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匡嘎恩其走后,匡府的生活秩序变得有点紊乱。先是匡嘎一琼不分昼夜地哭,他的声音宏大,狼嚎鬼哭一般,匡府上下无一人能睡,特别是莫歌,有如蝼蚁啃骨,百剑穿刺。请了草医来看,匡嘎一琼全身并无病痛,疑是到某个山谷水涧或河边的阴邪之处撞到了淘砂神,受了极度惊骇。民间巫医一统,草医也懂一点巫术治病,便叫莫歌准备了一些鱼肉酒礼,煮了白饭,烧了一回纸钱。祭此,匡嘎一琼果然不再哭闹,真正的静如处子。但没出几日,又旧病复发。匡嘎云飞则是眼睛方面的原因,患眼疾,眼睛红丝云翳,臃肿畏光,紧闭难开,用药用细茶洗涤均无效果,后从头胎为男的初产妇那里讨得奶水滴进眼中温洗,才有了点效果。
像是受到了感染,匡嘎惹巴也无可幸免地遭遇病痛折磨,他患的是冷热病,言语支吾,心神慌乱不定,高烧时滚烫如火,四肢无力,甚至精神衰弱,心力衰竭。这种病弄不好会得肺炎、脑膜炎,落下终生残疾或痛苦死去。在请遍了全城有名或无名的药师诊治却不见任何效果之后,匡府全慌了手脚,莫歌也没有了主张,有人给她建议,不如去寺庙里求求菩萨。镇筸城的寺庙多如沱江河的岩头,有的建在城里,有的散布在周围或远一点的乡下。年代有的可考,大多不详。有城隍庙、观音庙、天王庙、药王庙;有玉皇阁、莲花阁、文昌阁;还有各种各样大小林立数不胜数的诸如灵山寺、紫云寺、万福寺、青云俺、准提俺、灵应俺等这样的寺俺。莫歌接受了别人的建议,决定哪怕粉身碎骨,也要双膝跪地,求遍城内外所有能福佑匡家儿子的山寺神庙。因为她也不知道,哪一尊神才是儿子真正的守护神。她每天黎明即起,双手合在胸前,一步一步地往那些目的地爬去。匡家祖母心疼她,吩咐丫鬟缝了两块护膝布,她不忍让老人操心,恭敬接过,但走出大门便扔到了别处。她一心一意地希望自己的虔诚感动上苍,也让菩萨普救众生的心愿得以显现。
她双膝血肉模糊地走过了三十座寺庙,在通往一座名为老司庙的第一百零三级台阶上,终于不胜苦痛,昏死过去。
是两个捡柴回来的小道士发现并将她抬进了老司庙里。在那里,一种浓浓的香熏草气味将她熏醒,她怀顾周遭,四壁悬崖,上面挂满了鲜艳的红布,有的可见一些细小的文字,记录着这里显灵菩萨的无限功德。
她还听到了这辈子从未听到的如此苍老的声音,这声音仿佛来自天国,她觉得没有千年也有九百年。她不知道这声音对她发出一种什么样的信号,告诉了她什么,却一直沉浸在那苍老声音的震撼里。
她躬身下地,在自己的诉求里滔滔絮语,长跪不起。
莫歌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那座寺庙的,只感觉思维模糊,神智不清。
跟随她而来的,还有其中一个捡柴的小道士。
小道士一语未发,他不停地在奄奄一息的匡嘎惹巴身前,摇晃着司刀,诵咒通呈……
那一天,石嘎欢勾强烈地感觉到了对匡嘎一琼的想念和牵挂,她的胸口隐隐作痛,伴以心慌气闷,如猫在抓。她把这种感觉告诉了公公巴雄,巴雄知道她犯的是相思病,但没有开出药方。石嘎欢勾隐忍和克制着,有一天夜晚,忽然从恶梦中惊醒,说她看见匡嘎一琼被人用刀砍成肉酱,裹在一个黑匣子里,不死,黑匣子发出鬼一样的哭声。
巴雄沉默不语,看着头发零乱脸色惨白的媳妇,也不知怎么办好。第二天大早,他背了背篓出门,说上山采药去,晚上回来时喜滋滋地告诉石嘎欢勾,说他见到匡嘎一琼了,小家伙哭得儿不认母,只是到了他面前,经他一抱,那哭声就像失声的喇叭,拍都拍不响,还不断地笑。石嘎欢勾并不相信,以为公公在哄她,安慰她。晚上睡觉,仍然梦魇缠身,苦不堪言。后来她把从莫歌那里要来的一直吊在匡嘎一琼手上直到自然脱落的小黑布袋放在枕边,小黑布袋不断地发出一气味,这种气味即不是人体的汗味,更不是某种人身上特有的那种怀骚,以闻药草为职业专长的石嘎欢勾也说不出个所以,但恶梦却从此烟消了。时间一久,石嘎欢勾居然闻出了点眉目,她告诉公公,那是朱砂的气味。
其实,巴雄那天真的到了莫歌家。他在采药的时候,感觉翻过一座山,又翻过一座山,神差鬼使一般,不知不觉就到了镇筸,摸摸自己的额头,异常冰冷,流着虚汗,他想自己肯定是迷山了,跟迷路和夜游症一样。他到了匡府门口。匡嘎一琼狼哭鬼嚎一样的声音穿过匡府厚重的大门传来,他的心就碎了。他也顾不了不请自来的尴尬,一头撞了进去。
匡嘎一琼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比以前消瘦,脸和手都沾满了山上刺蓬勾画的血污痕迹,并带着一种偿遍百草苦味的神情。随着匡嘎一琼哭声的戛然而止,大家的注意力全转向了巴雄,一直陪在匡嘎惹巴身边的莫歌也走了出来。
“对不起啊,夫人,我只想来看看匡嘎一琼。”巴雄俯身向大家行礼。
说话的当儿匡嘎一琼已走到了他身边,莫歌惊叹着,一边忙不迭地说着客气的话:“真是见外了啊,你很久没来了,应该常来行行,我也在想,有空应该带着孩子去看你们,可是你也看到了,家里的情况近来有点糟糕。你能来我们真是太高兴了。”
“匡嘎一琼不舒服吗,我打老远就听到了他的哭声。”巴雄问。
“不知道啊,他哭有一阵子了,请人看过,也没哪里不好,真是奇了怪了。”莫歌说。
“不能让他总哭,男孩子会得疝气的。”巴雄爱怜地看了看匡嘎一琼,他的眼睛里还汪着一汪泪水。他将他抱起,用手揩擦着。
莫歌吩咐丫鬟给他端来茶水,并让匡嘎一琼下来坐。过一会管家又让厨房准备了一桌饭菜,巴雄吃过饭走的时候用手指往灶眉上抹了一点灰,在匡嘎一琼的额上画了一个黑十字,默念数语。他把这点小窍门和简单口诀教给了莫歌,以后,凡遇匡嘎一琼长哭不止,便用灶灰在他的额头画一个十字。这种小小的邪术莫歌到死时也没有告诉第二个人。
匡嘎一琼停止哭闹半月后,小道士的司刀停止了在匡嘎惹巴身上的摇曳,诵咒也停了下来。因为匡嘎惹巴已战胜了病魔。他睁开眼第一见到的,便是匡嘎一琼额头那个醒目的十字。那一刻他感到非常的惊恐,他觉得那是一个正对准自己脑袋蓄势待发的黑黑的枪口。
或许源于这样的感觉,性格一向温和的匡嘎惹巴开始暴躁起来,而匡嘎云飞却显露出了一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匪气,且这匪气一点都没有随着年岁的长大而消减。这样的情境,那几个小小年纪的孩子总会不断无故发生口角,之后又不断地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找理由打得不可开交。他们的吵打不似正常的孩子,不仅表情形同陌路,手与拳脚相加的力度看起来就是生死搏斗。有一次匡嘎一琼还拖出了一把菜刀,飞刀过去差点削掉了匡嘎惹巴的左耳。
这大大背离了莫歌教育的初衷。在想尽种种让他们骨肉相亲和平共处的办法失败之后,莫歌感到心力交瘁。没有人能知道这其中的原因,祖母请藤老叫算了一卦,藤老叫说是他们命里相冲。“这是他们前辈子的渊怨,有必要让他们其中的一人暂时分开生活一段时间。”他建议道。
莫歌并不相信前世之说,但又为一时找不到解决问题的万全之策而烦闷苦恼。
那段时间,负责管理匡家茶园的一个管家因年迈去世。那片茶园离城不远,就在南华山下靠东一点的一个小山坡,那块坡地全是板页岩砂质土壤,适合种茶,茶味香醇可口。起初,那块坡地只是一堆堆古时或因战乱或因瘟役无人收埋的孤坟慌冢,喜欢喝茶的祖母便利用起来。匡家请来的那位管家是贵州人,他从贵州云雾山弄来了一些茶树苗,精心栽植培养,几年时间一片繁茂景象,后来又不断发展壮大,连几里之外盛产药材的药茶山也长满了茶树,生机盎然的样子。大家干脆把那里称为了茶叶坡。每到采茶季节,莫歌都要和祖母来茶叶坡采茶郊游,并检验出锅的茶叶成品。茶叶也由此成了匡家的支柱产业之一。
管家一去世,茶园缺了好园丁,弄不好会面临日渐荒芜的结局。莫歌突然想到了巴雄,他人耿直本分,也有责任心,管理茶园应该不成问题,而且药茶山那边还有许多空地,如果他愿意还可以自由地投其所好,栽种药材卖药行医。莫歌把这种想法跟祖母和匡嘎沃金说了,竟然一拍即合。当天,差人去了趟乌巢寨。巴雄还有些考虑,但他的媳妇却笑咪咪地以飞快的速度给公公备好了行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