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从2003、2004年开始,村里人越来越有钱了。红砖红瓦的新房越来越多,里面装修得很舒适。如果在北京,这样的房子恐怕连部级干部都住不上。农业税取消了,种粮还有补贴,打工的机会也多,农民的日子确实好过了。别管年轻的还是年老的,都出去打工。贾成功的邻居大爷贾义江71岁了,是个老瓦匠,在桃城县城北面的开发区盖楼,每天披星戴月,工作12个小时,能挣70块钱。他的弟弟贾义河68岁了,在建筑工地上搬砖,搬得多就拿钱多,经常搬到凌晨3点,累了就蹲在一个背风的地方打个盹,天亮了再继续搬。出过工伤事故的也不少,轻的失去了几根指头,重的失去了一条腿。贾成功的一个远门堂兄不慎从一座在建的20层楼的楼顶摔下来。
贾成功的父亲和两个弟弟都不打工。贾成功有的是钱,不让他们遭那份罪。这些年,老二、老三用他给的钱作为投资,干过很多种营生,养甲鱼、蝎子、小尾寒羊,等等,但都赔了。
从5年前开始,两人选对了项目,这才慢慢开始赚钱了。
老二选的项目是种牡丹。当地有种植牡丹的传统,近几年政府提出牡丹要向产业化迈进,产品以牡丹油为主,涵盖牡丹食品、牡丹化妆品、牡丹旅游纪念品等各个层面,建成了牡丹油、牡丹花蕊茶、牡丹软胶囊加工生产线。其中牡丹油是从牡丹籽中提取的高级食用油,十分珍贵和稀有,可预防、缓解或治疗与高脂血有关的疾病。在一些高档饭店里,凉拌牡丹花是一道很贵的菜品。
老三选的项目是“种”知了,也就是金蝉。脱壳前的知了在油锅里放上盐一煸,特别好吃。山东、河南、河北、安徽一带的人特别喜欢吃。在一些大饭店里,一只煸金蝉在2元钱以上。这东西是动物,却可以像种庄稼一样“种”出来。最重要的是先弄到“种子”,也就是蝉的卵。金蝉脱壳之后的成虫叫“蚱蝉”,蚱蝉可以捉,但难度较大,安徽阜阳等地有专门出售的。
夏天,老三去安徽买来一些蚱蝉,把一片废弃的梨园用纱网罩起来,把蚱蝉放进去,让它们交配。蚱蝉在梨树枝条上排卵,产卵后不久死去。蝉卵吸收枝条的养分,不久枝条也逐渐枯萎。
把枝条剪下来扎成捆,放进一间室温大约30℃的“孵化室”。
一个月后,寄生在枝条里的蝉卵成为芝麻粒大小的幼虫,从枝条里钻出来,像种芝麻一样把它们撒到地里。幼虫钻入土壤中,靠近杨树的根系吸收营养,三年后长大成为金蝉,破土而出。
老二的牡丹种了20亩,牡丹花、牡丹籽的收入每年能突破20万元。老三的知了种了30亩,每年的收入能突破30万元。
他们成了村子里最富的人。可是这两个最富的人,也是最不开心的人。
老二种牡丹的那20亩地是租村里人的,租金每亩每年400元。这个价位算高的了,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很多人在外面打工,不愿意种地,如果有人种自己的地,一亩给100块钱都愿意。老三“种”知了的那30亩地是村集体的,是一片种不出庄稼的河滩沙地,多少年来一直闲置着,经村干部允许,老三可以无偿使用。他花钱改良了土壤,种上了一行行的毛白杨树(其根系能为知了提供营养)。
前些年,老二、老三干什么赔什么的时候,村里人对他们都很友好。后来,他们开始赚钱了,村里人的态度也变得不可思议了。婚丧嫁娶往往是全村人的公共事件,往往都去帮忙、捧场、凑热闹,少不了一起喝酒吃饭。这种场合,老二、老三就比较孤独落寞,因为没有人愿意和他们多喝酒。别人都喝得脸红扑扑的,他俩的脸色一点都没变。他俩不好意思彼此敬酒,更不好意思自斟自饮。别人忙着喝酒,没时间吃菜,他俩也不好意思动筷子。酒不喝,菜不吃,只能无聊地干坐着,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很难受很别扭。
村里还总有人以盖房子缺钱为借口借老二、老三的钱。说是借,却不还了。他们也不能开口要。村里大部分人都借过他们的钱,少的两千三千,多的七千八千。村里集资修柏油路,老二、老三出钱最多。可是沙子、水泥总有人用小车往自己家里推,说是砌个锅台、抹厕所墙什么的。沙子、水泥不够用了,村干部就动员老二、老三再出些钱。那些钱老二、老三倒出得起,但心里总觉得窝囊得慌。他们当了冤大头,见了人也得笑呵呵的,如果他们的脸稍微有点难看,别人的脸比他们更难看。
贾成功曾经为让家人过上了好日子而感到欣慰,而现在,这种欣慰感大打折扣。有了钱又会怎么样呢?不会怎么样,只是有了钱而已,而且还会多出一些没钱人的烦恼。
最让贾成功痛心的是他的大侄子,也就是老二的儿子。贾成功觉得他把这孩子给害了。这孩子很聪明,从小学到初中一直学习很好,颇有他大爷贾成功当年的风范,可是上了高中却学习不好了。为什么学习不好?因为贾成功给他钱了,钱多了,作。
贾成功很喜欢这个大侄子,愿意出钱让大侄子读大学读硕士读博士,并希望大侄子将来去北京工作,他出钱给他买房子、娶媳妇。在他潜意识里,他想把大侄子当成自己的儿子,等他老了,经常去看看他,陪陪他,也算身边有个亲人。他甚至还想过,如果将来大侄子愿意为他和戴娜送终,他的全部遗产都可以让大侄子继承。贾成功上学的时候生活很苦,他不希望大侄子再受一点苦,所以大侄子去桃城一中上高中以后,他给大侄子一张银行卡,不断给他打钱。大侄子要二百他会给一千,要一千会给五千。
可是贾成功没想到,这孩子没定力,有了钱就浮躁了——穿名牌衣服,戴名牌手表,做时髦发型,偷偷地领一帮同学去网吧玩游戏,俨然桃城一中的阔少。结果,有女孩子喜欢上他了,足有20个。其中一个是县里某重要人物的女儿。这个女同学是最漂亮的。后来,这孩子就把那个女同学的肚子弄大了。
他自知后果严重,没等学校开除,就主动辍学了。辍学后帮他爹弄弄牡丹,帮他叔弄弄知了,一天到晚手机不离手,夜里很晚了脸上还一团亮光。
贾成功心里很失望,也很愧疚,有些不敢面对老二和老二媳妇。但老二和老二媳妇好像没有一点责怪他的意思,还因为他给孩子那么多钱对他充满感激。两口子就没打算让孩子上大学,反正种牡丹也赚钱,过几年给孩子盖房子、娶媳妇不用发愁。老二媳妇甚至说,这孩子没有上大学的命。听了这话,贾成功鼻子里“哼”一声,嘴里“唉”一声。
更让贾成功蛋疼的事情还在后头。
戴娜很喜欢农村,对农村的一切都感到新奇。她让贾成功领她去地里挖野菜。在贾成功的童年记忆里,麦收后的田野里有马生菜(学名马齿苋)、苦菜(学名山苦荬)、扫帚菜,但现在因为地里打了除草剂,这些野菜都没了。戴娜让贾成功领她去村头的河里摸鱼。在贾成功的童年记忆里,河里有很多鱼,而且很大,夏天在河里嬉戏,能被一条大鱼掀翻。但现在因为河水被一家从南方迁过来的制药厂污染,鱼都死光了,甚至连青蛙都没有。这几年贾成功经常梦见他曾就读过的宋庄小学和桃城一中,打算有空去看看。自从1981年和1988年小学、中学毕业,两个校门他就没踏进去过了。他上学的时候,宋庄小学和桃城一中的教室都是破旧的蓝砖老房子。听说现在都盖了楼,他很想知道校园变成什么样了。还有,他小时候最大的理想曾经是在镇上的工厂里当一名工人,听说镇上现在建设得不错,也想领戴娜有空去赶一次集。
可是县城他没去成,镇上也没去成,甚至3华里以外的宋庄小学也没去成。老头子不想让他们去。老头子有些阴阳怪气地说:“还是在家凉快凉快吧”。贾成功是个敏感的人,他知道老头子这样说,肯定有原因。经再三追问,老头子才说,贾成功在村子里名声不大好,最好低调一点内敛一点,“别跟个啥人物似的”,到处招摇。老头子听到过一些议论,说有的家长教育自己的儿子好好上学,将来像贾成功那样想娶谁就娶谁。
这些话听起来是赞美,其实是嘲讽。老头子听到这样的议论,如芒刺在背。
听老头子这么说,贾成功一下子明白了村里一些年轻人见到他时的表情。麦收刚过,村里在外面打工的年轻人回来麦收还没回去。贾成功和戴娜穿得光彩照人,像刚下凡的神仙似的,在村子里走来走去。这些年轻人见了贾成功都礼貌地打招呼,同时看戴娜一眼,咧着嘴笑。贾成功觉得他们的笑有些怪异。
一开始他没当回事,听老头子这么说,他才知道那是不怀好意的笑。村里人好像难以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李菲已经够漂亮的了,贾成功却和她离婚了;像他这样二婚的男人,能找个不瞎不瘸的女人就不错了,没想到第二个媳妇比第一个更漂亮,身材更好,就像画中人似的。按理说,贾成功就是把范冰冰或张曼玉娶回家,都和村里人没有一毛钱的关系,但村里人有权利看不惯。
更让老头子老太太纠结的是,他们的大儿子都40多岁了,还没个孩子,这会让他们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贾成功的小学同学,好几个男同学当爷爷了,好几个女同学当奶奶了。
在鲁西南农村,只有闺女没有儿子的人被叫作“湿绝户”,连闺女也没有的人被叫作“干绝户”。“湿绝户”往往被人瞧不起,受人欺负;“干绝户”就更不用说了,死的时候没人摔盆子,死后没人烧纸,混得再好也是白活一个人。贾成功就属于“干绝户”。
老两口不知道自己的大儿子已经丧失了性功能,开导他说,晚要孩子有晚要孩子的好处,等将来上了年纪,孩子还年轻,身体好,又没有拖累,能好好地尽孝。关于睾丸,贾成功难以启齿,只好说自己年龄太大了,精力跟不上了,已经打定主意不要孩子了。
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是一个晚上。那天晚饭后,老两口搬着小马扎去老二院子门口乘凉。老二一家三口打着手电,到村头的树林里摸知了去了。戴娜在老二家的盥洗室里洗澡、洗衣服。贾成功看了看电视,走出了院子,看父母在那儿乘凉,就过去蹲下来陪父母聊天。贾成功每天都和戴娜在一起,很少有机会单独和父母聊天。他刚蹲下来,父母就说到了要孩子的事。
听他说已打定主意不要孩子了,老太太一下子哭了,说“死都闭不上眼”。老头子也是又抹眼泪又擤鼻涕的,看上去是万分的伤心、难过。
看老两口这样,贾成功如万箭穿心。从小到大,除了爷爷奶奶去世,他还从没见老头子流过泪。贾成功意识到,他没有孩子,这让父母不能接受。在父母看来,人活着,“熬的就是一辈儿一辈儿的人”,这也是人生的全部意义所在,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不管是种地的还是当官的,祖祖辈辈都是如此。
人活一辈子,过的不是自己的日子,而是小孩的日子。这也是人的一个基本属性,如果没有了这个属性,人也就不成其为人,就是异端,就是整个家族的耻辱。
贾成功意识到,这个家他再也不能想回来就回来了。他征服了城市,却失去了故乡;故乡只是他的出生地,只是他的亲人生活的地方。他不属于故乡,故乡也不属于他。从此他只能漂泊,漂泊就是故乡,漂泊就是宿命,死了都不知道那把灰撒在哪儿。
戴娜喜欢田园生活,很想当一个农妇。她很喜欢台湾已故女作家三毛的几句话:“谁喜欢做一个永远漂泊的旅人呢?如果手里有一天捏着属于自己的泥土,看见青禾在晴空下微风里缓缓生长,算计着一年的收获,那份踏实的心情,对我,便是余生最好的答案了。”她和贾成功曾经设想,在贾成功的村子里建一栋欧式风格的乡间别墅,在北京待够了就回来住些日子。
看来这个设想太过诗意,十分不靠谱。
这些年贾成功拼命挣钱,一心想出人头地,想成为父母的骄傲,没想到最后带给父母的只有痛苦。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他确实对不起父母。老二、老三两家,虽然有时候会惹父母生气,但却让父母享受到了天伦之乐。而他呢,只是给了父母一些钱,而那些钱对父母来说并不多么重要。父母不愁吃不愁穿,最发愁的是大儿子死的时候没有人在跟前。老两口每天晚上说起这个来就长吁短叹,愁得睡不着觉。
贾成功本来还想告诉父母他身家已超过了一个亿,但却懒得说了,没意思。在父母看来,因为他没有孩子,别说一个亿,就是有一百个亿一万个亿,这辈子也是瞎活、白活,毫无意义,连那些有儿有女、身体健康、存款不到一万元的普通农民都不如。
贾成功曾经以为自己是个成功者,没想到在父母和故乡人眼中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可怜人。那么,这些年辛辛苦苦,到头来不就白忙活了吗?
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一条船,上面载着他的健康、快乐、美好的情感等等,除了财富,所有的好东西都在上面了。可是他在河边睡了一觉,醒来船却没了,被河水冲走了。他提着船桨,光着脚,拼尽所有的力气沿着河岸追赶,却怎么都追不上了,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那条船越漂越远,越漂越远,直到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