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会不时有人聚集到匡府大宅来。起初,人们真的是把那儿当成打探前线消息的窗口,后来不过是一种习惯了。匡府大宅在东正街一处较为安静的地方。东正街狭长而小,到了这里,与通往南门坨的中营街和通往北门沱江河的文星街有了很好的交汇,这里的地势也就变得宽阔起来。房子很大,建筑结构严谨,是那种继承了古老院墙所围就的空间古典式四合院的建筑模式,平面布局对称,总体为长方形,四周有七八米高的封火院墙围护。院墙离地一米处,皆封砌一指二钻红砂条石腰子岩,整齐有序地彰显上看着一种考究与雅致。特别是内凹成八字形的用整块红砂条石砌筑的雕有蝙蝠形雀替的大门,更显出发迹后殷实人家的恢宏威武气派。这样的聚集地似乎更让他们觉得安稳,踏实,也增强着他们的某种信心。
有一天,他们听到了匡府大宅里传出女主人莫歌声嘶力竭的尖叫声。那种声音听起来既不像生病,也不似痛苦,是用力过度又强忍的表示,于是有人猜测女主人就要生产了。
清晨天麻麻亮开始,莫歌就感到腹部开始了一阵一阵的疼痛,周而复止的痛觉有如刀刮腹肠。尽管她忍耐着,不想让家人担忧,但怎么也无法掩饰自己隐约感到的不安。此时离她临盆的日子还有两个多月。
她不停抚摸着自己已显浑圆状的腹肚,希望这次的阵痛会很快过去,就像夏日的一阵风,带过耳边的只是一丝凉爽。有时她极力地让自已平静下来闭上眼睛,大口呼吸。之后又慢慢睁开眼睛。疼痛在她强烈的意志之下减缓了许多。她紧张的心也随着松弛下来,但过一会却又忍不住用手抚摸一下自已的腹部,感觉儿子乖乖的还在。“宝宝,有妈妈在,什么都不用怕,晓得吗?”她说。
儿子很安静的没有回应。
这种安静又反而令她不安起来,她用手指用力地按了下腹中的某个部位,有些生气地喊:“宝宝!”
过了一会,小家伙们慢腾腾地伸出一条腿。之后像要表现自己的健康存在,手和脑袋并用,极力地将母腹弄成一个个小山丘。这令莫歌感动,真是母子连心啊!但小家伙们似乎并没有懂她的真正意图,因为不久她又感觉到了胎儿的剧烈动弹,小家伙们跳高一样腾跃而起,撞击宫壁,尔后落下,又很用力地呼地而起。这种反常的情况莫歌还未意识到是儿子传递出的一种怎样的信息,肚子的阵痛又接踵而至。她嘴唇发紫,脸色发白,呻吟随口而出。
“怎么了,夫人,你怎么了?”待立于一旁的黛帕想搀扶住她。
“没什么,让我想躺着,躺……”莫歌很虚弱地说。
越发加剧的疼痛让她不能自己,过一会,她又喊了起来,四周一片昏天暗地,隐隐听见佣人的呼唤,管家的斥责,祖母也颤颤魏魏跌跌撞撞走了过来。
“怎么了,我的儿,有那儿不舒服?”祖母菊在的声音有点急火攻心。
“要不要叫郎中来?”匡嘠沃金担忧地问。
莫歌慢慢睁开眼睛,关着的窗户让她感觉胸口发慌憋闷。
“把窗户打开吧!”她吩咐黛帕。
“好吧,夫人。”
“扶我坐起来。”
“你最好躺着,夫人。”
从床上看出窗外,小小的窗口中镶嵌着一方令人心悸的天空,远处的树,苍茫悠远。再往远处,是起伏连绵状如龙身的山。小小的镇筸城正是为这些山峰所包围,构成山与山的距离,外面世界被阻隔。这种时候,她仍然很想念自己的丈夫。“恩其,”她默念着丈夫的名字,希望疼痛为此分成两半,缓和着减轻下来。下腹有什么东西往下沉坠,是一种胀坠欲落的感觉,需要憋劲忍耐。
“你没事吧,我的儿。”祖母又关切地问。
莫歌看了看身边的祖母,她像一个巳经胡涂的人,浮肿的眼睛噙满了泪。“没有什么,阿婆,”她说,又吩咐佣人:“带老夫人回房去休息吧,好好照顾老夫人。”
老人一走,几个佣人也簇拥而去。
半夜,在她胡思乱想的迷糊中,有一股热的液体紧接着从下身喷涌而出,濡湿全身,莫歌内心大声喊道,“天啊,我担忧的事终于要来了,我的孩子,是妈妈的肚子不够温暖吗,还是不够舒服?”
下身的流血不止决定着莫歌早产命运的不可改变,尽管她竭尽一身气力,想忍住那汩汩而流的殷血,其实不过抽刀断水。匡府上下也一时慌了手脚,连匡嘎沃金都一时没有了主意,乱作一团。阵痛有如波起浪涌、风云变幻,也令莫歌煎熬不住,她的撕心裂肺,令人肝肠寸断的叫喊让匡府充满着乌云密布的恐怖。
黛帕急匆匆从屋里走了出去,回来的时候说请来一个说是有着一定安胎经验的草药师。草药师平平常常,不带医具,也不肩挎药箱,走路的样子一声不响,进来就直奔莫歌房间拿脉问事了。
草药师认为莫歌主要是心理或精神上抵御不住过量的负荷,导致气血经络的运动不正常,产生疼痛难受的现象,从而引发大量流血,冶疗的第一步就是要采取种种手段使气血经络疏通,恢复正常,使疼痛消失,达到止血安胎的目的。
接着见他用手摸自已胸口,从里面掏出用线绳穿戴起来、捆在贴身内衣之上贮存的一副药剂。并叫人用开水冲了,让莫歌服下。
莫歌服下那副安胎药不久,又有一老一小的两个人来到了匡府的院落旁。小的先进来说他们一根药也不需要,只要一碗净水,使用画水就行,他所画的水有“华佗水”、“担血水”、“鸬鹚水”等,他只要默念一种诸如肚痛画水咒、解胎水咒或小儿綯胎咒之类的,便能止血安胎,安神驱邪。
“你是从河那边过来的吧,”黛帕问,他指的是那一伙辰沅高人。
“是。”小的老实地回答。
“你是陈法阳徒弟?”匡嘠沃金睁了睁眼睛。
“不,陈法阳是我父亲的师傅。我的师傅是我的父亲,叫白瞎子,我叫白神兵。”
白瞎子一进来,有一只鸟开始在莫歌窗前声声凄厉啼叫,似乎为他所带。翅膀如夜,看不清哪是翅膀,哪是夜色。
“归归红——归归红——”声音如失娘的婴儿在哭,悲伤而凄切。
“归归红呀,”白瞎子闭上眼晴,一声叹息,突然像遭了霜雪,冷叟叟又走了出去。但他的脚刚踏过有着腰檐的厚重大门,落在巷子的青石板上,匡嘠沃金就追上了他。
“匡家既没有安针,也没有插刺,自来又自去的师傅,请问是什么碍着了您的眼,阻挡了您的脚,如果你是菩萨的使者,那么请给指一条路。”她显得手足无措说,一脸的疑惑担忧。
“令人尊敬的主家,我听见鸟的话,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白瞎子眨巴眨巴着眼,无奈地摇头。
“鸟长鸟的翅膀,只有天空才听得懂它的话。”匡嘠沃金回答。
“难道你没听人说过吗,鸟的声音最真切。”
匡嘠沃金捋了捋身上的尘土,上前一步,说,“师傅,你知道什么了吗?”
白瞎子说,“你屋里有找替身的冤死鬼登门了,穿着红色的裙子,可恨她已光临你们家几次,这一次弄不好会要了主人的命。”
“怎么会呢,师傅,我们家没有鬼。”匡嘠沃金说。
“如果我说错的话,你把我的舌头割去吧!她在照镜子时把自己照死了。”
匡嘠沃金微微一怔,“您说得不对,师傅。”
“她不知道那镜的框边是致死树,一遇强光便毒气漫溢,中毒而死。”白瞎子又继续说。
匡嘠沃金目瞪口呆。
“请当机立断吧!”白瞎子说。
“什么叫当机立断?”
“当断不断,后患无边。”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师傅。”匡嘠沃金说。
白瞎子在巷子里站住,喘出一口重气,说,“请给我十块金砖。
匡嘠沃金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没有,一块也没有。”她回答说。
“三千两白银也行,”白瞎子仍然没有嘴软,“婴儿就要降生了!”
“那请师傅回到屋里来吧,”祖母在屋子里传出话来。
白瞎子进去了,他第一步的做法是让主人找面镜子。一个老佣人很快从银质抽屉翻出了一面青铜镜,“这个行吗?”老佣人问。
“当然,”白瞎子把镜子安到了门枋上。
莫歌的胎血果然没有止住,尽管草药师想尽了一切办法,使出所有看家本领。大量的失血让莫歌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嘴唇也渐渐变白了,因为痛苦地挣扎,她的一头长发绫乱而透湿地铺展,她显得那样气息奄奄。黛帕一进到房里,就在她的床前跪下了。
“我们真是没有照顾好您啊,夫人。”她说,有些声泪俱下。
莫歌慵倦地抬了抬眼皮,嘴唇嚅动着想说一些宽慰的话。但她又很意外地说出另一些话来。她说,“滚开,该死的东西,滚开!”
黛帕起身,不知如何是好。这时,看见白瞎子手中拿着一把很钝的刀,那刀的刀柄如烟杆,刻有南北星文字和刀币纹,柄前连着铁圈,铁圈上套有十三枚小铁环,就像一件好玩的玩具。白瞎子说那是司刀。司刀的用途只在于它的法力,不在于它的锋利,很多时候不过象征性拨刀在手。在堂屋的一张八仙桌上,摆放着一碗清水,白瞎子口中念念有辞,忽然猛吸一口,怒目圆睁,“卟”地一声朝一个方向喷去。
“滚一边去,孽障!”白瞎子吼道。
几乎在同一时刻,一个婴儿从莫歌的身体里滚落出来。接着又有两个孩子呱呱坠地。
莫歌真实地感觉到了儿子的降临,儿子脱离身体,她有种说不出的轻。从时间上,第一个婴儿出生的时辰是子时,另外两个孩子相继在丑时和寅时。在最后一个孩子降生之后,她觉得他们带走了她所有的负重和疼。“哇……哇……”她听见儿子们哭泣的声音,怎么听都怎么像在呼唤“妈妈……妈妈……”她的眼睛流出泪来,我的宝贝,我的崽崽,我的儿……她不断在心底呼唤,续接着那扯不断的母子连心。因为她意识混迷,并没有看到儿子们的模样,但在她的嗅觉里,她闻到了儿子们生下来所带的仿佛带着颜色和特质的身体气味。首先是子时出生的老大的气味。在他的身上,有一种一般人感受不到的朱砂的气味,那是一种带有粉红颜色的的沙质味道,粗粝而固执;其次是丑时出生的老二的味道,他身上有一种灰色尘土的气味,倔强而霸气,是一种流质味道;最后是寅时出生的老三的气味,他所散发的是跟自己身上一样的菊花的清香,是一种粉质味道……这些弥漫而来的气味令她沉入深深的迷醉之中。
不久她就感觉头晕得不行,冥冥中好似大地开始摇晃,古树连根拨起,沱江河洪荒漫地,房屋倒塌,田野倾斜,她感到活着的人死了,死了的人活了过来!她在一种奇怪的情形中昏迷过去。
婴儿被抱在三个佣人的手中,刚七个月的早产儿,看起来有些小,但眉目清纯,饱满光洁,如三个早熟的瓜。而在他们的脸上和眉宇之间,全都带着一种冷峻霸气,一种顽强坚毅和飘逸的匡嘎恩其的特征。
匡嘎沃金让下人抱去洗澡,用最柔软的布片包裹,准备最好的糖水和食物。她看了看婴儿,婴儿突然一齐睁开了双目,小嘴似乎在做空的吮吸,纤细的手指不停地划过抱他们的佣人的肌肤。
“实在是上天有眼,菩萨有灵了。”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来。
但白瞎子却对于匡府添丁的喜悦不以为然。“福兮祸所依啊,祸兮福所伏啊,”他说,一副祀人忧天的样子。
匡嘎沃金给他捧出了一坨白花花的银子。
“等满月后,给挑过来罢!”白瞎子说,看都不看一眼,牵着他的儿子走了。
第二天清晨,一位化缘的和尚老者从这里路过,他的木鱼声让匡家祖母有心留他一驻。他在看过老大的面相之后,感慨地说:“此命打不死,杀不死,骂不死,穷不死,饿不死,饱不死,累不死,苦不死,气不死。此不死者九,怪哉!”
匡家祖母又吩咐下人抱出了老二和老三,两人长得那样相像,包在相同的襁褓,就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但和尚看了许久也无法归类。“阿弥陀佛!”他出门的时候念道,连给他准备的一些佛捐都没接受。
莫歌昏迷一星期之后才苏醒过来,周遭令她有感觉的仍然是那很明显的三种不同的气味。她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只觉那种气味清晰地弥漫,有如不同的色彩。
她那时已跟以前判若两人了。她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让佣人到铁匠铺打了一副又粗糙又结实的铁栓,将房门给牢牢地栓死。她每天所做的便是缝制一件又一件的婴儿衣服鞋帽,在上面做欲飞欲走的鸟兽刺绣。另一件很重要的事便是呓语和唱歌,那些呓语听起来像她哼唱的优伤的曲子,而她的歌又像是在呓语。她沉迷其中,乐此不疲。到后来她似乎把什么都忘记了。
祖母不明就里,以为她中了邪,仰或有什么事想不开。她每天都劝她,坐在孙媳妇的房门口,说着同样的话语,例举出许多有目共睹的实证来暗示家里有儿孙之后必然出现的美好前景。但这反而令莫歌更加烦心,并增加着她的恐惧。老太太对此束手无策。
有一天,巴雄来到匡府。他本来是来报丧的,因为莫歌的母亲陇嘎那朵死了。
莫歌的样子让巴雄有如掉进了腊月的冰窖。他什么也没有说,闷闷地摸着莫歌的头。他告诉老太太,莫歌患的是一种忧郁症。这种病在她的母亲和外祖母那儿都曾患过,虽然不是什么要命的病,也有神志很清醒健康的时候,但要完全好起来全凭自己的意志。“她是个聪明而好强的人,她的病肯定会好起来的。”巴雄最后说。
给孩子取名字的事应该在吃满月酒那天,由外公执行,鉴于情况特殊,匡家办了一次算不上很热闹的酒席,吃过喜酒后,匡嘠沃金做了主张,分别将老大老二老三取名匡嘠一琼、匡嘠云飞、匡嘠惹巴。
那天,匡府给白瞎子送去了三千两银子,这是事先的约定。白瞎子的眼睛突然像银子一样闪亮起来,“请挑到仓库里去吧,”他对来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