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路人马于是在吐鲁番、托克逊、达坂一带安营扎寨,一面等各省济饷,一面办理善后,一面派出人马就地采购军粮。
左宗棠这几日一直在等关外的消息,急得是茶不思,饭不想,一夜一夜睡不好觉。
左宗棠时年已六十有五,在闽浙总督任上时还看不出老相,但总督陕甘之后,因不服这里的水土,便开始长年腹泻,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后来又让皑皑的白雪剌伤了眼睛,一到冬季不仅一见风便流泪不止,且还双眼疼痛,精神也大不如以前了。
这几日,因为担心刘锦棠提前师期会有闪失,越发憔悴不堪。
偏偏这时,在兰州帮办军务的刘典又染了重病,一天三遍地催促他委员到兰州帮同料理事务,这更让他愁上加愁了。
这一天早起,他感觉身上有些力气,便支撑着来到签押房,想给刘典写封信过去问一下病情,还想给朝廷上个折子,请调浙江革员杨昌濬到陕甘,接替病重的刘典帮办军务。
杨昌濬是湖南湘乡人,字石泉,原为浙江巡抚,因“杨乃武与小白菜通奸”一案,遭御史王昕劾参,被即行革职。
杨昌濬与刘典一样,都是最早随左宗棠办理团练的人。楚军能发展壮大,固然与左宗棠督导有方有着直接的关系,但与刘典、杨昌濬二人的帮助也密不可分。左宗棠一直把二人视为自己最得力的助手,亦是心腹。
左宗棠进了签押房,传话让文案来见,他想先口述一封给刘典的信,然后再口述请调杨昌濬的折子。
当值差官去给文案传话的时候,已另有人给左宗棠的面前摆上新沏的茶水,然后又让人给炭盆里加炭。
文案没有来到,但一名亲兵却匆匆走了进来。
亲兵双手举着一封文书禀道:“禀大人,关外急报送到,是刘京卿封的印!”
左宗棠一听这话,精神顿时一振。
他接过急报,快速启封,拿起放大镜便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起来。
函报看完,左宗棠抬起头来,用手挥着函报道:“毅斋神勇,鬼神难测,真乃三国名将常山赵子龙转世也!”
左宗棠言毕,当即传话:“着肃州四品以上的文武各官到官厅议事,老夫要同他们好好议一议,此次如何为毅斋请功!”
这时,远在南疆的阿古柏,已由喀喇沙尔移至库尔勒。
其子海古拉率残部由托克逊逃到这里时,阿古柏已离开这里两日,喀喇沙尔只交给一名阿奇木和两名大胖色提统带三千兵丁防守。
海古拉见喀喇沙尔防守单薄,不足以拒敌,便决定在此收容各城败归的残兵败将,重整旗鼓,一月后,再赴库尔勒去见父汗。
越三日,海古尔?胡里率五百余骑亦飞至喀喇沙尔。
海古拉大喜,以为喀喇沙尔有海古尔?胡里这样的老将助守定能无恙,于是在海古尔?胡里到的当日,他便下令又筑一新城,归海古尔?胡里居住,其实是在替阿古柏刁买人心。
海古尔?胡里经吐鲁番一战,麾下军兵损失殆尽,先前的威风早已不再,随海古拉怎么做,他并无二话,显然已成秋后的蚂蚱,眼见末日近在眼前了。
随着南疆重镇吐鲁番、托克逊、达坂等城的相继克复,原本就已重病缠身的阿古柏彻底地绝望了。
他离开托克逊到库尔勒的当日便发起了高烧,昏睡不久却又翻身而起,睁着两眼在床榻下连蹦带跳,手舞土耳其苏丹赐给他的诏书大喊大叫。
阿古柏先是大喊:“寡人是艾米尔,寡人成立的哲德莎尔汗国是合法的国家!”他口里这样说时,两手却把诏书撕成碎片。
望着碎布片在头顶飞舞,他更加疯狂。
他一会儿声称有魔鬼要来抓他,一会儿又说万能的神要见他,一会儿则说驻伊犁的俄军已向金顺发起攻击,一会儿又说英国已经派出三万人赶往这里来保护他。
满嘴都是不着边际的话。
毫无疑问,在清军的强大攻势下,阿古柏的神经已经极度错乱。
身边保护他的人慌忙把他按到榻上躺下,又请来大法师和大阿訇在他榻前驱魔、诵经,他仍是瞪着眼睛大喊大叫,全无好转。
阿古柏在库尔勒王庭寝宫里整整折腾了一夜才沉沉睡去,但又因为王庭马厩里两匹马的引吭高歌而使他猛然睁开了双眼。
他大叫道:“快来人呐,战马的嘶鸣预示着城堡已被攻破。历次的战争经验告诉寡人,刘锦棠小魔鬼杀进来了!”
两名随侍的人慌忙跑了进来,跪着向他报告称:“伟大的特汗万岁,两匹不经您允许便唱歌的战马已经被侍卫们勒住了口,您就安心地休养龙体吧。”
听了这话,阿古柏才张大嘴巴长长地喘了两声粗气,很快又进入梦乡。
两名随侍的人悄悄退出寝宫。
但梦里的阿古柏却并没有休息下来,他此时坐在一辆豪华的战车里,正在指挥着军队同刘锦棠作战。
他的军队越打越少,数不清的官军开始向他包围过来。
情急之下,他拿上土耳其苏丹赐给他的“艾米尔”诏书,命令侍卫们保护着他冲出重围,他感觉他的战车从官军的头顶上呼啸而过,直向安集延一带飞去。突围成功,他狂喜之下猛地打开车门,他看到了浩罕汗国王庭的塔尖。
他正要举起双手向他心目中的幸运之神祈祷,不期摄政王阿里姆?库里却带着一大队人马挡在车前。
阿里姆?库里用手指着他,忽然大喝一声道:“阿古柏,你这个混蛋!你早已被开除军籍和国籍,本王奉大汗旨意,陈兵在此就是为了拿获你!阿古柏,你还不自缚双臂滚下车来!”
一听这话,阿古柏吓得全身抖作一团,急忙命令车夫掉转车头向来路奔逃,但来路上已经提前布置了一队人马。
阿古柏细细睁眼观瞧,发现挡住他去路的正是刘锦棠的军队。
阿古柏情急之下仰天大叫道:“圣明的幸运之神啊,您快给我指条出路吧!迷途的羔羊想回家呀,可我的家究竟在哪里呀?”
阿古柏言未讫,天空中一个声音冷冷地说道:“阿古柏呀,你可能还不知道,通往天堂的道路已经被你堵死,而地狱的大门却正对着你徐徐敞开!来吧,你这个恶贯满盈的家伙,烧好的油锅正等着你的身躯,你已经没有退路。”
阿古柏对着天空大叫道:“不!不!寡人不能到地狱去!寡人绝不去!”
惊恐之下,阿古柏倏地睁开了双眼。
阿古柏尽管从梦幻中走出来,但口里仍然恨恨地骂道:“该死的阿里姆?库里,寡人以幸运之神的名义发誓:有朝一日,寡人一定将你碎尸万段!”
阿古柏不敢再睡下去了,他喊人进来紧急传旨:着令军兵,快速将存放在多座库房里的财宝、布匹、皮料等物打包装车,随驾运往喀什噶尔王城。
他最后又对传旨的人说:“有人适才在梦里对寡人说:库尔勒王庭已被魔鬼包围,寡人只有赶回喀什噶尔王城才能确保我哲德莎尔汗国稳如天山!”
阿古柏说完这话便又疲倦地合上了眼睛,竟然一天未再睁眼。
晚饭的时候到了,二十名侍膳的宫女依次低头走进寝宫,悄悄跪在他的榻前等候他醒来用饭。
晚饭被送进来了,是羊肉抓饭和炙烧的肉串。
阿古柏终于醒过来了,但当他一见到羊肉抓饭和炙烧的肉串后不仅不吃,还下令将王庭的厨师处死,然后便疯狂地说道:“寡人为了使哲德莎尔汗国不受到攻击,已经身心疲惫,只有吃了鲜嫩的水煮女人肉,才能够恢复体力,重振雄风!有人还告诉寡人说:女人肉最鲜嫩的时期是十三至十五岁之间。”
圣旨传出,城内各营首领不敢怠慢,急忙带兵连夜出城去抓人。
阿古柏并没有就此安静下来,口传旨令的同时,他又命令一名宫女从床底下捧出一个白玻璃罐子放到他的榻前。
他满脸怪笑着说道:“毋庸置疑,为我哲德沙尔汗国捐躯的大批勇士在天堂里很是寂寞,他们盼望见到女人。”
阿古柏随后用手拍着罐子道:“这是寡人保存了多年的圣物,是打开天堂之门的钥匙。你们每人只要喝上一口,就能到天堂里面去沸腾勇士体内的激情,就能让我们的勇士永远不再寂寞!”
阿古柏喘息了一下,又说道:“传寡人的旨意,让王庭里的所有女人都到这里来,寡人要为我汗国天堂里的所有勇士派遣一个慰问团队!”
二十名跪着的宫女听了这话,一齐颤抖起来,她们做梦都没有想到灾难会这么快降临到头上。
一名胆大些的宫女这时说道:“伟大的毕条勒特汗哪,我们的主人,此时最需要我们的不是天堂里的那些勇士,而是特汗本人哪!”
这名宫女希望通过自己的恳求,能使阿古柏收回成命。
但躺在榻上的阿古柏并没有言语,反倒有轻微的鼾声隐隐传来。
阿古柏分明是又一次进入了梦乡。
适才讲话的那名宫女见此情景,忽然小声对身旁的人说道:“事实证明,去天堂慰问勇士的人不该是我们,应该是特汗本人。特汗已经六十五岁了,他几天来一直都在挣扎着试图打开天堂的那扇大门。特汗想念天堂里的那些勇士啊!”
这话很快由第二人传给第三人,第三人又传至第四人。
这话传给最后一个人的时候,王庭的木门被推开了,两名安集延侍卫走了进来。
众宫女急忙低下头去,开始为阿古柏祈祷。
阿古柏这时忽然睁开眼睛。
宫女中的一名叛徒急忙流着眼泪对阿古柏说道:“伟大的毕条勒特汗哪,我至高无上的主人!就在您躺在圣榻上恢复体力的时候,有一只狠毒的母狼,却怂恿我们,想替您打开通往天堂的那扇大门。”
阿古柏一听这话,嚯地便坐起身来,用手指着这名哭诉的宫女大叫道:“你的话有人已经在梦里告诉了寡人。寡人以至高无上的毕条力特汗的名义对你说,寡人想知道母狼心肝的颜色,而这只母狼只有你能指认出来。说吧,为了证明你的清白,为了汗国的将来,你知道违抗汗谕的后果。”
哭诉的宫女停止哭泣,用手一指左面跪着的一名宫女说道:“伟大的毕条勒特汗哪,我至高无上的主人!我以幸运之神的名义起誓,她就是那只要为您打开天堂大门的母狼啊!”
那名被指着的宫女一听这话,登时倒地昏厥。
阿古柏一阵狂笑,随即对两名侍卫命令道:“寡人以至高无上的毕条勒特汗的名义对你们说,母狼的惨叫声在人间逗留的时间越长,你们两个得到的封赏越大。
去吧,把这只母狼拖走吧,就在王庭的大殿里。寡人将按着母狼惨叫声的高低长短为你们记功。”
两名侍卫按着阿古柏的命令将昏厥的宫女拖将出去。
阿古柏再次莫名其妙地狂笑起来,他边笑边问脸上尚有泪痕的那名宫女:“赏罚分明是人间的正道。你立了这么大的功劳,想得到怎样的奖赏呢?”
这名宫女略一思索,急忙答道:“伟大的毕条勒特汗哪,我至高无上的主人!
我以幸运之神的名义起誓,能日夜伺候在您身边便是我一生一世的幸福!若主人开恩赏我一个王妃的名分,我不仅不敢拒绝,还要加倍努力——”
阿古柏却已经没有耐心再听下去了,他突然摆了摆手,说道:“寡人已经说过,为我哲德沙尔汗国捐躯的大批勇士在天堂里很是寂寞,他们盼望能见到女人。
寡人不敢冷落了勇士们的心,已答应为天堂里的所有勇士派赴一个慰问团队!但这个团队需要一名通哈呀。现在,寡人以至高无上的毕条勒特汗的名义赐封你做她们的通哈吧。”
这名宫女未及阿古柏把话讲完已开始全身颤抖起来。
阿古柏接着说道:“你现在就把她们带到王庭的大殿里去,然后传达寡人的圣旨,让王庭里的所有女人都到大殿里集合。”
这名宫女二次流着眼泪带着所有的宫女快速地走了出去。
众宫女刚刚走出寝宫的木门,寝宫里便传出阿古柏的一声怪叫,极其凄惨。
众宫女不敢回头,加紧脚步向大殿行去。
阿古柏的“晚餐”在十几名安集延军人的簇拥下向寝宫走来。
这是两位面黄饥瘦的小女孩,她们皮肤细腻,有着高高的鼻梁和大大的眼睛,但眼睛射出的却是惊恐之光。
首领把两位不敢挣扎的小女孩安顿在门外,然后便大步走了进去。
很快,守在门外的人听到首领在寝宫里绝望地大叫一声:“伟大的毕条勒特汗哪,您为什么这么急着赶往天堂啊!”
躺在床榻上的阿古柏双眼圆睁,口鼻流血,却气息皆无,一动不动,分明已经气绝身亡。
一只罐子摔碎在榻前的地面上,黄色的毒酒流淌了一地,上面卧着已成碎片的来自土耳其苏丹的“艾米尔”诏书。
阿古柏,这个在人世间存活了整整六十五年的人,终于抢在宫女之前,拿到了那把他自认为能打开天堂之门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