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年和淑娟出城的时候又雇了辆马车,直奔高唐。他们曾经随第三十二支队在高唐驻扎了很长时间,那里的情况还算是比较熟悉,虽然现在高唐已经失守,但两人最终还是决定到那里去碰碰运气,希望在那边还能得到一些国军部队的消息,现在这是他们最后一线希望了,除此之外,此行高唐,瑞年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一定要找到他的初恋情人宇垣琴音,向那个曾经温顺无比,娇小可爱,最终却变得毒如蛇蝎,残酷无情的日本女人讨她欠下的包括范筑先将军在内的无数抗日将士的血债。
尽管瑞年没有说明高唐之行的另一目的,但善解人意的淑娟却已经隐约地感受到了。经过了阳谷县那个激情的夜晚,现在淑娟已经完全将瑞年视作了自己的丈夫。若是单纯从爱情的自私来说,自己的丈夫忘却了旧情,甚至对昔日恋人生出了仇恨,她本来应该感到欣慰和庆幸,但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头却愈来愈多地聚积了惆怅和伤感。她知道,瑞年曾经全心全意地爱着宇垣琴音,甚至刚和她开始热恋的时候,也还没有彻底地忘却对初恋的怀念,没有完全割舍对那个日本女人的情愫。那时候,淑娟也曾经妒忌过,恼恨过,恨不得把瑞年心底那份初恋连根拔起,不要留下一星半点的影子,只可惜她也知道,那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的,任何一个重情的人,都不会为了新欢就能麻木地将旧爱彻底遗忘。于是,她努力地在心底劝慰着自己,无数次地对自己说,现在她是瑞年的最爱,总有一天她还将成为他的福晋,她会拥有他从今往后全部的爱,这就足够了。为了她的爱人,她可以让他在心底保留一份记忆,纪念曾经的年轻曾经的爱情,但当她感受到瑞年已经开始试图以初恋情人的血洗刷他铭刻心底的那份如今已经成为了一种耻辱和仇恨的初恋印记的时候,淑娟的心矛盾了,或许瑞年可以从肉体上消灭作为日本特务的宇垣琴音,但他却绝无可能从精神上将他的初恋永远地抹杀,而那份伴着血淋淋的痛苦的情感也必将会像一座沉重的大山一般,永远地压在他的心头,让他从此再也感受不到真正的快乐和轻松。淑娟的心为瑞年,也为了她自己而惶惶不安着。
第三天晚上,瑞年和淑娟赶到了高唐北关。
辞退了马车,瑞年领着淑娟进了村,直奔当初大队部所在地,敲开房东家的房门时,满脸惊愕的房东大嫂一把将瑞年和淑娟拉进院里,迅速地在他俩身后紧闭了大门,匆匆领着他们走进了堂屋,这才惊魂未定地看看瑞年和淑娟,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不住声地问他们怎么会突然返回高唐。
“你们可不知道,前几天小鬼子在高唐打得那个凶啊,听说三十二支队死了好些个弟兄,好像连李司令都受了伤,俺村里也来了鬼子,挨家挨户的搜,抓走了好些人,俺孩子他爹也让他们抓进高唐城里去啦!”
大嫂说到伤心处,忍不住抽咽起来。
大嫂的一番话让瑞年从头凉到了脚,除了前往聊城增援的第一和第二大队以外,第三十二支队的两千多人就这样这样被打垮了,那可是曾经和他并肩战斗过的兄弟们哪,还有支队司令李有泉,虽然瑞年对那位刻板的顶头上司一向没有太多的好感,更谈不上什么亲近,可毕竟那也是一位坚定的抗日战士,是他的长官哪,不知道他受了伤是否能侥幸脱险,现在身在何方?瑞年颓然地一屁股坐在了靠墙的一张板凳上,怔怔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东屋里已经睡下了的大嫂的婆婆和她六岁的儿子、四岁的女儿此时也被惊醒了,老太太一边掩着衣襟,一边踮着一双小脚跨出门来,看见堂屋里的瑞年和淑娟,也是满脸惊讶,一把拉了起身向她问好的瑞年,就像见了亲人一般。
“哎哟,是于大队长啊,俺说咋听着这声这么熟哪?你们咋回来了,是不是咱们的队伍又打回来了?”
瑞年有些惭愧地摇摇头。
“大娘,就我们俩个。”
大娘的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失望,轻轻地叹了口气,摇摇头。东屋的门帘一挑,两个孩子雀跃着奔了出来,看到正在和奶奶说话的瑞年,一下子全都扑了上来。
两个孩子因为先前瑞年的第一大队大队部一直占用着他们家的房子,已经和他十分熟悉了,因此一见到他就格外亲热。瑞年抱起两个孩子,在大娘和大嫂的申斥和唠叨声里,把他们送回了东屋的炕上,塞进了被窝,又陪着他们玩了一会儿,孩子们才看看奶奶板起的脸,不情愿地重新闭上眼睛睡觉,瑞年和大娘也才又走回了堂屋。
大嫂和淑娟已经把简单的饭菜准备好了,热气腾腾地摆上了桌,大嫂和婆婆看着两个人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饭,收拾了碗筷,四个人才坐下来细细地说话。
从大嫂和她婆婆那里,瑞年得知鬼子此次进袭高唐县城恰好在第一和第二两个大队前往聊城增援后的第二天。当时,原本在县城北关担任警戒任务的第一大队大部已经离开了驻地,只留下一个小队的弟兄在这里。当鬼子乘坐着几十辆卡车,突然出现在村口的时候,那一小队弟兄刚刚出过早操,还没来得端起早饭的饭碗,哨兵的枪就响了。面对几十倍于自己的敌人,被堵在村子里的弟兄们拼死抵抗,村里的许多抗日积极分子也参加了战斗,大嫂的丈夫也扛上自家的土枪上了战场,可惜最终寡不敌众,第一大队留守的弟兄们尽数战死,村里参战的男人们也死伤过半,剩下的全都被鬼子抓了。后晌的时候,高唐城也被鬼子占领了,听说第三十二支队的残部向东撤退了,从此便再也没了他们的消息。
那一晚,瑞年独自睡在房东家的西厢房里,那是第一大队大队部在这里时他曾经的宿舍。房内的陈设依旧,墙上却少了当初的地图,桌上也不再有文件篮和他的军用搪瓷茶缸了。翻来覆去中,瑞年迟迟不能入睡,锁骨上的枪伤隐隐作痛,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不敢,什么都不愿去想。
和大嫂一家挤在一铺炕上的淑娟也迟迟地没能入睡,絮絮叨叨的大嫂一直和她念叨着被鬼子抓走的丈夫,反反复复地后悔着。
“唉,俺孩子他爹一直惦记着要去当兵,于大队长在的那会儿他就说过,可俺觉着这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他要是一走,就没了顶门立户的男人了,这日子也就没法过了,都怪俺,要是当初让他跟上队伍,兴许也不会……”
大嫂又伤心地呜咽起来。
大嫂的话深深触动了淑娟,现在她和瑞年又何尝不像当初大嫂的男人呢?两个离开了队伍的军官,就像离群的孤雁,万一真的和敌人遭遇了,说不定也会落到大嫂的男人那般下场,甚至更惨。这一刻,淑娟愈发觉得和部队在一起时的可贵和安全了,不由得为瑞年,也为自己生出了无尽的愧悔。
大嫂欠身看看已经睡熟了的婆婆和儿女,朝着淑娟这边又靠了靠,声音压得更低了。
“赵秘书,你知道吗,俺男人和你们一样,也在党。”
大嫂的话令淑娟有些摸不着头脑。
“在党,在什么党啊?”
大嫂很是不满地瞪了眼睛。
“共产党啊,还能是什么党?”
接着,大嫂告诉淑娟,前些日子,第一大队大队部还设在她家的时候,有一回她到张指导员屋里去送开水,一进门就看见指导员张宇光正领着她的丈夫和村里几个抗日积极分子站在墙上挂着的一面印着黄色图案的红旗前,举着拳头叨咕着什么,一个个脸上全都严肃得不成,事后她追问了好半天,丈夫才跟她说那是在宣誓入党,还千叮咛万嘱咐地不让她把这事告诉村里的任何人。
大嫂喃喃地说着,让淑娟听得仓皇不安起来,却不知为什么始终没有勇气否认自己和瑞年的“在党”。
早上起来,淑娟和瑞年看看彼此发黑的眼圈,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都是一夜没睡好。
吃过早饭,瑞年准备进城,昨晚大嫂所说的情况证明了高唐失陷也是宇垣琴音捣的鬼,否则怎么会第一和第二大队刚刚离开,鬼子就突袭了兵力空虚的高唐县城呢?这绝不是一种简单的巧合。这样的想法一经在脑子里出现,就再也挥之不去了,让他越发加深了对宇垣琴音的憎恨和对自己的自责,铁下心要除掉那个带走了他的初恋,强加给他无尽的耻辱和悔恨的日本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