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不断的母子连心让匡嘎惹巴和莫歌都深感自己得到了天大的幸福，虽然这幸福迟来了很多年。莫歌用院子里风干的菊花熬制冰糖花茶医治匡嘎惹巴的失眠症，匡嘎惹巴则不断地讲着自离开母亲后过往生活的点滴故事，似乎要连贯起母亲空白的日子片段和苍白记忆。他还带来了他的军用水壶，他的怀表，还有他唯一的一张在嘉善那条公路落成典礼时的合影照片。母亲则将它们一一放到了他儿时所住的房间里，一副敝帚自珍的样子。
匡嘎惹巴有一天告诉了母亲自己当前的处境，他说自己的筸军师被强权编散了，虽然擢升了副军长，实则是被架空的一职。“岂有此理！”他愤愤地说，“玩这种官场伎俩，我岂是一个副军长头衔就能让我鬼迷心窍之辈，国家危急，民族危亡，我率七千镇筸子弟出山，指望为国出力，而他们却在剪除异己，令我辈报国无门！”那天晚上，他竟然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
莫歌不怕劳苦地任匡嘎惹巴在自己怀里躺了很久。到了半夜，趁匡嘎惹巴熟睡之时，她来到了丈夫匡嘎恩其的棺椁旁注视良久，之后打开了棺椁。“恩其，”她最后一次把自己的脸贴到了丈夫的脸上，眼泪如潮水般涌了出来，说，“我现在需要你的礼物了。”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从丈夫的嘴里取出了那颗夜明珠。
匡嘎惹巴一觉睡了整整三天，醒来时为一强烈的绿光所照射，睁开眼，他看到了那一颗价值连城的宝贝。“这是爸爸送给我的不寻常的礼物，妈妈现在送给你，你知道它的用场，请拿去吧，卖掉它，重组你的部队。”莫歌对匡嘎惹巴说。
“妈妈，”匡嘎惹巴惊呼道，并本能地想去看看父亲。但遭到了母亲的阻止。“不用去了，”莫歌说，“你父亲瞑目了，让他好好安息吧，他太累了。”
事实上匡嘎恩其在他嘴里的夜明珠被取出两小时后即迅速腐烂了，莫歌最先闻到了一种难闻的尸体臭味，她在棺椁的旁边摆满了栀子花和熏衣草，那时她心底一直开放的由时间虑净了的勿忘我花渐渐地枯萎了，却又开放出一朵新的希望之花。她不仅用最坚硬的蚂蝗钉钉死了棺盖，还请巫师画了一张神州符。巫师念了一堂封臭经，将漫弥的尸体的味道永远封存在里面了。
“卖掉它，”母亲在重整了一下思绪后，又果断地说，“组建你的部队吧！”
“可是妈妈，要是我现在有权这样做的话，我一定去办，”匡嘎惹巴说，“可是它是爸爸送给您的礼物。”
“你爸常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我敢肯定他是第一个举手投赞成票的人！”
卖掉夜明珠使匡嘎惹巴很快地发了一笔横财。那些出卖战争武器的下河佬商人拉来了一车一车新式枪支炮弹，其中有捷克式机枪和俄式轻机枪若干挺，有八二迫击炮数门。为了表明自己也是支持抗日的，商人刘一章还答应附带送一车青霉素药品。很多青年开始钟情于那些新式武器，一二八师归来的官兵也很快归结到了他的门下，他们都强烈要求重新参加新的战斗，为死去的弟兄报仇。匡嘎惹巴意识到了自己拥有新老同乡们的众多支持，也显得更加振奋激动，他在想只要找一个借口就可以行动起来。
实际上上天也给他提供了这样的借口。那位姓张的省长在执政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因一场天大的足以毁掉长沙城的火难而引咎辞职了，接替他省主席位置的是一位姓薛的也是第九战区的司令长官。那时候武汉已沦陷了，矮个子却又很傲气的薛司令刚从武汉战役失利中归来，他为敌人十分嚣张的气焰和自己的受辱而恼羞成怒，一心要挽回面子。他深知筸军从军的历史，知道他们的英勇顽强和不怕死精神，一到湖南，就立即在湘西招募军队。简直是天随人愿，他毫不费力地就在湘西组建了一个军。湘西人并没有看上这位矮个子的司令，包括匡嘎惹巴在内，纯粹是因为被一种抗日报国的情绪冲昏了头。薛司令将这个军整编为新编第六军。他早知道匡嘎一琼可以将一省长弄下台的厉害，打算让匡嘎一琼来担任军长，但匡嘎一琼在与他简短地交谈后，觉得与此人道不同不相为谋，拒不受职。
“宜为庶民，也不丧失人格去钻别人的狗洞，折腰为官，”他对劝他的来使说。薛司令被惹得很是恼火，他自任了军长，并调来了他的一位心腹沈就成担任了副军长。
第六军辖暂编第五、第六两个师。插入暂五师的几乎是一二八师的原班人马，师长和副师长由匡嘎惹巴和戴嘎季韬充任，辖两旅四团，第一旅旅长是贵州人秦光远，第二旅旅长是原一二八师七六七团团长陈范，三团团长吴嘎光烈，四团团长沈嘎岳荃。至于第六师，则大部分是那些刚刚被收编过来的果雄乜革屯义勇军。匡嘎云飞一直耿耿于怀于没有参加上次的嘉善抗战，对这次的机会把握得很准，他成了皆师的师长，那些曾经的革屯首领则成了下属的旅长和团长。
走的前一天晚上，匡嘎一琼为匡嘎云飞送行。匡嘎云飞用左手接过匡嘎一琼右手递来的酒杯，内心充满了分离难舍之情，匡嘎一琼却闷闷不语，整个晚上就说了一句话：“请一定保存自己。”
暂五师和暂六师被带到异地整训，不久，有些盲目地开到了敌战区。
暂五师和暂六师都没有辜负那位矮个子司令的期望，他们发动了两次“襄西攻势”，参加了三次长沙会战，以及百余次的江北湘北湘南战役，他们的捷报有如点燃的烽火，他们的墙上挂满了最高司令长官颁发的“如钢如铁”等内容的军旗。在常德德山召开的有包括最高层人物参加的一次会议上，薛司令毫不谦虚地展览了大量从日军手里缴获而来的军械物资，他站立在比任何人都高出一个头的台位上，唾沫横飞地将发言稿念了整整一个上午。这支以镇筸兵为主的军队为他挣足了面子。
但这位矮个子司令最后还是没能克服自己人性中自卑的弱点，他担心功高震主。就在他头上的光环还没有完全散尽之时，他自作主张，把他毫不费力组建的新编第六军给撤掉了。他先是把暂六师拨归了七十九军，掌管七十九军的原是第六战区司令长官和武汉卫戌总司令的湖北省主席，一直以来他对这支以果雄乜为主的地方筸军早有野心，为充实自己的战斗力，欲吞并为己用。这次正中下怀。省主席一边用好酒款待了薛司令，一边却想用武力款待暂六师师长匡嘎云飞。
那时候暂六师刚刚与敌人进行完一场肉搏近战，因为一直以来他们的武器不好，但他们具有很多的苗拳武功，并以此发挥自己的优势，巧妙地令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一位苏联顾问为他们吃苦耐劳和英勇善战的精神感动，也正准备来给予嘉奖。奖章奖品带到驻地，才知道暂六师被突然调往黔江休整去了。
暂六师奉命刚进入到四面环山的四川黔江，匡嘎云飞就接到先头部队旅长的报告，说八十二师莫名其妙地构筑工事阻挡军队前进，之后又有后卫部队通讯兵气喘吁吁地赶来说九十八师从后面将他们包围了。而唯一的一个路口，又让五十三军的一个师堵得水泄不通。匡嘎云飞正为这种捉摸不定的情形感到困惑，就听得开通的电台传来七十九军的夏军长要他们就地休整，匡嘎云飞即日调军事委员会参议，其他旅长团长分别调离或改任附员和步兵指挥。总之，是传达让匡嘎云飞移交部队的命令。
这一突然变故让匡嘎云飞觉得有人在向他开刀，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火冒三丈，不停地骂娘。一个旅长建议他们趁其不备向对方开火，并确信对方一定搞不过自己。但匡嘎云飞说在情况尚不明白之前不要轻举妄动，可以荷枪实弹做好以防万一的准备。
时间悄悄流逝，战火似乎一触即发。这时对方派出了监交大元，是九十八师的一位副师长。这位副师长披一袭黑色披风，整个身子和手全裹在披风里，看不到里面的情形。他以前是匡嘎云飞圈子里的的朋友，嗜赌如命的一个家伙，长了一双令人羡慕的非常强劲有力的手，而且跟匡嘎云飞一样，也是个左撇子，有一次跟匡嘎云飞比腕力时还将匡嘎云飞推入非常难堪的境地。在别人戏说他们是天生的搭档又是天生的对手时，匡嘎云飞说如果有机会一定会亲自砍了他的左手。
副师长原打算先礼后兵，如果匡嘎云飞拒绝签字移交就实施武力。但他在见到棋逢对手的匡嘎云飞时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因为他的赌瘾犹如吸毒者遭遇了毒品，瘾一下上来了。他竟迫不及待地要跟匡嘎云飞赌一把。
他为此而很快制定了赌的方式，不需要搓牌比点，只需要像以往一样因地制宜猜一些无名堂的字或事物就行了，这也是他们以前惯用的方式。他叫他的副官摘了很多张树叶，以此当做赌博的筹码。
“我们开始吧，兄弟，”副师长对匡嘎云飞说，“如果我输了，你可以不交出你的部队。”
匡嘎云飞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不明白对方在玩什么伎俩，但也很想试一试。“好吧，我们一言为定。”他说。
赌博进行了整整三个小时，那当筹码的树叶都没有成为他们之间的分水岭，很明显，他们是真正的棋缝高手。副师长的额头开始有了细细的汗珠。再进行下去，也许双方都不再有足够的耐心，要开火了。而开火并不是他的目的。这时，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他让匡嘎云飞猜他的手，他问匡嘎云飞是左手断了，还是右手断了。“我还可以让你猜三次。”副师长说。
这时匡嘎云飞才注意到对方所穿的披风。他原以为是对方故意彰显副师的派头，没料他有着不可告人的隐衷。他立即想起了对方那一双曾经令人羡慕的遒劲有力的手，而且坚信这样的一双手无论如何是不会残缺的。“你在开什么玩笑？”他对副师长说。
“我是认真的，”副师长说。
“如果事实证明你在撒谎，我也可以带走部队。”匡嘎云飞说。
“当然，”副师长说，“老规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