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春天 郑州
猝不及防
边南捷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离开西安,却没有想到,在1996年春天,因为工作的原因,他被调派到郑州,进行为期半年的技术培训交流。说白了就是利用交换技术之便,将他下放一段时间,也许是跟他之前与某位领导有一些工作方面的争执有关系。
他得知这个意外的消息之后,几乎是在几个小时内,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倒不是说他不乐意接受工作的安排,但是,像这样的公报私仇的报复,实在是边南捷无法忍受的,但是他对于现实没有任何办法,不可能因为这样的一些挫折而有辞职的勇气,是的,他永远是这样一种人,有对生活抱怨的力气却从未想过要改变。牢骚使用力气,改变却是需要有颠覆的勇气,改变不是边南捷这样的人喜欢做的事。
因为这样的连带情绪,郑州在边南捷眼里,变成一座令人无法忍受的城市。
除去情绪不说,郑州是一座他非常不喜欢的城市。当然,社会上那时候对于河南,并没有那样妖魔化的传闻,他仅仅是在心内感觉到,这个城市有一种无与伦比的毁灭顷覆的气质,是那种可以把一个身心健康的人生生摧毁掉的强烈城市气质,它与西安不同,西安也可以将人毁掉,但是至少肉身还安在,郑州的毁掉,则是让人无边无际的绝望和堕落。
首先他接受不了这个城市躁乱的环境,几乎他感觉到这个城市受污染的程度已经抵达顶点,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垃圾横行,还有那些穿着不怎么讲究的民工们为这种糟糕的环境增加了厚重的一笔,每当穿梭在这城市的大街小角,边南捷总是可以感觉到呼吸上的极度压抑。
再次他也接受不了这城市人们的品行和生活习惯,甚至他受不了这个城市过度膨胀的夜晚生活,与大气沉静的西安相比,郑州更像是一座被施展了法术的魔乱城堡,他与之格格不入而不得不暂时屈服其中。于是原本对生活的态度就不是非常积极的他,更加变成一个倦怠,懒惰的男人,除去必要的技术交流的时间,他几乎哪里都不想去,整天窝在在单位为他安排的狭小的宿舍里,他几乎每天都泡在网上玩联机游戏,只有在游戏里,他才可以暂时忘记环境所带给他的无比的厌烦感,才可以令他把时间尽快地推移着前进。
范贝金经常会打电话给他,她认为这一次为时不短的外调对于边南捷来说是一件好事,她不喜欢看到他总是安然不波的样子,当他愁苦地告诉她他被单位安排到郑州去的消息时,本以为她会理解他的苦闷,跟他一起发一通牢骚,没想到她立刻高兴地开始为他准备行装。
什么时候范贝金才能卸下行装作一个真纯的人,她永远是这样的,有把每件事都度上璀璨金银的能力,世界在她的渲染下,有时侯也会发生一种奇怪的变化,就是那种毫无苦恼烦闷,欣欣向荣的假象,这次对于边南捷来说,确实是一种厌恶的情绪。
她真是与他完全不一样,她的生活真是充满了朝气蓬勃,是他永远无法感受到的精彩。但是这种精彩的真实程度有多少,为什么她不能象他所期望地一样,有时侯也可以做一些失控的事情,比如说说几句泄愤的脏话,那样并不损害她的形象,但是范贝金是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情来的,边南捷很清楚,他真的是很沮丧,第一次对生活之外的东西沮丧,又说不出来具体的情绪,只好就那样地,默默地,在范贝金的鼓励下收拾了行装,一路颠簸到了郑州。
范贝金在中间也尽量地来郑州看边南捷。
在她来郑州的那些日子里,他心情好了很多。
他能够完全地感觉到她是那么地与众不同,他头一次感觉到他以前并没有觉察到的范贝金的魅力,就是当她走在他身边,周遭迎接过来的目光中找到的。
她与这城市的女人完全不同,从装扮到谈吐都不相同,她是大家闺秀的,精致的一块冰砖,而其他女人都是一些披金戴银的的豆腐乳——他不得不提醒自己不要带有强烈的地域观念,但是这些相法在他的脑子里层出不穷,他无法克制自己,是的,花枝招展披金戴银的豆腐乳。再精美也难免露出隐隐约约的粗俗之味道,他几乎没有在这个城市里找到一个有气质的女人,全部都是披金戴银,穿着廉价但是色彩艳丽而且光闪闪的服饰,妆也化得格外浓烈,她们的轮廓都非常突出,尤其到了中年以后,男女性别上的区别越来越少,大部分女人们都拥有着男人一样的体魄和模样,而且他们的方言也令他无法接受,那么坚硬而毫无回转。
他可以接受别人奇怪,但是不愿意接受别人粗俗,大街上屡屡可以看到光着脊背的男人和穿着睡衣拖鞋四处溜达的女人,他开始觉得人生没有意义,他多么希望迅速地回到西安,回到他那个虽有牢骚但是安静而悠闲的小生活圈子,哪怕从此终老,他也是愿意的。
但是这样的思乡的情没持续多久,便全盘改变了。
有一天晚上,边南捷正在玩联机游戏,突然停了电,他闲来无聊地外出去散步,想到在黄河路附近似乎有一个餐馆可以边喝酒边看电影,于是他百无聊赖地打了一辆出租车,向那边奔去。
路上行人很多,声音也很嘈杂,他把车窗摇了下来,红灯的时候,众多车都堵在路口无法行走,几乎就是在突然之间,边南捷看到几个人抓了一个女人手里拎的包,然后夺路疯狂地奔跑,后面几个人闻讯疯狂地追赶了上去,人群里有喊叫的声音,女人蹲在原地哭了起来,很多围观的人都差不多表情地看着她的哭泣,后来警车来了,经常永远是那种事情差不多结束后才出现的角色。女人被警车带走,似乎是去警察局录口供了。
到达了餐馆,边南捷交了钱,走了进去,找了一个靠窗的角落的位置,一个人坐了下来。
服务员把菜单拿了过来,他随便点了几个菜,要了两瓶酒,百无聊赖地等着酒菜上桌的时候,眼睛往窗外看去。
结果,他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没错,是抢包的那几个人,因为他们几乎清一色地都穿着白色的背心,当然,穿白色背心的人非常多,但是因为当时边南捷离出事现场非常近,而印象极其深刻,是的,就是他们。而旁边坐的几个人,不正是闻声跑去抓歹徒的人吗?
他不禁怒火中烧,几乎当场走过去抓住这一伙串通好的歹徒,但是理智令他还是克制住了,毕竟,如果他现在走过去,可能的结果是,他不但会被群殴,更有可能他们夺门而去,最重要的是,他有什么样的证据证明这几个人的身份呢。
他脑子里开始盘算如何去对付这一帮为非作歹的人,后来他装做去洗手间,拨通了110的电话。在得到他们将在十分钟之内到达之后,他放下心来,因为看他们的架式,是不太可能很快散席的,他们一定是抢了钱之后开庆祝宴,不过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样巧合的情况下,恰好被边南捷遇到。
大概一刻钟的时间,110果然呼啸着来了,那一桌的人一看有警察出没,马上起身要走,结果刚走到门口,就被警察们堵住,边南捷松了一口气,这时候他的菜和酒也都上来了,他觉得胃口大开,正准备吃一顿丰盛的晚餐,一个高大的男人走了过来,他说,"刚才是不是你报警的?"
边南捷说:"是我。"
他点了点头说:"谢谢你配合我们的工作,不过作为目击证人,你必须要跟我们去110录一下口供。"
边南捷迟疑了一下,看了看刚上来的饭菜,但是说:"好的,走吧。"
他跟着那个高大的男人上了警车,男人对他说:"我姓卫。是这片的巡警,你不是郑州人吧?"
"西安人。在郑州出差。"
卫警官微笑地点了点头,说:"我也不是郑州人,我老家在武汉。"
九头鸟。边南捷心里马上浮出这样一个词,但是他什么话都没有说,还感觉到有点饿,对于自己卷入这件事案子,边南捷有点后悔,他并没有想得到什么道德上的奖赏,如果当时不承认是他报警的话,是不是他便会有一个貌似美好的夜晚?一个可以看一场电影饱餐一顿的夜晚?
到了警局,一个女人捂着脸奔跑了出来,一下子撞到卫警官的身上。
卫警官抓住奔跑的女人,问:"怎么了?"
女人声嘶力竭地哭,说不出来一句话,只是哭,好像是天大的委屈一样地哭。卫警官拉着她的胳膊把她拉到了屋里,一个小记录员跑上来说:"卫警官,这个女人要自杀。刚才小刘路过护城河,刚把她给救上来。劝了她一个晚上了都,还是要死,非要死。"
边南捷觉得有些好奇,看了一眼那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卫警官皱着眉头,示意边南捷先稍等一下,然后坐到了他的办公桌前,沉着脸对那个要死要活的女人说:"为什么要死。"
女人抽泣着说:"活着已经没有意义。你们让我去死吧。求求你们了,只有死掉,才能够得到真正的解脱……你们现在不允许我死,等于变相地杀我,杀我,我恨你们,我恨所有的人……"
卫警官怒吼:"不管怎么样。选择死亡是最没出息的人才干的事。遇到困难就要去死吗?那么我们人人都有着数不清的麻烦,难道我们都要去死吗?如果你真的要死,那任何人劝说也没有用,你安安静静地在这里想一个晚上,然后老老实实地回家。如果你还是想死,那么不要闹得那么沸沸扬扬,一个人悄悄地死掉好了,不要给生的人带来那么多的麻烦!我们每天都在救人,都在救人,为了救人甚至可能会死人,可是偏偏有你这种人,不珍惜自己的命,反而那这个来要挟他人,你愿意去死,离开警局你可以马上去。谁都不会再阻拦你!"
边南捷几乎是惊讶地要掉下来下巴,他从来没有想到在警局,会遇到像卫警官这样的人,几乎是暴虐的不容分说的,有着一种强烈的个人风格的男人,他实在是把他给震撼住了。
当然,卫警官的这些话把那个寻死的女人也震撼住了,她不再疯狂地张扬,而是默默地萎了下来,像一株濒死的向日葵,然后抽抽达达地低着头,后来的笔录非常简单,就是他大概讲了一下事情发生的经过,然后签了字,就可以回家了。
走出警局,边南捷只觉得心里有些遗憾,回过头去,他看了看正在忙着给另外一个人录口供的卫警官,然后他想了想,终于还是走了进去。
卫警官抬起头,边南捷递了一张名片过去,说:"这是我的电话。"
卫警官拿起名片看了一下,随便放到一变,然后指了指刚才作笔录的卷宗说:"我有你的电话。"
边南捷点点头,然后觉得自己有点多余,但是也许是太久的寂寞令他改变了对待生活和陌生人的态度,他听到自己说:"有时间找我一起喝酒吧,我在郑州还要待一些日子。"
卫警官点了点头,没有再理睬边南捷,然后投入到了继续的追问和盘查里去,边南捷再次走出了警局,这时候那个刚才在喊死的女人低着头也默默地走了出来,看到边南捷,她警觉地一抬头,马上低下头去,边南捷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但是这是一个多么有意思的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