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分兵三路,一路由张嘎尚轩率领的松桃义军一千六百多人攻克西门;一路由龙凤三、龙庭贵、龙义成和吴正明率领的两千多人直袭北门;一路由匡嘎云飞、唐世国、杨春元、龙光福率领的两千余人进攻东门,其余则分头策应。原来由田嘎应全事先策反商定的举义内应是道标守备西门哨弁杨在春、守南门哨弁向总如,守东门领旗陈学斌、守北门额外江斐全,以及镇标代理中营游击马子林等。
但事有凑巧,生性多疑的道台朱一斤为加强军队内部防范,正好在二十七日凌晨将守城官兵做了使人莫测究竟的调换。他将由南门到东门的防务改由道标左营一、二、三、四队替换防守;由北门至七步卡、笔架城的防务,改由道标右营一、二、三、四队替换防守。笔架城以下,从山神庙到小西门防务,改由道标哨弁杨再春防守。并从其他几百里之外的龙山调回哨弁藤景龙,令其驻东门外大教场。又调枪兵一班驻守擂草坡碉堡内。东门外小教场,则掉长卡百总田应松驻守,并与藤景龙取得联系。吩咐刚从洪江解运枪弹回城的哨弁方振鹏、副哨藤文显,分兵向白杨岭、池塘坪警戒。考虑到杨在春兵力单薄和不可靠,又加调郑能文助守,制约杨在春,并令警员袁星德率枪警数十名日夜巡逻。城防守备兵力一下大增,近一千多人。
城内防守情况的变化始料不及,内应计划全被打破,田嘎应全一时难以与唐嘎力均接头,而唐等人提前起事,事前也没有通知,内外失去联系,给攻城造成及其不利的局面。二十八日凌晨攻城开始,以张嘎尚轩率领的松桃义军进攻西门,一路过老官祖到达池塘坪时,有一个士兵去叫门,不见回应,另一个士兵被白杨岭守军发觉,开枪射击,幸好左营守备和右营千总事前密嘱过,不准伤人,那些枪都朝天开,但守小西门的一帮家伙听到枪声后,不断地朝他们开火,张嘎尚轩迫于前后无掩体,下令一面还击,一面强攻。他们组成梯队,利用竹竿云梯强行爬城,清兵则依托城墙拼命堵击,义军爬至墙垛口,遭密集火力,登城义军一部分坠城而死,其余全部中弹身亡。以龙凤三、龙庭贵、吴正明率领的一路约两千人攻北门,进至金家园公安殿时,不见城上接应,又闻各处枪声密集,不明情况,深恐受到包围,也只好撤退,待时再进。
匡嘎云飞、唐世国、杨春元、龙义成率领的一路进攻东门,队伍经擂草坡哨卡,碉堡内一班清军士兵都到河边碾坊烧火取暖,毫无戒备,一经包围,全部缴枪。义军进抵小教场,又夺获屯军步枪五十余支,士气大增。他们直攻到厅城西门大桥,与桥头伏兵接触,展开争夺战。匡嘎云飞见铁门紧闭,冒着枪林弹雨第一个纵身爬上了石头城,城内部分官兵起而响应,打开城门,龙义成率部分队伍首先冲进城内,但不久敌军援兵感到,又将城门关闭,入城的义军反被包围。
结巴老二的一只脚被夹到了门外,大半边身体却在城里了。他可能因为痛而发出嘶哑的嚎叫声。匡嘎云飞想应该把他救出来,还有救出那些进去的人,于是冒着枪林弹雨的攻击,继续爬城而上。后面的人也源源不断地跟着他爬城而上,同城内的队伍会和,他们提刀持矛与城防军展开了激烈厮杀。但旋即很多人被削掉了脑袋,尸横一地,终因寡不敌众,又只得杀开一条血路,跳城突围。
匡嘎云飞在离开时还不忘看了结巴老二一眼,那只被夹住的脚已慢慢地缩进去了,他最终成了道台的俘虏。匡嘎云飞侥幸逃了出来,他长长舒了口气。但那些可恶的清廷苗守备,在各路义军率众出发时,竟存观望,及至义军撤退时,他们就等在途中,拦路截拿,以解城报功邀赏,这样又伤亡不少人,匡嘎云飞还差点殇了命。张嘎尚轩在向新寨方向撤退时,清军紧紧追击,为掩护主力军,他率领二十余人断后,那些士兵全部战死,他本人腿部中弹,跌入水田中,被新寨的苗守备浮获,之后解押镇筸厅城。
这次攻城牺牲了一百七十多人,有三百多人还在城里没有逃出来,估计被捕。唐嘎力均为保存实力,以待再起,暂时退至黔边。匡嘎云飞带着没有过瘾似的样子仍然回到叭固去。两人在分手的时候,唐嘎力均苦笑着对匡嘎云飞说:“这下你知道输惨了吧,兄弟!”
“绝对不是!”匡嘎云飞说,“这是必要的战争,如果下次还有仗打,有必要我们可以再赌一把!”
这次攻城的失败,也给镇筸城带来了极大的恐怖和惨绝人寰的灾难。从十月二十八日后的一个多月里,道台朱一斤有些丧心病狂地大肆搜捕屠杀。他们的城防军不敢抓城里的绅士,就到乡下苗寨去,见人就抓,有的不经任何审判就枪决了。一开始每天必杀一百人左右,捉来后就牵到城外去砍掉,行刑兵只有二十人左右,有时根本忙不过来,混乱中有的被判了刑居然又逃脱。还有些苗人不懂汉语,一直到河滩上被人吼着跪下时,才明白要去见阎王了。尸体摆在河滩上,常常摆有四五百个,天气已经寒冷,不必担心尸体腐烂,就干脆不埋,任其冻着或被野猫野狗拖去撕分。
残酷的大屠杀持续了一个多月,本地一些有名的绅士便联合向道台请求。“杀人得有个限制,要经过一番选择,”绅士说。
于是后来又把每天捉来的一两百人带到城东南的天王庙里,跪对苗民所畏惧的天王,掷竹笅决定生死,一仰一覆为顺筊,开释;双仰的为阳筊,开释;双覆的为阴筊,杀头。这样也有四分之三机会,生死取决于一掷,该活的自己向一边走去,轮到该死的,也无话可说,低下头走向刑场。
这其间,匡嘎云飞前后数次冒险进到镇筸城里,他希望能从逃脱出来的人中找到张嘎尚轩和结巴老二,他确信他们都还活着。即使死了,也希望能找到尸体。但如何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曾在四百个悬挂起来示众的人头中,去寻找他们中的人头,这些人头挂在衙门口云梯的木棍上,除此之外还挂有一串人的耳朵,但就是找不到自己要找的脸。
有时候事情就是那样的巧,就在匡嘎云飞感到没有指望退回叭固的那一天,结巴老二和那被浮的三百多人中的一部分,被牵到北门河滩,公然斩首示众。结巴老二的那只右脚因那次被城门夹伤肿得连鞋都不能穿,光赤赤的哈着身子走路。城防军将他从衙门的监狱拖出来,绑到河边一颗桂花树上。他显得有点不甘心,哇啦哇啦地叫着。来看闹热的群众布满了整个宽大的教场,老人牵着孙子,女人抱着孩子,他们从囚犯身边一一走过,捕捉犯人脸上最后的表情。
就在这天中午,当行刑的刽子手举刀要向结巴老二的脑袋砍去时,曾经的匡府丫鬟黛帕突然出现了。
“等下!”她尖叫着喊了一声。
她的声音过于犀利,泼命一般不顾一切,令行刑人吓了一跳,还以为中了别人的暗器。黛帕趁人不备一把推开了行刑人,一手揪住了结巴老二的衣襟。“你即使烧成了灰,我也认得你!”戴帕说,要把他撕裂一般,“你这个坏蛋,卑鄙的杂种,我找你找了二十年,你毁了我,害我好苦啊,我即使死上百次,阎王老子都还不会放过我!你这个骗子,活该命该绝!”
结巴老二费了好大劲才认出眼前这位脚穿绣花鞋、身着印花布衣衫、背上斜挎家织布袋的大辫子女人竟是二十年前受他蒙骗和他在南门坨的小长街调情的女人。她的脸上明显留着岁月的痕迹和沧桑,但那张生动的嘴唇和迷人的丹凤眼是他做梦都向往的,当时如果不是受命于龙嘎青云,他真想把他娶回家去。他后来一直为这件事而后悔,同时再也没有找过其他的女人。
“对……对不……起……”结巴老二说。
“就一声对不起吗,匡家的儿子呢,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这些年来,我有家不能回,有脸没处摆,我一直都在找你们,我发誓,一定要找到他,他在哪里?”黛帕有些激动地喊了起来。
“他……是青……青帕……苗……苗王……”结巴老二回答。
“他在哪?”
“在……在叭……叭……”
结巴老二并没有说出究竟,刽子手的刀就落了下来。黛帕看见一颗人头在地上滚动,那边脖颈的血柱直往天喷,身体还在一下一下抽畜。奇怪她也不怎么害怕,过一会行刑人把目标转向下一个,她就捡起地上人头,安原样合好。“他连结巴都不会了,”黛帕想,有一种遗憾窝在心里,说不清是因为他的死,还是因为他带走的秘密。她又看了看,觉得这男人的脖子和原来一样结实,女人似的脸盘依然漂亮,只是嘴角边多了些纹路。离开前,她脱下身上那件印花布上衣,盖住了那一张光天化日之下很快就会变质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