的士兵;他还是刚刚打印度回来。”

“他还在穿着他那双部队中的炮兵靴子,这也说明他退伍不久。”迈克罗夫特说道。

“他和骑兵的走路姿态完全不同,但他经常歪戴帽子,因为他一侧眼眉的上边皮肤要更浅一些。他的体重不允许他成为一个工兵,因此他只能是炮兵。”

“而且,你们看他那悲伤的神情,这就说明他的某个至亲离开了他。再加上他一个人出来买东西,我判断他应该失去了妻子。看得出来,他买的东西都是给孩子们的。他的手里有一个拨浪鼓,他有个很小的孩子。因此他的妻子极有可能是在产后就去世了。但还有一本小人书被他夹在腋下,所以他还有另外一个孩子。”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福尔摩斯说的他哥哥的观察力要更强一些的话是真的。歇洛克看着我的眼睛,神秘地一笑。迈克罗夫特在一个玳瑁匣子里拿出了鼻烟,然后把落在身上的烟末用一块红丝巾擦掉。

“对了,歇洛克,”迈克罗夫特说道,“我这儿还有件很对你胃口的事,一个很有挑战的问题,我正准备着手分析这件事。可如果让我独自把它完满解决,我的精力确实不太够。但这可是我锻炼推理的好机会,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听情况……”

“我亲爱的哥哥,我非常愿意和你一起推理。”

迈克罗夫特马上撕下了笔记本上的一张纸,快速写了几个字后,按铃把纸交给了侍者。

“我刚刚叫人去找梅拉斯先生来这儿了。”迈克罗夫特说道,“我楼上就住着他,我和他还比较熟,每当他遇到疑难,就会来找我。我知道,梅拉斯先生具有希腊血统,对数国语言都十分精通。他的主要生活来源是给法院当译员和为那些在诺森伯兰街旅馆居住的东方阔佬当向导。我看最好让他亲自把他那罕见的遭遇向你们讲述吧。”

仅仅几分钟,一个又矮又壮的人就来了,他有着橄榄色的脸庞和黝黑的头发,应该是个南方人,可他一开口,又成了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英国人。他十分热情地和歇洛克·福尔摩斯握手。当他知道这位专家要听他的遭遇,那双黑色的眼睛里也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我经历的事,估计警察都不会信,”他有些悲伤地说,“因为在这之前他们根本就没听过这样的事。只有我自己知道,如果我不搞懂那个橡皮膏贴满脸的可怜人最后怎样了,我的心都不会再轻松的。”

“我愿意听听。”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道。

“今天是星期三,”梅拉斯先生说道,“也就是说,这件事发生在星期一的晚上,当然,就是两天前发生的。我做翻译工作,也许这些情况我的邻居已经讲过了,所有的语言我都能翻译——至少也是大多数常用语言——但因为我在希腊出生,取的也是希腊名字,因此我主要翻译希腊语。这些年来,在伦敦所有的希腊译员中我也是首屈一指的,这里的旅馆都知道我。”

“一般外国人遇到困难,或者旅游者在夜里到达,在这种不寻常的时刻会需要我当翻译,这种情况并不新鲜。所以在星期一的晚上,我家里就来了一位衣冠楚楚的年轻人拉蒂默先生,他邀请我和他一起乘坐门口的一辆马车出去时,我一点也不奇怪。他对我说,他的一位希腊朋友有事要来拜访他,但他除了母语外,对别的任何语言都不擅长,因此他急需一位翻译。他和我说他家距离这儿还有一段路,就在肯辛顿,他看起来十分着急,我们一出来,他就直接把我推到了马车里。”

“坐到了车里,我才马上怀疑起来,因为我突然看到我此时坐的绝不是普通的四轮马车。这是辆相当宽敞的马车,虽然装饰破损了,但看起来依然考究,和伦敦那种寒酸普通的四轮马车很不相同。拉蒂默先生就在我对面坐着,我们穿过查林十字街,走上谢夫特斯伯里大街,然后来到牛津街,我刚要对他说:从这儿去肯辛顿可就有些绕远了,可我的话马上被我同车人的怪异举动打断了。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根模样恐怖、灌了铅的大头短棍,前后挥舞着,像是要试试这家伙的力量和爆发力,然后一句话都没说就又放回了身边的座位上,接着他又关严了两边的窗子。这时我才惊讶地发现,两边的窗子上都被蒙上了纸,似乎根本不打算让我看到外面。”

“‘不好意思,梅拉斯先生,这让你的视线受阻了,’他说道,‘你最好还是不要看到我们此行的目的地。要是你能沿着原路找回来,这样对我可不是很好。’”

“你们应该能够想见,我听了他的话会多么吃惊。我的同伴身体强壮、膀大腰圆,不用说,就算他空着手,我也绝不可能打败他。”

“‘这种行为可是很不妥吧,拉蒂默先生,’我有些结巴地对他说,‘你应该知道,这可是种并不合法的做法。’”

“‘不错,这的确很有些失礼,’他回答说,‘但你会得到应得的补偿。不过,我还是要警告你,梅拉斯先生,无论今晚什么时候,只要你有报警或是做出某些我不允许的事,那对你可相当不利。你应该注意到了,你现在身处何处没有任何人知道,而且,不论是在这辆四轮马车还是到了我的家里,你都难逃我的掌握。’”

“他虽然语气平和,但话音中还是极尽恐吓之能事。我坐在那儿,一句话都不敢说,心中满是奇怪,他为何要用如此奇怪的方法来绑架我。但思来想去,只有一件事是清楚的,抵抗毫无用处,还是听天由命吧。

“马车一直走了两个多小时,我对于要去何处仍然毫无头绪。马车时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那应该是在石板路上前行,有时却悄无声息,定是走在柏油路上无疑。我能得知的只有这些声音的变化,没有任何线索能让我猜出自己所在何处。纸罩的车窗透不进任何亮光,蓝色的窗帘遮掩着前面的玻璃。我们在七点一刻离开了蓓尔美尔街,等我下了车,再看表时还差十分钟就九点了。同车人打开了窗玻璃,我马上就看到了一个矮矮的拱门,拱门上点着一盏灯。我赶紧从马车上跳下,从打开的门进入了院内。我依稀记得在进来时曾见过一片草地,树木就长在草地两旁。但我仍无法确定,这究竟是私人庭院,还是乡下。

“大厅里一盏彩色的煤油灯亮着,但拧得不大,我只能笼统地看到房子很大,里面有很多画,其余的都无法看清。在昏暗的光线中,我看到了那个开门的人,他是个身材矮小,形容猥琐的中年人,佝偻着向前的双肩。他转过身来,借着亮光,我才看到他戴着眼镜。

“‘这是梅拉斯先生吗,哈罗德?’他说道。

“‘没错。’

“‘这事你干得可真不错,真漂亮!梅拉斯先生,我们并无恶意,但是缺了你,我们的事就不成了。你要是对我们够诚实,你绝不可能后悔,不过你要是耍花招,那你就祈求上帝保佑你吧!’他说话时神情闪烁、声音颤抖,咯咯的干笑不时伴随在话语中,可我也不知道原因,他比那个年轻人更让我感到恐惧。

“‘我需要做什么呢?’我问道。

“‘代我们向那位前来拜访的希腊绅士提几个问题,然后把答复告诉我们。但你要记住我们让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不能多说,要不然……’他那咯咯的干笑声又发了出来,‘要不然我会让你希望自己根本就没出生。’

“一边说着话,他一边把门打开,带着我进了一间屋子,屋子有华丽的陈设,但室内的光线还是来自一盏不很亮的灯。这也是个大房间,我一进屋双脚就踏在了软软的地毯上,我能感觉到它的高级。我还能看到几把丝绒面的软椅,大理石镶嵌的白壁炉台,似乎还有一副日本铠甲放在一旁,一把椅子摆在灯的正下方,年纪大的人打了个让我坐下的手势。年轻人随即带着一个穿着宽大睡衣的人从另一个门进来,朝我们走了过来。一直到他进入昏暗的灯光中,我才看清楚一点,但马上就被他那副样子吓得毛骨悚然。他面色蜡黄,极其憔悴,只有两只眼睛明亮而凸出,看起来尽管体力不佳,但精力还不错。除了一副羸弱的身体外,他贴在脸上的乱七八糟的奇形怪状的橡皮膏更让我吃惊,他的嘴上还用橡皮膏粘着一大块纱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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