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的眼
今天在门诊上遇到一位来自河南的女性患者，名字叫春儿，今年43岁，她患的是Behcet病（白塞病），已有近两年病史。此病是我国常见的一种葡萄膜炎类型，反复发作，治疗很是棘手，不少患者因治疗不及时或得不到有效正确的治疗而失明。美国一位葡萄膜炎专家曾经说过，此类疾病可通过旷日持久的炎症进展造成患者及其家庭经济上和精神上的浩劫。
春儿已是第四次就诊了，上次复诊是2个月前，经过我的治疗，她双眼视力已提高到0.6，可这次是她老公扶着她来的。她老公一再哀求我，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他太太的眼病治好，甚至他还要求我将他的一只眼移植给春儿。
我告诉他，此种疾病不需要进行眼球移植，即使需要的话，目前科技尚未达到能移植眼球的水平。听完我的解释，她老公心情沉重，表情极为痛苦。
为春儿检查后发现她双眼的葡萄膜炎复发了，而且炎症非常严重。我感到有些疑惑不解。因为凭我的经验，她的葡萄膜炎应该得到很好控制，视力会比以前更好才是，怎么两个多月下来就没视力了？我怀疑她自己减药了。
一开始，她极力否认。后来在我一再追问下，她才偷偷地告诉我，她已经停药了。
我问她：“为什么停药？”
她告诉我：“用药后发现月经显着减少了，并且出现了紊乱。”
我接着对她说：“在用药前我就把用药的副作用都给你讲得很清楚了，所用药物确实可引起月经紊乱和闭经，尤其对40岁以上的女性而言，因机体生殖功能已经大幅度衰退，更易出现这些副作用。但对你而言，月经减少甚至闭经应该不是很大问题，你这个年龄也不需要生育了，把眼睛治好了才对呀！”
春儿哽咽地对我说，她还想生育。
我记得有一次看见她女儿陪她前来看病，就问她：“你不是已经有女儿了吗？再说，这个年龄即便是没眼病，生育也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你为什么还要再生孩子呀？”
春儿眼里噙满了泪水，她说她现在老公对她太好了，她一定要为他生一个孩子。
我感到非常吃惊，问她为什么要冒着双眼失明的危险为老公生孩子？
她哽咽地给我道出了一段催人泪下的故事。
春儿出生在豫南革命老区一个叫郭家寨的小山村，当地的山山水水曾见证了如火如荼的革命年代和腥风血雨的恐怖日子，也造就了山妹子清丽脱俗的灵气。春儿在初中时即出落成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一双大大的眼睛，像弯弯的清泉，清澈而明亮，笑起来显得特别甜美，格外迷人。在初中时即有很多男孩围绕在她周围大献殷勤，但不知为什么，她从不为所动。
班里一位叫晓雷的男生总是吸引着她的目光。晓雷的父亲是位长期患有慢性肝病的患者，不能干重体力农活，母亲是一位从小就有类风湿性关节炎的患者，膝关节和腕关节已经变形，行动有些不便，一遇寒冷天气即周身关节疼痛，不能下地干活，因此家境相当贫穷。在这样的环境下，晓雷过早地品尝到生活的艰辛，小小年纪即承担起生活的担子，一放学即帮父母亲干农活。
晓雷是一个聪明的孩子，虽然没有多少时间复习功课，但在考试时成绩总在年级前三名之内。他虽然寡言少语，但同学们在学习中遇到困难时，他总是乐于相助。
春儿和晓雷是同桌，贪玩的她常常不能按时完成家庭作业，就会找晓雷帮忙，晓雷总是乐于提供帮助，这给春儿留下了难以抹去的好印象。她知道晓雷家境贫困，便时不时给晓雷买一些铅笔、圆珠笔和作业本之类的文具。晓雷非常感激她的帮助。
有一次在放学的路上，刚下过小雨路特别滑，在路过一座小桥时，春儿一不小心滑到，跌落到小河里。
晓雷虽然不会游泳，但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勇气和力量，一下跳进齐胸深的河里，硬是把春儿从河里拉了上来，春儿感动得直抹眼泪。
在随后的日子里，春儿在心理上和学习上都有离不开晓雷的感觉。春儿的父亲是个生产队长，有些小特权，因此她家生活显得相对富裕一些。春儿后来就把晓雷的学杂费全包了，晓雷对此感激不已。日久天长，他也逐渐喜欢上了春儿，到后来两人竟有难以分离的感觉。
高中三年级时，晓雷的父亲突发心肌梗塞被送往医院抢救，最终不治而亡。父亲住院的治疗费使这个本来就贫穷的家庭变得难以为继，晓雷不得不放弃考大学的梦想，辍学去南方广禺市打工。
在晓雷临走前的那天晚上，晓雷和春儿相约在村头的一个山坡上。刚立过秋的天气仍是秋老虎，闷热得使人喘不过气来，皎洁的月光洒在两人无助的脸上。晓雷深情地对春儿说：“春儿，等我回来，我一定会用我勤劳的双手混出模样来，你总是鼓励我考大学，如果有一天我们有钱了，我还想为你和我实现这个梦想。”
泪眼婆娑的春儿紧紧拥着晓雷，生怕松开手他就会飞了似的。她心痛地说：“好，我等着这一天。你一人在外要注意冷暖，不要太劳累，我不求你富贵，只要你平安！”
晓雷指着天上的月亮说：“春儿，今夜月亮为证，我要娶你为妻，并且此生非你不娶！”
春儿动情地说：“我等你回来，非你不嫁，等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说着说着，春儿已有些哽咽，她从一个小包里拿出了一块手绢、两双鞋垫递给晓雷。手绢是春儿前一天专门到镇上门市部买的。送鞋垫是当地人表达感情、亲情、爱情和感谢的一种常用方式，春儿当时还不大会做针线活，她是专门花了两天时间，边学边做才完成的。
接过鞋垫，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针脚，晓雷感动得泪水直在眼里打转，心里热乎乎的，他知道春儿的一针一线已经把他俩紧紧地缝在了一起。
第二天早上，晓雷怀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扛着一个编织袋（里面装有几件衣服和母亲为他蒸的几个窝窝头），徒步走了30公里来到县城，然后依依不舍地踏上了南下的火车。他从未离开家乡，甚至从未见过真正意义上的楼房，在火车上忐忑地度过了20多个小时来到南方的广禺市，一下火车即被裹进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80年代末的广禺火车站，还比较陈旧，挤满了各色各样的人。手举接站牌的人见到一拨从车站里出来的人即蜂拥而上，询问火车是从哪里开来的；一群群素不相识的人席地坐在火车站广场水泥地上，茫然地四处张望；一些背着大包小包行李打工的小伙子、小姑娘漫无目的地穿梭在人群中；一些上了年纪的头发已经花白的打工老人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不知是在等着回家还是等着未知的未来；一些小贩拎着篮子迂回穿梭于人群中，叫卖着煮玉米、矿泉水、方便面之类的食品。小贩的叫卖声、孩子的哭闹声、来自人群中的嗡嗡的嘈杂声还有时不时从远处传来的摩托车、公共汽车的喇叭声交织在一起，使人心烦意乱。空气中弥散着汗味、脚臭味和小孩随地小便挥发的尿骚味道，简直使人喘不过气来。
晓雷走进车站广场，两眼四处张望，努力辨别方向和寻找公共汽车站。
这时，一个蓄着小胡子、流里流气的家伙突然叫住他，指着地上一个钱包说：“兄弟，这是你掉的钱吧？”
晓雷这才发现他脚下有一个钱包。他说：“不是，这不是我的钱包。”
那人赶快把晓雷拉到一边对他说：“兄弟，不要出声，我们俩人各分一半。”
晓雷往后退着说：“不要，这不是我的钱，我不要！”
那人紧拉着晓雷的手，硬是把钱包塞进他裤兜里。
几乎是同时，上来了两个20岁左右穿着时髦的人，其中一人一把抓住晓雷的衣领说晓雷偷了他们的钱包。晓雷努力争辩说他没有偷钱包。
二人即上前搜他的裤兜，发现了刚才被塞进去的钱包。
两个人二话没说，对他一阵拳打脚踢，晓雷被打得鼻青脸肿，满脸是血。接着二人把他身上搜了个遍，把他仅有的10多元钱的盘缠全部掠走了。
举目无亲、失魂落魄的晓雷走在广禺市夜晚的大街上。天空下着丝丝小雨，街道两旁的霓虹灯在夜空中夸张地闪烁着，饭菜的香味从街边的一个个餐馆里飘了出来，钻进晓雷的鼻子里，嘈杂的迪斯科音乐时不时从街道两旁的夜总会中传出，仿佛诉说着人们的躁动不安，温柔的“何日君再来”的曲子从一家舞场弥散至潮湿的空气中，在夜空里慢慢散去……
这时一个穿着并不破烂的乞丐伸手拦住了他的去路：“兄弟，行行好吧，我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给三块钱买个盒饭吃吧。”
晓雷苦涩地摇了摇头。
乞丐瞪了他一眼：“穷鬼！连三块钱都拿不出来，还在广禺混什么混！”
小雨在淅淅沥沥下着，没有浇灭初秋的闷热，却打湿了他的衣服，浇灭了他心头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饥肠辘辘的他想买一个馒头或一碗米饭，尽管他知道口袋中并无分文，但还是下意识地翻了一下口袋。孤独无助的他想到了死，但转念又想到了千里之外的母亲和春儿，想到了对春儿许下的承诺，所以他不能死，他还得坚强地走下去。
饥饿感一阵阵向他袭来，闷热的天气使他透不过气来。他拖着像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走着。他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他也不知道脚下的路通向何方。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身上一阵寒冷，像掉进冰窖里一样，浑身发抖，一会儿又热得像进了蒸笼一样，浑身冒汗，最后竟不由自主地瘫倒在一座天桥下，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房里。
原来是一位餐馆的女老板在早晨买菜路过立交桥时发现了他，急忙把他送到医院里。
经过3天的治疗和女老板的精心护理，他的烧退了，身体渐渐恢复起来。他告诉女老板他来自河南南部的一个小山村，到广禺市是为了打工以偿还父亲住院治病时所欠下的债，不幸的是到广禺市后钱即被抢走了，因此沦落街头。
女老板对他的遭遇非常同情，让他康复后到她餐馆上班。晓雷当时感动得双眼噙满了泪水，不知说什么才好。
老板姓张名晓凤，31岁，来自河南的一个小县城，高高的个子，白皙的皮肤，瓜子脸，披着一肩乌黑的长发，忽闪着两只会说话的眼睛，楚楚动人。她平易近人，待人和气，员工都亲切地叫她凤姐。
3年前，她丈夫因车祸不幸去世。料理好丈夫的后事，即投奔在广禺市工作的哥哥。哥哥帮她租了个地方，便开起了河南餐馆，主营河南小吃，像胡辣汤、郑州烩面、信阳甲鱼泡馍、道口烧鸡、开封灌汤包等等。女老板勤快精明，待人热情厚道，几年时间餐馆已是远近闻名，客人络绎不绝。餐馆一连扩大了三次，现在已是拥有50多个员工的餐饮企业了。
晓雷康复后来到餐馆上班，他勤奋好学，乐于吃苦，加上为人忠厚老实，深得店员的喜欢，也得到女老板凤姐的赏识，老板把他当成弟弟来照顾，晓雷也亲切地尊称她为姐姐。
晓雷帮助凤姐把餐馆经营得更加井井有条，生意更是红红火火。凤姐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在不知不觉的过程中竟逐渐喜欢上了比自己小11岁的晓雷。
在晓雷到餐馆工作4个月的一天晚上，凤姐一改以往营业到夜晚十点多的习惯，9点多即关门打烊。正准备回宿舍休息的晓雷被凤姐叫住，要他与她一起看电影。
随着经济的改革开放，电影的开放也在悄然地进行着，到了上世纪90年代初，已出现了一些有点少儿不宜的镜头了：荧幕上一对男女在河旁嬉戏追逐，最后相拥在一起。
晓雷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便低下头来。突然他感到凤姐一双发烫的手紧紧握住了他的双手，她的肩膀不知什么时候也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温暖而又紧张。晓雷顿时感到心跳加快，喉咙发干，胸口好像有一团柔软的东西堵着，想拿开，又力不从心，慢慢地往上滑动，滑动到了咽喉，像是卡住了脖子，想咽咽不下去，想吐又吐不出来。再往后，这团柔软的东西还在往上冲，一点一点，慢慢地冲上了脑门，他感到浑身发软，脑袋一片空白……
在回家的路上，凤姐拉着晓雷的手动情地说：“晓雷，我知道你有一个残疾的妈妈，知道你一无所有，但是我喜欢你的忠厚老实，虽然我们俩相差10多岁，但我是真心地喜欢你，娶我吧，我爱你，我会让你过上体面的生活……”
晓雷当时紧张得不知所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不停地吞咽唾沫。
当天晚上晓雷失眠了。来到广禺市，在贫病交加、孤独无助的时候，是凤姐救了他，4个月中凤姐像亲姐姐般地呵护着他、照顾着他，他心中涌出的是无限感激。正是由于这份感激，他每天起早贪黑帮助凤姐料理餐馆的事情，也希望以后在凤姐的事业上能助她一臂之力，报答她对自己的救命之恩和知遇之恩！不想凤姐喜欢上了自己，这使他左右为难，儿时与春儿的嬉戏、春儿帮他支付学费等往事一幕幕在他的脑海中呈现，特别是分别前的那个晚上，他对春儿的许诺一遍一遍地响在耳旁，凤姐救命之恩和姐弟之情与春儿青梅竹马的恋情均使他难以割舍，备受煎熬，他感到头痛得像要爆炸似的，心中乱成了一团麻……
经过一夜的辗转反侧，他最终选择了与春儿的恋情，决定离开凤姐，待有朝一日，混出个模样再想办法来报答凤姐的救命之恩。临走时他给凤姐留下了一个纸条，上面写着：凤姐，请原谅小弟的不辞而别。你的大恩大德，永世不忘，日后定当报答！
晓雷在一位老乡的帮助下，在珠江三角洲一家建筑工地谋到了一份工作。当他爬上七八层楼高的脚手架时，感觉到心和双腿一起随着脚手架在风中晃动，浑身冒着冷汗。但为了能赚到钱，早日迎娶春儿，让她能过上幸福生活，他努力告诫自己，要坚强，要挺住，一定要克服恐高症，一定不能失去这份工作！
繁重工作一天下来，他腰酸背痛，躺在床上，浑身像散了架似的。但一想到春儿，他心中即有了丝丝安慰，思念的日子使他感到既抓狂又甜蜜。
接下来的日子虽然辛苦，但勤劳聪明的晓雷很快即熟悉了工地上的各种工作。他总是累活脏活抢着干，很受工友的欢迎，也深得老板的赏识。在第一个月发工资时，老板多给了他100元钱，以表示对他努力工作的奖赏。
拿到第一个月工资，晓雷马上给母亲和春儿各寄去一封信，告诉她们他有了工作，发了工资，他非常喜欢这份工作，他会更加珍惜这份工作，会更加拼命地工作，争取早日返回家乡，孝敬母亲和迎娶春儿。
随后不久，晓雷接到春儿的来信，要他多多保重身体，生活上不要太俭省。并告诉他，她常常去看望晓雷的母亲，她身体很好，要他安心工作，不要挂念！
广禺市的冬天虽然不像北方那样寒冷，但寒流袭来即会出现阴雨绵绵，气温可降到3℃左右，给人一种阴冷潮湿的感觉。在一个冬日的下午，天空飘落着细雨，冷风在嗖嗖地吹着，晓雷爬上5层高的脚手架，正准备工作时，突然一脚踩空，摔了下来，当即昏迷过去。
两天后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洁白的病房里，他想翻一下身子，但怎么也翻不动，他想抬一下腿，怎么也抬不起，两条腿好像不是自己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