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吉伦带着几个全副武装的狱警开车向海恩斯维尔驶去,尽管只有六公里的路程,但是走起来并不轻松,主要是由于道路的泥泞加剧了精神的紧张。
一路上,吉伦还是一言不发,或许他是在想:格兰杰是共谋犯呢?还是无辜的一方呢?会不会在格兰杰家里发现活着的或者死了的蒂斯戴尔呢?
我也在琢磨他刚才说的“可能还会阻止另一起谋杀”,刚要问他,他却摆摆手,只是说过一会儿就会见分晓。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怪人!
汽车在颠簸中继续艰难地行驶着,两位荷枪实弹的狱警坐在我的车后座,罗杰斯则驾驶着另一辆车紧随其后。
说实在的,我对吉伦的判断也有些拿不准,担心他是个好心办坏事的傻瓜,但我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无论结果如何,我只能义无反顾地把身家性命交到雄鹿吉伦手上。
我们到了海恩斯维尔的村口,恰巧碰到也住在这里的一位狱警,他告诉我们,在教堂前的一个街口有一座朝东的房子,就是格兰杰的住处。
“我建议把车停得远一点儿,不要让他知道我们的到来。”坐在一旁的吉伦终于开口说话了。
“嗯,”我点了点头,就把车停在街角,罗杰斯的车也停在了这里。我们总共有八个人,下车后就冒雨站在那里,朝着格兰杰房子的方向窥望。
这个街区有四座房子,都是沿街而建。靠我们这一侧有两座,屋内都黑着灯,后面是草地,在对面的那两座中,稍远的那座也黑着灯,离我们近的那座房后是一片松树林,前院有一棵大橡树,有一扇窗户透着灯光,烟囱也似乎冒着烟,只不过由于下雨,不易被人察觉罢了。
“你看,亮灯的那间就是格兰杰住的房间。”那位狱警指着对我说。
我们穿过街道,经过松林,朝着格兰杰的房间靠拢。这时,我命令其他人在后院等候,由我和吉伦、罗杰斯悄悄向屋前包抄,吉伦俨然是一位指挥官,迅速从西边抢先占据了窗下的位置。
吉伦将身子紧贴在墙壁上,慢慢探头朝屋里窥视,但他只看了一眼就马上抽回身子,并用手示意我到他那儿去。我猫着腰悄悄过去,站在他刚才的地方向里一望,只见格兰杰正站在壁炉前,手里还拿着根捅火棍在搅动火苗,尽管隔着玻璃看不出他烧的是什么,但我敢说那肯定不是木柴。屋子里还有另一个男人,满脸凶相,腰间插着一把旧的左轮手枪,此时正望着格兰杰。
“天哪!阿瑟·蒂斯戴尔!”我惊得几乎发出响动。
我简直气晕了,格兰杰这个家伙竟然成了蒂斯戴尔逃脱的帮手!他一向得到我的喜爱和信任,怎么可以干出这种事情!愤怒和懊悔在吞噬着我的心。我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退后一步,把位置又让给了罗杰斯。
等罗杰斯看过之后,我们三个人又回到后院,我把等候的那些人叫过来,布置完包围夹击这所房子的方案后,就开始分头行动了。
我和吉伦隐蔽在屋后窗户旁的阴影里,那里有一口枯井。直到现在我才理解吉伦一再强调抓紧时间的重要性了,如果稍微晚了一点儿,真不知道还会出现什么意外情况,我对吉伦既佩服又心存感激。
我们默默地等待着。
大约三分钟后,其他六个人先后从前门和后门冲了进去,随即响起了枪声。我和吉伦也迅速冲到屋内,一眼就看到格兰杰,他正神情木然地坐在壁炉旁的地板上,或许是被我们这些突如其来的天降神兵吓呆了,但他没有受伤。在门厅中央还躺着一个人,正是蒂斯戴尔,鲜血已经把胸前的衬衣染红了,但他也没有死,只是肩部受了点儿伤,他虽然被剧烈的疼痛折磨着,但嘴里还在不停地咒骂。
“这个可恶的家伙,看来还得让他再上一次绞刑架,仍在箭山监狱的行刑室!”我在心里狠狠地骂着。
一个小时后,我们的围剿胜利结束。蒂斯戴尔已被严加看管起来,这回料他再有天大的本事也跑不掉了。还有那个格兰杰,尽管他痛悔不已,但也被关进了一间单人牢房,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惩罚。
这时,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不过天空还是阴沉沉的。我和吉伦、罗杰斯都返回到我的办公室里。
“吉伦,谢谢你!”我感激地说,“这个案子能在短时间内告破,你功不可没,理应得到重谢,不过,我们此刻更想听听你对这件事情的解释。”
“过奖了!既然你们想听,那我就说说吧。”吉伦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我就先从霍洛韦尔说起吧。对于他的被害,按照人们的习惯性推理,肯定认为他是接受了蒂斯戴尔的贿赂,是为帮助他逃跑提供便利的帮凶。然而这个想法是错误的,霍洛韦尔只是个无辜的替罪羊。”
“那他为什么被杀呢?是复仇吗?”罗杰斯问。
“这个问题有点儿复杂。我是这样分析的,霍洛韦尔的死其实并不是在你们所发现的地方,这一点你们一定不会想到,但这正是蒂斯戴尔逃跑诡计得以实施的第一步,也可以说是整个计划能否成功的先决条件。”
“可霍洛韦尔死时,蒂斯戴尔已经逃跑了,那……”我更加迷惑了。
“事实并非如此,”吉伦说,“霍洛韦尔在那之前已经被杀了,是在四点到五点之间。”
“不可能!吉伦,”我反驳说,“当时,罗杰斯和我,还有其他五个人都可以证明霍洛韦尔就在行刑室内,绝不会错!”
“帕克,你敢肯定自己看到的那个人就是霍洛韦尔吗?”吉伦继续说,“行刑室是被灯光照亮的,况且那时外面正下着暴雨,人的视觉是会受到影响的,再说你坐的椅子和行刑台之间还有四十英尺的距离,其实你看到的是一个身高、体型大体与他相当,压低帽檐儿,让你看不清面孔,穿着狱警制服的另一个男人,但你没有理由怀疑他不是霍洛韦尔,因为你已经先入为主地认定了他的身份。”
“当然,从逻辑上讲,你的推理无懈可击。”我说,“如果按照你的推断,他不是霍洛韦尔,那么又是谁呢?”
“谁?当然是蒂斯戴尔!”吉伦说。
“他?这太不可思议了!”我吃惊地睁大眼睛,“那个被押上来的又是谁呢?”
“没有人。”
我和罗杰斯对视了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屋里顿时像死一样的沉寂。
过了一会儿,我终于忍不住了,大喊道:“照你这么说,昨天下午五点我们并没有看到一个人被吊死?”
“没错!”
“啊?难道我们当时集体经历了一次幻觉?”我和罗杰斯面面相觑。
“噢,不是的。”吉伦平静地说,“我相信你们当时的确看到一个人被执行了绞刑,就像你们认定霍洛韦尔那样,认定他就是阿瑟·蒂斯戴尔。帕克,我再次提醒你们一下,当时外面下着雨,室内灯光很暗,你们根本没有理由怀疑自己看到的是假象。但是,帕克,我再问你一遍,你实际上看到了什么?其实只是一个黑帽冠顶,被两个男人架在中间的人形。我曾问过你,看没看到他行走时的脚踝?听没听到他说话的声音?总之一句话,有没有可以证明那是个真人的证据?”面对吉伦一连串儿的问题,我闭上眼睛,又仔细地回想了一遍,除了头罩、衣服和鞋之外,确实没有。
“不过,我的确看到他上楼梯时挣扎了一下,还有他身体坠下踏板的过程,这又该如何解释呢?”我问道。
“这很好解释,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也是假象。格兰杰和蒂斯戴尔两个人合作,故意放慢脚步,用自己的动作制造出人形在挣扎的假象。”
“噢,原来是这样。”我点了点头,“还有,既然那是个人体模型,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怎么会消失得如此迅速呢?吉伦,我还是有些不相信。”
“我并没说那是个人体模型。”
“那是什么?难道是魔鬼的幽灵不成?”
“你呀,”吉伦举起一只手,一副自得的样子,“还记得我问过你蒂斯戴尔是做什么生意的吗?你说他曾在纺织厂工作过,我还问你监狱的车间里是不是堆放着丝绸?”
“我记得,你是问了。”
“帕克,发挥一下你的想象力,光滑细密的丝绸可以做成一种什么东西?”
“丝绸,做……什么东西?”我刚想说不知道,“天哪!是气球!”答案突然冒了出来。
“太聪明了!”吉伦笑着说,“不管是缝还是捆,用丝绸做个大致的人形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然后再把气体充进去,用头罩和衣服作遮掩,又有两条壮汉左右架着,你隔着四十英尺远的距离,而且灯光昏暗,能看清什么?”
听到这儿,我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些手工活儿是蒂斯戴尔自己做的,是被关进死囚牢房之后,那些材料是格兰杰从监狱纺织车间得到的。我估计做好之后,格兰杰可能把它带出监狱进一步加工试用,然后又带回来了。在行刑当天把气充上,至于气体是从哪儿得到的,我猜你们监狱的铸造车间一定有装氦气的钢瓶。”我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吉伦继续说着,“在下午四点到五点之间,当死囚牢房里只有他们三人时,蒂斯戴尔用格兰杰事先给他准备的尖锥刺死了霍洛韦尔,格兰杰迅速将尸体运走,并把氦气瓶还回了铸造车间,他们选择的时机是很好的,雷雨天气就是很好的掩护,即便没有这个天赐良机,他们也要冒这个险的。”
“气球人形被格兰杰和蒂斯戴尔带上绞刑架,格兰杰作为刽子手小心翼翼地把绞索套上。帕克,你对我说过,他是最后一个检查绞索的人,我认为,他就是利用这个过程把你后来在暗室中找到的那块尖利的木屑插了进去,当他把绞索收紧时,确保木屑的尖头正好顶在气球的表面,等到踏板打开时,充气的丝绸气球向下一沉就会被扎破,这时又是雷声帮了忙,把那小小的爆裂声掩饰过去,至于绳索的荡摆,自然是由于气球快速排气引起的。”
“气球在他们读秒的过程中,早就瘪了,这时的暗室里,除了一堆衣服、一双鞋和一个瘪气球外,就再没有别的了。他们知道行刑后马上就会验尸,为了不让诡计露馅儿,他们还要在短时间内做一项重要工作,就是除了头套外,其他所有东西都必须收回来。”
“我觉得他们根本没有时间收走那些东西,再说了,格兰杰和霍洛韦尔一步也没有离开绞刑台。”
“帕克,我听你说曾看到绞架上银光一闪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吉伦说,“其实很简单,当时,格兰杰手上握着一根铁丝的这一端,另一端则系着暗室里的那堆衣服、气球和鞋,铁丝在灯光照射下反着光,当格兰杰扳动杠杆时,这根七八英尺长的铁丝就被盘成一圈,握在他的手里了。”
“还记得他趴在踏板边缘,背对着你们向下面窥视吗?其实他是在做手脚,他解开长风衣的前襟,把铁丝另一端系着的东西拉上来,塞进怀里。当然,他也怕反常的腰围会引起你们的怀疑,但是你们的注意力这时都在暗室里,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帕克,你也注意到了,当格兰杰再次站起来时,双手捂着肚子,像是突然疼痛似的,实际上他是怕那些东西从风衣里掉出来。后来,他就离开了行刑室,下班时把那些东西带出了监狱。刚才我们看到他在壁炉前烧着什么,其实就是这些东西。”
“哦,那蒂斯戴尔又是怎么离开监狱的呢?”我问道。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他是从监狱大门大摇大摆地走出去的。”
“你说什么?”我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我说的是事实。帕克你想,当时蒂斯戴尔穿着狱警的制服,是代替霍洛韦尔出现在行刑室的,而且那又是个狂风骤雨的傍晚,监狱里是不会有人对一个穿着警服的人产生怀疑的。比如今天我们到这里时,我发现门卫几乎没怎么看你的脸,也没有问问我是谁,就把我们放进来了,他急于回到岗楼里去,毕竟那里要舒服一些,当然,你是朝门卫打了个手势。蒂斯戴尔往外走时也会如此,他穿着狱警的制服,而且是下班的时间,门卫就更不可能怀疑了。另外,我估计蒂斯戴尔是开着格兰杰的车走的,等到格兰杰下班时,他可能是搭了同事的一辆车,如果对方问他为什么不开自己的车,他随便找个理由就搪塞过去了。”
“对于蒂斯戴尔是否去了格兰杰家,我没有确切的把握,只是通过其他事实作出逻辑性的推理。我了解蒂斯戴尔的本性,因为这件事除了他自己以外,格兰杰是唯一知道全部细节的人。格兰杰的死活对于蒂斯戴尔来说并不重要,蒂斯戴尔最关心的是自己逃脱后能否安全,也无论他对格兰杰曾作过什么承诺,总之,他要首先保全自己。”
“我觉得蒂斯戴尔可以采取更简单的办法越狱,比如说,干脆在四五点钟之间,依靠格兰杰的帮助,先杀了霍洛韦尔,穿上狱警制服,在行刑前离开监狱,他何必要绕这么个大圈子呢?”
“你说的这些我也曾想过,但我反复思考,蒂斯戴尔一定有他的想法。或许他担心如果直接从牢房逃走,你们肯定会发出协查警报,甚至展开全郡或者全国大搜捕,那样一来,他就没有充裕的时间安全撤离。如果换一种方法,就像一只煮熟的鸭子飞走后会出现什么情况呢?他估计你们一定会大惑不解甚至乱做一团,匆忙之中不会想到立刻发警报,那时他就可以从容地应对各种情况了。另外,帕克,我似乎还有一种隐约的感觉,就是他喜欢用这种方式置你们于惊恐万状之中,借此极大地满足他的复仇欲。”
“聪明!吉伦,我真是服了你了!”我将身子靠到椅背上。
“破解这类谜团靠的是逻辑推理和缜密观察,光聪明是不顶用的。”吉伦耸了耸肩膀说,“在推理的过程中,一味排斥超自然的力量是不明智的,往往在没有明显证据可寻的情况下,答案或许就来自冥冥之中的感觉。帕克,我遇到过很多不可思议的事儿,有些比这要复杂得多,不少都和幻觉有关,指望用常理是根本找不到答案的。在我们的生活中,今后肯定还会遇到不少这类事儿的。”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这些事情的发生都是有一定背景的,帕克,你信吗,它能发生一次,就有可能发生第二次,我们所能做的就是随时准备迎接它们的挑战。”吉伦一本正经地说。
“这么说,你是早就预料到箭山监狱会发生这种事儿?有未卜先知的本领?”
“怎么说呢?也许是,也许不是,也许我只是个喜欢旅行的通俗作家。”他故弄玄虚地冲我一笑,夹着他的笔记本站了起来,“好了,帕克,我不想再跟你说了,这时候还能不能弄到点儿黑啤酒,我都快渴死了。”说完,我们都开心地笑了起来。
一个星期后,吉伦没打任何招呼就突然离开了箭山村,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也不知道是否还能再见到他,总之,他就像是个谜一样,六十年来仍然萦绕在我的心中。
雄鹿吉伦究竟是谁?他又来自哪里?或许唯有他笔记本上的那个句子,是读懂他的一把钥匙:如果一个吉姆巴克单独站在海岸边,在月黑风高时歌唱,有多少沙砾会印上他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