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嘎一琼作为督队官,在七月的一天出发。他们的行进充满着险阻。他们所经过的地方重峰叠嶂,高峻极天,白云如在脚下盘桓。在一处名为大相岭的地方,相传不能交言,否则神降冰雹。匡嘎一琼在过大相岭时,见山顶有为雪所掩的摩崖题碑诗,他以马挝拔开散雪,见有一句写道:“奉旨扶西,冬至丞相岭,古人名不朽,千载如此永。”他景仰先贤,意犹未尽,忍不住大声呼喊起来。这一喊一呼百应,千回百转。果然,天陡变,阴云四起,拳头大的冰雹落了下来。这次的冰雹砸伤了许多士兵,简直祸从天降。经过一处虎耳崖时,则陡壁悬崖,危坡一线,道宽不过三尺,如刀削斧砍,下面河水异常青碧,却波涛汹涌,骇目惊心。那些特意从成都购来的良马已是遍身汗流,鞭策不前。过了六天,他们好不容易到了泸定桥,为大渡河下流的一处,那里更是险恶异常,河宽七十余丈,下临百丈奔腾洪流,声振山谷。手指粗的七跟铁链凌空而架连接两岸,上覆薄板,走在上面,令人惶恐,心有余悸。两天之后,他们到达了打箭炉。那时候,藏地已是雨雪交作,寒风刺骨,他们的眉毛和头发有时结成了凌条,刺猬一样竖直着,特别是到了晚上宿营,官兵索瑟战栗,身上散发出一种僵尸的气味,不胜凄楚,脸上是一副生硬、麻木的神情。
匡嘎一琼总是忍受着天气恶劣和遍地沙砾带来的烦恼;忍受着帐幕背囊和弹药粮秣的重负;忍受着肩扛步枪的磨砺,甚至忍受着为避免与藏军冲突不停地转圈子所带来的耻辱。他们后来又走过折多塘,经长坝春、道坞、霍尔章谷、至甘孜、曾科、麦削、岗拖一带。时节已是暮秋,越往前去,越朔风怒号,天寒地冻,每从山腹走过,山水泻冰,人和马想通过,须先凿冰敷土,所以人仰马翻仍是常事。谷底溪流,也凝结成冰,部队人马数千,踏冰而过,寒冰碎裂的声音在数里都可听见。到达麦削以西,河深流急,没有船楫,军队渡河只好用以野滕和牛革酥油制成的椭圆皮船。先渡辎重,再渡官兵。船小而少,每渡一合,总是要拖延数日,而河流很多,行军稽延了很久。
匡嘎一琼作为督队官,每天不得不第一个早起。他在行军途中到处架设帐幕,出发时又拆卸。藏地差不多没有不下雪的时候,一到半夜,落满帐幕,第二天早晨起来,要用火烤干后才可驼载。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天还未亮,帐幕已拆,有近两小时人都立在旷野里,等候烘干帐幕,雪风削面,士兵经常被冻得战栗呻吟。他们极尽艰苦地行走了五十多天,匡嘎一琼承受了比别人更多的苦,等到达总督指定会师地点昌都,他手足僵冻,肿痛得再也难以行走了。
其实,这支由钟颖统领的匡嘎一琼的入藏部队对藏地的一些情况一无所知。他们困惫不堪地到达昌都时,总督赵尔丰还在更庆,他所听到藏王拒阻的消息也是模棱两可。匡嘎一琼自告奋勇带了一名熟悉藏情的通事翻译共四人深入到纳贡塘侦查敌情,途中在一小溪对岸傍山的一栋楼房点烛就寝时,被两路飞奔而来的藏骑发现,他们拔出明晃晃的大刀,挥刀乱砍。匡嘎一琼脊尾骨上已着了一刀,鲜血直流,接着又一藏兵用刀把子狠击他的右额,他眼冒金星,立即倒地,迷糊中感觉有人将他拖到楼口,向下一扔,他便痛得昏厥过去。藏兵将他们绑到马背上,行走二十多里,半夜时到了梭罗坝,一个带队的军官才开始审讯他们。几经周折,才弄清楚匡嘎一琼是赵尔丰大臣派来的使者。此时赵尔丰已平定德格及其它许多地方,威名远振,那军官也慑于朝廷的威力,又问了一些情况,就将他们放了。匡嘎一琼腰际创裂,血流不止,疼痛难忍,那军官为他包扎伤口,施以符咒神谕,赠送藏药佛珠、良马佛经及奶饼等,亲自护送至腊贡塘才回营地。
匡嘎一琼等人趁着月色回到军营,半夜已过,其它人都已就寝,唯一老乡还在倚案研墨,见他归来,悲喜交集,因为大家都说他这次被掳,已被杀身亡,碎尸山林。他的行李也被人破箱瓜分,见他回来又偷偷地退回原处。匡嘎云飞的外伤在七八天后渐渐愈合,但内伤很重,特别是肚肠时时作痛,一个朋友送了一瓶雷击散药,病急乱求医,当不当服他也吞下了,大泻过两次,拉出很多血块,奇怪居然好了。
这次的历险让赵尔丰看到了他的胆识,当即提升为管带。不久,川军击溃了藏军,臧军的头目堪布登珠也被斩杀。匡嘎一琼率部进占恩达,接着经江达到了工布。工布天气晴朗,沿途风景清幽,与多日行军中的积雪弥山、坚冰狂风的满目荒凉景象形成了强烈反差。这一丝温暖的气息让他们不想再挪动脚步了,于是将营部设在工布东面德摩一第巴家里。
匡嘠一琼在第巴家见到了第巴的舅舅加瓜彭错。六十余岁的彭错为贡觉营官,面貌清癯,和蔼可亲,他对匡嘎一琼一点都不感到陌生,相反,像遇到了知己,他老泪纵横,历数藏王多年来的虐待情形。这让匡嘠一琼无所适从,他一再抚慰。“这里到贡觉不远,我们家草屋数间,勉强能容贵身,妻子尚能办一桌好菜,如不嫌弃,可否到寒舍一聚?”走的时候,彭错很有深意地发出了邀请。
“当然,我一定会去拜访,”匡嘎一琼欣然应诺。
事实上他和第巴第二天就去了。他们走了二十多里,乘舟过一条小河,河宽数丈,舟长约两丈,宽三尺,剜木而就,不做任何匠工,像神了太古时期的遗物。过渡上岸,又走了两里,见一富丽堂皇的宅子,那便到了彭错的家了。
彭错夫妇早已带着庞大的队伍迎到村口,极殷勤地捧出家制果饼。坐了一阵,彭错笑着对匡嘎云飞说平时忙于军务,恐怕也没空闲娱乐,这里的女子们喜欢跳舞,歌庄跳得最好,不妨叫她们出来,以便观赏。之后,引匡嘎一琼到一大厅,此时早有十几位艳妆女子歌声抑扬,轻舒玉臂,舞袖蹁跹。半小时后,彭错又领匡嘎一琼来到一整齐陈列有粗笨弓箭的园中,匡嘎一琼对弓箭有着天生的喜好,大家比射了一会,觉得无比痛快。最后一个节目是看骑马捡物比赛,在一河干,细草如毡,绵延数里,早有十余匹健硕良马和藏女等候在此,他们的比赛规则是骑在飞驰的马上府身拔起地上每隔三四十步远所立的高约一尺的球竿,拔竿最多者为胜。骑马的女子,全部扎着丝带,袒着右臂,跃马扬鞭。其中有一漂亮女子,矫健敏捷,马术精湛,她在疾驰如飞中连拔五竿,其他的不过拔一两杆而已。这令匡嘎一琼赞羡不已,拍手称好。在回家喝茶时,匡嘎一琼便问这出类拔萃的女子是谁,彭错说她是自己的侄女。
“她名叫阿原错,”接着又笑着说:“如不嫌弃,愿将阿原错相许,与你相濡以沫,同甘共苦,你意下如何?”
匡嘎一琼简直为彭错的话惊呆,对藏人的待客礼节反而陌生起来。他又看了看含羞中的阿原错,只觉得眼前一晕,有如被剑射中。
过了些日子,第巴和彭错真的将阿原错送过来与匡嘎一琼成了婚。大概从他身上感到汉官的威仪,能救他们于水火之中。结婚的仪式简单而简短,即不按藏人的习俗,也不按汉人的规矩。从那以后,他们几乎天天都在一起,阿原错身上特有的执着、忠诚和顺从让匡嘎一琼不能不为之感动,他也准备借助自己深厚和克制的温柔,给与她一生所要的一切。
不久,部队接到了清廷大臣联豫的一道命令,让进占波密。波密形势险要,番人异常横暴,起初决定以剿抚方虐,先扶后剿。在考察了波密的形势道路后,确定分三步行动,第一步由冬九、纳衣当葛、八浪登至汤买,肃清两翼;第二步进至卡拖、倾多寺;第三步则向其囚长白马青滃所在地进攻。
新婚的甜蜜感觉让匡嘎一琼一直将阿原错带在身边。行军的路上极尽艰险,与番兵前后经历了近三十次遭遇战,番兵身材高大,体魄强健,诡谲狡诈,他们力据险阻,东伏西击,虽屡经击退却退而又聚,嗷嗷待啸。这期间匡嘎一琼几次躲过了死神的召唤,阿原错总是在关键的时候救了他的命。有一次是一群番兵从背后向他袭来,阿原错大喊一声,他为喊声所惊,以为阿原错中了枪弹,一转身时有一排子弹正好从他的耳根边穿越而过。还有一次他和另一督队官到一石门岩壁处巡视阵地,忽然枪声突起,呼啸大作,他慌忙退到石门左侧岩壁下,以观动静,过一阵枪声寂然,但情况不明。远远的见阿原错端着洛好的面饼走来,便过去拉她,留那一个督队官守石门,刚走出不到三十步,忽然听得岩石爆裂的声音,回头一看,番兵居高临下擂崖滚石,一块巨石滚落下来,正好压到他原坐的地方,那位督队官头破血流,臂断膝脱,最后因伤重而死。
“真是富贵有种、生死有命了。”匡嘎一琼说,并一次次觉得阿原错是他的保护神。
在经过数月与番兵的且行且战后,部队死亡惨重,钟颖协统便从四川等地招募了一些兵士作为补充,也分给了匡嘎一队新兵。无独有偶,那些新兵大多来自贵州和与之临近的湘西,很多一部分正是来自镇筸镇。就像是血浓于水,贵为老乡,匡嘎一琼与他们情投意合,带起来真是轻松有加,得心应手。这一支能战之兵不久就成了他最为得力可靠的队伍。一次,匡嘎一琼还有意识地问到了家乡的一些情况。
“镇筸光复了,”一个士兵说道,“有人说是革命形势的不可阻挡,但那更像一场梦。”
“为何?”匡嘎一琼问。
“镇台的泛滥捕杀,沱江血流成河。”士兵说。
匡嘎一琼沉默良久,不置可否,过后问那领头的人是谁,那士兵告诉他一个叫田嘎应全,一个叫唐嘎力均。
“他们厉害呢,一星期就集结了大几千人马,听说所依靠的是贵州一哥老会的头目和当地苗寨的青帕苗王,”士兵说。
“啊,是吗?”匡嘠一琼若有所思地说。
匡嘎一琼的上司钟颖因为有着很好的身世背景,少年得志,猖狂轻佻,并没有得到住藏大臣的喜欢器重,加上征剿波密的多次失利,困守原地太久,有一天,驻藏大臣突然传令调钟颖返回拉萨,而协统一职由驻藏参赞罗长琦接任。这位参赞工书善文,好谈兵事,颇得上级赏识,以前和钟颖关系很好,推心置腹。但他的介入让得到命令的钟颖非常愤怒,觉得他取而代之简直是乘人之危,背信弃义,而自己简直是认贼作友。表面上,钟颖让位离开,实际并没有听候调遣,而是恨恨而行,留驻在乌苏里江,静观其变。
前敌易帅,局势变得紧张起来。钟颖走的时候,匡嘎一琼让阿原错随协统一起回到德摩父母的家去。他每天跟家乡的兵呆在一起,下棋或听他们吵架。这时又传来湖南全部光复的消息,即使镇筸周边的乾州、永绥、古丈、保靖、永顺、龙山、麻阳等地的官吏纷纷也交出了政权,当朝政府在湘西的统治土崩瓦解。
受内地革命风潮的影响,其时,匡嘎一琼所在的川军内部,哥老会的势力已遍布军中,罗长琦也很难统领他们。有一次在鲁朗与番军作战,居然不服从命令,致使退败。更甚一筹的是,一个排长处惩了一个不从命令的士兵,却因方式稍有失当而遭到有人挟哥老会势力而使排长长跪。
这令罗长琦大为光火,在了解了一些情况后,他秘密杀害了十三名头目。罗的这一愚蠢的举动虽然一时平息了军中骚乱,却为自己的安全埋下了极大的隐患。几天之后,他被人捆绑在马尾上一路打马飞奔,直拖了几十里而命断气绝。
群龙无首,部队也随着兵变改体。哥老会中的一些头目其实不过三教九流的角色,却目中无人,庞然自大,叫嚣张狂,这令匡嘎一琼无所适从。他在郁郁中行走了六天,回到了德摩。阿原错早已迎候在德摩山下,多日的等候,她仍喜笑如常。他们住第巴家中。但过了几天,这里的哥老会也是三五成群,终日乱兵呼朋引类,不时召开内容不明的秘密会议。匡嘎一琼并不喜欢这些行为,但也不知如何是好。有一天,杀害罗长琦的凶手数人居然破门而入,气势汹汹地说:“罗长琦阻挠革命,已被我们杀死,你对此抱什么态度?”
匡嘎一琼感到突然,他沉思良久,说:“近来社会十分动荡,罗长琦被杀的消息传出去,恐怕对我军不利吧。”
“假如不杀死他,我们的脑袋恐怕保不住,这点你也清楚。”凶手说道。
匡嘎一琼不知说什么好,过一会,另一个士兵又跑了进来,他对着凶手耳语,似乎让他们一起去拉萨。于是凶手又对匡嘎一琼说:“江达有人写信来,大家推举你出来统领革命,组织军政府,驱逐代表老势力的联豫、钟颖。革命事重,希望你答应下来。”
匡嘎一琼唯唯诺诺,想到罗参赞的被杀,他与虎豹为伍,是否也能幸免。但眼前的情形,军队已无可收拾,而番人怀着仇恨虎视眈眈,倘若趁机而入,后果不言自明。倾巢之下无完卵,他若一死,阿原错也必死无疑。“等到了江达再说吧。”他叹息一声,答应着说。
匡嘠一琼花了一整晚的时间来考虑为自己找到另一条活路,得出的结果便是出走。虽然那些部属骄矜恣横,但他平时待人宽厚,军中的湘西子弟及镇筸兵较多,对他还是很好,不会有什么麻烦。离开德摩的那天早晨,阿原错的母亲前来送行,她拿出一座珊瑚山赠给他们,珊瑚山高约八寸,玲珑剔透。“阿原错万里从军,权当留个纪念。”她对匡嘎一琼说,又看了看女儿,“你随官人一走,从此天涯海角,相见无日,你好好珍爱它,以后见到它,就如同见到我一样。”说罢,声泪俱下,阿原错更是泣不成声。匡嘎一琼一再安慰,说这次不过去拉萨,不久就会又见面的。
两天后,到脚木宗,加瓜营官彭错夫妇又跟来来送行,有种一诀永别似的悲伤。这次他们相赠的是藏佛念珠,希望能求得两人平安。
匡嘎一琼走后不久,藏王返回了拉萨。藏王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下令凡与汉官有往来的,格杀勿论。彭错夫妇自是不能幸免,他们被悲惨地砍成寸断,碎身而死。
那时候,匡嘎一琼和阿原错正在没有尽头和时日的回镇筸路上,做着最为仓皇的逃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