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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金蝉脱壳(1)

一九一六年夏末,是我担任箭山监狱典狱长的第二年,也正是在这一年,我第一次见到了那个自称是雄鹿吉伦的人。

我和雄鹿吉伦是在监狱外的一个叫哈拉南的小酒馆里认识的,当时,监狱内没有生活区,我只好在距离监狱两公里外的箭山村租了一间农舍,是一条蜿蜒而过的小河把这两处连了起来。

在工作之余,我经常光顾那家小酒馆,至于我和雄鹿吉伦能走到一起,则是由于对吉尼斯黑啤酒和飞镖游戏的共同爱好,当然,这两样东西也是那家小酒馆招揽生意的一种手段。

说实在的,雄鹿吉伦这个人与他名字里的“雄”字多少有些不符。

为什么这样说呢?让我们先看看他的相貌:作为一个年近不惑的中年男人,他不仅个子十分矮小,而且人也很瘦,似乎一阵大风就能把他吹个趔趄,让人乍一看都有些心痛。他的唇边留着两撇东方人常见的八字胡。不过那胡须摆在他那窄小的脸上,不但没有美感,反而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他的眼睛有一只是假的,如果看东西时,他就要拼命睁大那一只,结果使得脸部两侧明显不对称。我们再看看他的着装:他经常穿着一件花呢上装,胸前佩着一条带横扣的怀表表链,头上戴着一顶苏格兰便帽,怎么看都让人觉得不搭配,甚至还有一种华而不实的感觉;此外,还有一点让人无法理解,这就是他手里经常拿着一本活页笔记本,有时还鬼鬼祟祟地往上面记些什么。他住在旅馆附近一个包吃包住的酒馆里,看样子手头比较宽裕。

据说雄鹿吉伦是一位作家,他博览群书、知识渊博,文笔也很好,曾写过许多文章,刊登在《大商船》《冒险事业》《故事周刊》《天下奇闻》这些通俗杂志上。不仅如此,他的口才也很出色,有时讲起话来口若悬河,甚至连乡野流行的荤素段子也讲得绘声绘色。

不知什么原因,雄鹿吉伦从不肯透露他用的笔名或假名,有时我出于好奇问他一些关于他和他的创作时,他总是避而不谈,或者是立即转移话题,总之,他绝口不提个人的经历。所以,关于雄鹿吉伦的个人情况,我也只是停留在道听途说的程度,比如有人说他曾周游过世界,有人认为他说话不带什么口音,猜想他可能是在美国出生的,仅此而已,至于真伪我也无从查证。不过,有一点我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雄鹿吉伦具有敏锐的洞察力和超常的分析力,这在我下面要讲述的一桩神秘案件的侦破中可以得到充分的验证。

就我个人而言,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一九一六年那短短的几周里,与雄鹿吉伦的交往跨越了我的生命,如果我能再活一辈子的话,恐怕也难遇到第二个这样的人了。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自一九一六年以来的六十年里,我对于雄鹿吉伦究竟是谁,他是来自哪里,他是干什么的这些谜团至今都无法解开。

事情还要回溯到一九一六年九月二十六日,那天,箭山监狱要对杀人犯阿瑟·蒂斯戴尔执行死刑。

那天一大早,天空乌云密布,像被黑布蒙住了一样不透一丝光亮。

快到中午时分,突然狂风大作,一场暴风雨袭来,密集的雨点儿像子弹似的从黑压压的天空倾泻而下,并伴随着雷声轰隆隆滚过,闪电亮着银光在监狱墙壁的上方留下了似有若无的幻影,好似一个身着银白色衣服的人从窗前一闪而过。行刑日已让我提心吊胆,而这种风雨交加的鬼天气,又给我本已紧张的神经增加了几分负荷,我能清晰地听到从胸腔内发出的怦怦的心跳声,直觉告诉我这可能是个非同寻常的行刑日。

午后的那段时间里,我一直坐在办公室的窗前,一边凝视着窗外那急骤的雨线,一边听着挂钟传来的滴答声,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我在心里暗暗地祈祷着,但愿能够加快速度,将死刑赶快执行完毕,好让我绷紧的心得到放松和解脱,我甚至还期待现在就是下班时间,那样我就可以直奔哈拉南酒馆与雄鹿吉伦碰头,一边悠闲地喝着黑啤酒,一边尽兴地玩着飞镖游戏了。

挂钟时针“嗒”地响了一声,把我的思绪从漫游中拉了回来,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了。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原来是两名自愿监督行刑的村民到了,我让他们先到休息室等候一下,并告诉他们到时候会有人来招呼他们的。然后,我就披上一件雨衣到看守长罗杰斯的办公室,叫他跟我一起去行刑室。

行刑室的位置在监狱的东北角,面积并不大,四周的墙是砖砌的,屋顶是铁皮做的,两边分别是纺织车间和铸铁车间。行刑室内有一排见证人座椅,还有一个固定的绞刑架,照明灯都是镶在墙上的,靠北面墙那里有个门,是与死囚室相连的。按照惯例,阿瑟·蒂斯戴尔已于五天前被关进死囚室等待行刑这一天了。

蒂斯戴尔是一个性情暴虐、残忍的杀人犯,在首府发生的一次未遂抢劫案中,他残忍地杀死了三个人。按说犯下了如此重罪,他应该表现得老实一点儿,但他在被关押在箭山监狱的几个月里,也远不是什么模范囚徒。我作为监狱的典狱长,在职权范围内本可以对这些犯下死罪的人施以一定的同情,向地方官请求赦免,以往我还真申请过两次,但是对蒂斯戴尔这种十恶不赦的家伙,我对他没有任何同情感,也就无意挽留。

昨天晚上,我到死囚室看过他,问他是否需要一位神职人员,或者最后这顿晚餐是否想吃点儿特别的东西,结果他却不领我的情,反而用最恶毒的诅咒:即使死了,也要在地狱里诅咒我和罗杰斯以及所有在监狱工作的人。对此我丝毫没有感到意外。

当罗杰斯和我下午四点十分进入死囚室时,发现蒂斯戴尔还是老样子,只不过不像以前那样狂躁了,而是略显得忧郁,他双腿跪在囚床上,两眼毫无生气,有些呆滞地凝视着对面的墙壁。据奉命看守他的两名狱警霍洛韦尔和格兰杰说,他像这样已经有好几个小时了。

尽管昨天晚上蒂斯戴尔对我无礼,我还是走近他,问他是否需要请神职人员,但他依然跪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我又问他最后还有什么请求,比如走向绞刑架时要不要戴上头罩,他还是无动于衷,毫无反应。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我把霍洛韦尔拉向一旁,对他说:“行刑时最好用头罩,这样我们大家都省事。”

“是,典狱长先生。”

随后,罗杰斯和我在格兰杰的陪同下离开死囚室,来到行刑室最后一次检查绞刑架。这里的绳索已经套好了,该打的结也打好了,当格兰杰再次确认无误后,我将绞刑架平台下面的门打开,这下面有个小小空间,离平台约八英尺高,它的作用是:对绞刑犯执行绞刑时,当死囚落入活动踏板后,这里可以容纳他头以下大部分身体,这样监刑者就不会看到死囚痛苦挣扎的惨状了。这种做法是我们箭山监狱所独创的,因此我颇为自得。我用手电筒将小空间的四壁和地板仔细照了一下,没有发现任何问题,我把门又重新锁好。

我们转身踏上一侧的台阶,一共有十三级,最后来到平台上。平台的地板上有一个杠杆,是活动踏板的开关,当杠杆启动时,踏板的两片木板就会向下打开。我们试用了一下,也没有问题。经过一系列检查,我宣布一切准备就绪,并派罗杰斯去请监刑人和狱医,这时已是四点三十五分,离执行死刑的时间还有二十五分钟。看来,蒂斯戴尔连最微小的减刑希望也不存在了,因为昨天晚上我收到地方官的电报,确定今天下午五点执行绞刑。

外面的闷雷在云层中不停地滚动,密集的雨点儿砸在铁皮屋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我一个人待在行刑室里,禁不住浑身打颤,当罗杰斯陪同监刑人和医生到来后,我的心情才平稳了些。距绞刑架四十英尺的地方有一排椅子,我们就座了,彼此都沉默不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外面的雷声还在轰响,尽管室内灯光明亮,但怪异的气氛仍然让我们感到压抑,行刑前的每时每刻都很难熬。

我看了看表,还差五分钟到五点,我向门口的狱警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将去提死囚。大约过了三分多钟,行刑室的门重新打开,格兰杰和霍洛韦尔带着蒂斯戴尔进来了。

格兰杰穿着黑色的刽子手长衣,霍洛韦尔穿着深蓝色的咔叽布狱警服并戴着尖帽,夹在他们中间的蒂斯戴尔则是一身灰色的囚衣和黑色的头罩,他们三人慢慢地向绞刑架走去,带着一股阴森之气,这时,行刑室内静极了,空气也仿佛凝固了,只有格兰杰和霍洛韦尔的皮鞋踏在地板上传出的“咯噔、咯噔”声,蒂斯戴尔浑身瘫软,几乎是被拖拉着一步一步向前挪,他没有丝毫抵抗,只是在上台阶时本能地挣扎了一下,但马上就被格兰杰和霍洛韦尔紧紧抓住了手臂,并把他架上了平台。霍洛韦尔命令他站到踏板上,他没有动弹,后来还是霍洛韦尔自己把他架上去的,格兰杰则把绳索套在他的脖子上,并一点点收紧。

时针已指向五点,格兰杰朝我看了一眼,我点头示意可以开始。按照法律程序,在对死囚行刑前可以让他留下遗言,于是,格兰杰向蒂斯戴尔发问:“你最后还有什么话要说吗?”蒂斯戴尔无语,只是身子显得更加无力,或许是因恐惧而变得弯曲。格兰杰又看了看我,我举起手表示即刻执行。格兰杰离开蒂斯戴尔,把手放在杠杆上,就在他搬动杠杆的一瞬间,天空中突然传来“轰隆隆”的一长串雷鸣,巨大的雷声几乎要把屋顶震开似的,我浑身打了个冷颤,脖颈也被一丝凉意穿透,身子不由自主地在椅子上晃动了一下。

雷声刚过,霍洛韦尔就将抓着蒂斯戴尔的手松开,并退后半步,站在一个暗影里,他身上穿的深蓝色狱警服和黑色尖帽,就像一个幽灵站在那里似的。随着踏板“哐”的一声打开,蒂斯戴尔的身体颓然落下。

但就在那一刻,我似乎看见踏板打开处闪过一道银光,转瞬即逝,就像我在办公室窗前看到的那道闪电一样,当时,我以为那只是一种错觉,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那条绳索上,只见它摆荡了几下就彻底绷直了,最后一动也不动了,我知道,那是由于蒂斯戴尔的身子坠落后形成的,于是,我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此前因紧张而加速的心跳也逐渐平复下来。

格兰杰和霍洛韦尔此刻还留在平台上,他们正眼望别处,在默默地读秒,等待被行刑者在足够的时间里断气身亡。

大约过了一分钟,格兰杰转身走向踏板的边缘,伏下身子向下看,如果尸体松弛地挂在那里,他就会示意我和狱医进入那间小室,检查尸体,正式宣布蒂斯戴尔已经死亡。但如果发现受刑人仍在剧烈地扭动,就说明他还没有死,有可能在坠落过程中扭断了脖子。我曾看到过那种情况,是很恐怖的,受刑人也很痛苦,这种时候,我们必须要等到他自己结束这个过程,才能下去验尸,尽管这种做法是很残酷和不人道的,但法律的意志具有强制性,必须严格执行。

正当我等待格兰杰示意时,却发现他的反应很奇怪,他趴在踏板的边缘,好像肚子疼似的弯着腰,扭曲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眼睛也因惊异而睁得很大,霍洛韦尔看到他这副样子,也凑过去向下面窥望。

“出什么事儿了?”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腾地一下站起来,大声问道:“格兰杰,怎么回事?”过了几秒钟,格兰杰才直起身子,对我说:“帕克典狱长,你快上来一下,快!”他说话的声音尖锐刺耳,还发着颤,“快点儿,快!”他双手捂在肚子上继续叫道。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罗杰斯和我互相看了一眼,同时跑向台阶,我们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平台,其他狱警和狱医也紧跟在我们身后。

我站在平台上朝下一看,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下面空空的,只有套索垂在那里,水泥地上除了一个黑色的头罩外,什么都没有。

这太不可思议了!阿瑟·蒂斯戴尔的尸体竟然不翼而飞!

我好半天才缓过神儿来,就从绞刑架的台阶上跳下来,用钥匙打开小室的门,我幻想着蒂斯戴尔的尸体也许是从绳索上脱落,掉在室内,或许就靠在这扇小门上,我如果把门一开就能滚出来,然而幻想毕竟是不现实的,那个小空间里空荡荡的,根本没有蒂斯戴尔的影子。

罗杰斯也在仔细检查绞索,过了一会儿他告诉我,绳索上不可能做手脚,即便绳索没有套好,也只是一时终结不了蒂斯戴尔的性命。我叫狱警把灯拿来,借着光亮,沿着墙壁一寸一寸地检查,然后又查看地面,甚至连墙角以及墙壁与地面的接缝都看了,也没有任何问题。我只是在地面上找到了一块木头,约有一英寸长,不知道它在这里有多长时间了。总之,除了黑色头罩和这块木头,我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找到。

“他究竟到哪儿去了呢?”对于蒂斯戴尔消失得如此一干二净,我百思不得其解,眼前的这两件东西——头罩和小木块并不能告诉我什么。

我静静地站在小室里,凝视着眼前闪烁的灯光,远处又传来滚滚的雷声。

“绞索尽头的蒂斯戴尔死了没有呢?我是亲眼看着他从踏板上掉下去的,而且绳索从摆荡到绷直的全过程我也都看见了,他怎么就会突然不见了呢?”我反复回忆着执行绞刑时的情景,但还是无法找到答案,这时,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了。

忽然一股冷风吹过,我不禁打了个颤,这时,我突然想起蒂斯戴尔昨晚的诅咒,他说要从坟墓里钻出来,莫非他真的……

想到这儿,我的后背猛然透出一股冷气,难道真的有另外一个世界存在?那里有着超乎自然的力量?蒂斯戴尔是个无恶不作的歹毒之人,他的邪恶会不会就是来自那个空间?当他被执行死刑的一瞬间,会不会是邪恶力量又将他收回?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今天的这一切就可以解释了。

尽管我这样想着,但我却并不相信会有这种事,我是个讲求实际的人,也没有自己吓唬自己的习惯,即使面对最复杂和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也能寻求到合乎逻辑的解释。面对阿瑟·蒂斯戴尔消失的这个现实,我坚信这股力量只能是来自人间,也就是说,不管蒂斯戴尔是死还是活,他仍然在箭山监狱的高墙之内。

“没错!他肯定还在这里!”我暗暗地说,然后迅速离开那间黑暗的小室,命令全体狱警集合,进行全狱大搜查。当狱警集合后,我发现霍洛韦尔不在队列中,我问他去了哪里,有人报告说,几分钟前看到他匆匆离开了行刑室。

“他离开了?”这一反常情况让我颇感疑惑:难道他是知道或者看到了什么,为了不告诉其他人而自己去核实?或许他本人就参与了这件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霍洛韦尔受雇于箭山监狱的时间还不到两个月,因此我对这个人了解甚少。我通知全体狱警,如果有谁看到他,马上让他到我办公室来。当我把各种事项都安排完后,罗杰斯和格兰杰也随着众人离开了。

我陪着两位监刑人来到办公室,请他们暂时留在这里,等疑团破解后再走,他们点头同意了。然后,我又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了,一边等候搜查结果,一边等候霍洛韦尔的到来,我预计一个小时内就会有结果。

然而,我这次又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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