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趁着第六游击区司令部的官兵们全都去食堂用餐的当口,宇垣琴音溜进瑞年的宿舍,一进门就一头扑进瑞年的怀里,惊得正躺着生闷气的瑞年一个鲤鱼打挺地坐起来,仓皇地瞪着眼前的宇垣琴音。
“你?”
宇垣琴音的泪忽然之间就充满了眼眶,一副娇羞柔弱的样子,可怜巴巴地望着瑞年,半天也不说一句话,过了好久,忽然退下床去,一下子跪在了瑞年跟前,整个身子都伏在了地上,哀切无限。
“瑞年君,我对不起你,我不该背叛我们的爱情,我不该嫁给王存嘉,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请你原谅我,原谅我吧!”
初恋情人的这番话和她的泪水完全出乎瑞年的意料,他跳下床来,手足无措地站在宇垣琴音跟前,伸手去拉她,宇垣琴音却坚决不肯起身,依旧絮絮叨叨地恳求着瑞年的原谅,嘤嘤地哭得那叫一个伤心。
“琴音,”瑞年轻轻地叫了一声,一个久违的名字和他声调中的柔情让瑞年自己都吃了一惊,“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也从来没有怨恨过你,又何谈原谅呢?起来吧,地上凉。”
瑞年的话像一只充满了爱怜的手抚过宇垣琴音那颗流着血的心,让她感到一种久违的欣慰和甜蜜,却还隐隐地带着一缕酸涩的苦楚。她终于缓缓地站起身来,泪眼朦胧地凝望着眼前这个曾经带走了她的童贞和终生幸福的男人,脚下一软,身子又歪进了瑞年的怀里,“呜呜”地痛哭起来,那一阵感天动地般的哭泣,足以让任何男人,哪怕是铁石心肠的男人骨软筋麻。
“瑞年君!”
燕语莺声中,瑞年的眼前却突然间跃出了淑娟的影子,如此突然,如此强烈地浮现在他的眼前,让头脑燥热的他猛然间如醍醐灌顶一般地清醒过来。瑞年深深地吸了一口秋日清凉的气息,慢慢地消退了周身的激情,轻轻地把怀中的初恋情人推开来。
“瑞年君!”
宇垣琴音的声音里充满了惊诧和失望,甚至是绝望。她再也想不到,当她下了十二分的决心,甚至冒着再次因为儿女私情遭受上峰严厉处罚,甚至很可能因此送掉性命的风险,前来与自己的初恋,与自己的第一个男人作最后的诀别的时候,等待她的却是他理智到近乎绝情的拒绝。宇垣琴音心头的所有伤口全都在被瑞年重新放回地上的那一刻迸裂开来,汩汩地喷着殷殷的血。难道这就是他们的永诀?难道上苍就吝啬到不肯在她将要永远地失去曾经的爱人之时,给她一个短暂的旧梦重温的机会吗?宇垣琴音想哭,想喊,想骂,但却终于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默默地整理一下有些凌乱的头发和衣服,然后默默地给了呆立原地,神情委顿的瑞年一个苍凉的微笑。
“瑞年君,记住,你会永远像六年前一样活在琴音心里,永远。”
门开了,一阵秋风杂了两片金灿灿的叶子掠了进来,而他的初恋却在翻舞着落叶的风中飘然而去,只留下一片如芳如兰的馨香和一阵绵延悠远的悸痛,瑞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梦中,掐一下大腿,却是清晰的疼。
王孝维在日本华北方面军特务机关派驻鲁西地区的间谍宇垣琴音的策动下,终于决定走一条有无数人走过,也还有无数人正在走的绝路――向日军投降,做一个骂名千载的汉奸。
成功策反了第六游击区副总司令王孝维的宇垣琴音在第一时间就与向日本华北方面军参谋长冈部直三郎少将以及特务机关长喜多诚一少将做了汇报,并且将王孝维提供的第六游击区所部在鲁西各地驻防的详尽情报传送到天津华北方面军大本营。接到宇垣琴音的情报后,华北方面军如获至宝,司令官寺内寿一大将立刻电令驻济南的十二军司令官尾高龟藏中将以最快的速度制订一份详尽的进攻鲁西地区的作战计划,并尽快实施,同时让特务机关长喜多诚一少将转告宇垣琴音,配合日军即将对聊城发起的进攻,里应外合,一举占领聊城,彻底摧毁鲁西抗日根据地的心脏――聊城。接到命令后的宇垣琴音激动不已,为国效命,为天皇陛下尽忠,为“大东亚圣战”出力的信念鼓舞着她,让她恍然间好像已经成为了大和民族的英雄一般。然而激动和骄傲之余,宇垣琴音忽然又沮丧起来,一想到聊城城破之时,忠勇的瑞年一定会舍生取义,自己的初恋情人从此将会与她阴阳相隔,永难聚首了,宇垣琴音就忍不住痛彻心脾。为了她的国家和天皇,为了大日本皇军,为了她肩负着的“神圣使命”,宇垣琴音可以牺牲她的生命和爱情,也必须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爱人赴险蹈死,但在这之前,她必须去向她的初恋,她唯一珍爱的男人做最后的决别,她要让他带着她的柔情,带着她的热烈,带着她的体息和激情,不留任何遗憾地死去,到另外一个世界去回味他们的初恋,去等候早晚有一天要去和他相聚的爱人。然而,宇垣琴音却没有想到,她最后的愿望终于被昔日的恋人亲手断送了,或许今生今世她都要掮负着这份永远的遗憾,在孤寂和痛苦中彳亍前行了。离开瑞年的时候,宇垣琴音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永远死了。
1938年11月12日,第六游击区司令部得到前方传来的情报,驻济南的日本华北方面军第十二军调集所属的第一一四师团近八千兵力准备对鲁西实施规模空前的大扫荡,重点进攻的目标正是聊城。
11月13日,范筑先将军召开了由第六游击区主要官佐和参谋人员参加的军事会议。在会上,范筑先将军决定驻聊城的两个支队和第一路民军立刻撤出聊城,分头向聊城附近的农村转移,同时将城内的政府机关、学校、医院和工厂等也尽速转移,而聊城之内只留下第六游击区司令部直属的游击营、卫队营和第二支队的两个连负责城防,任命军法处处长刘佩之为城防司令,争取拖住进犯日军的主力部队。一旦日军开始攻城,范筑先将军亲自率领第一和第二两个支队的主力部队,加上第一路民军立刻从四面八发掩杀过来,令敌军腹背受敌,应对不暇,从而将敌人一举彻底击溃。
会议结束后,奉命随第六游击区司令部一道向聊城以西转移的瑞年匆匆收拾好自己负责的相关文件和资料,又打点好了简单的行装,配上了双枪,背上大刀,便匆匆赶到聊城被服厂,找到了淑娟。
正在督促工人们将被服厂的机械设备和原材料装车转移的淑娟显得有些慌乱,她还是第一次经历如此重大的战事,一见到瑞年就一把抓了他的手,不住声地询问目前的军情和他们今后的出路,瑞年安抚呵哄了好半天,等她平静了一些,才告诉她,自己要随同范筑先将军向聊城以西转移。
“我们被服厂接到的命令是向冀东和鲁西交界临清一线转移,这样一来,咱们岂不是要分得很远了吗?”
一想到马上就要和自己的爱人天各一方,又是在如此险恶的战争年代,淑娟的心禁不住悸痛难忍。
被淑娟这么一说,瑞年的心里也凄惶起来。
“放心吧,淑娟,我一定会和范司令他们再打回来的,到时候,咱们就又可以在一起了。”
瑞年安慰着淑娟,极力让自己和爱人都相信那尚未可知的胜利近在眼前。
望着瑞年隐隐流露出的难舍难离,淑娟一下子将自己的爱人紧紧地抱住,不住地呢喃着:
“答应我,瑞年,答应我,一定要在聊城等着我回来!”
两个火热的胸膛紧紧贴在一起,两颗跃动着的心彼此应和着,跳出一片炽烈。
“我答应你,我一定会站在聊城城楼上等着你回来!”
原本被范筑先将军安排第一批撤离聊城的刘瑾贤在动身之前突然接到了山东省政府主席沈鸿烈的命令,让他在聊城等候即将抵达的山东省民政厅长、鲁西行辕主任李树椿。
11月14日上午,由步兵、炮兵、骑兵,以及10余辆坦克组成的数百人的日军先头部队,在三架飞机的掩护下,逼近聊城。原定于前一天傍晚率领大部队转移的范筑先将军却只能无奈地下令让部队先行撤离,自己和参谋长王金祥、作战参谋于瑞年及联络官刘瑾贤等人率一个小队的卫士留在城内,等候李树椿一行的到来。
“哎呀,李厅长,你们怎么赶着这个时候到聊城来啦?”
李树椿乘坐的汽车在第六游击区司令部门外刚刚停稳,范筑先将军就忙不迭地迎上前去,拉住了跨下车来的李树椿,满脸关切地问。
“沈主席听说聊城要打仗,特地让我们来看看。”
李树椿说着很热烈地和范筑先握过手,一行人便随着范筑先走进了司令部。
跟在范筑先和王金祥身后的瑞年掏出怀里的银时计看了看,已经快十点了,心里默默计算着敌军的位置和行进速度,估计差不多再有五、六个小时,日军的先头部队就会兵临城下,心里不免火烧火燎的,暗暗地把山东省府的那些官老爷们骂了个遍。如此大战之前,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员们不想着如何在军力上,在物资上支援聊城,光会耍嘴皮子,派人来视察,视察管什么用?难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职官员视察一下就能吓退如狼似虎的日本鬼子?这分明是在做戏给大家看!瑞年越想越生气,却又不能发作,犹豫了一下,紧走两步,追上范筑先,故意提高了声音:
“总司令,部队还在城外等着您去指挥呢,您看这……”
范筑先回头看看瑞年,点点头,正要说什么,王金祥却抢着接过了话茬。
“于参谋,怎么一点眼力价也没有啊?李厅长大老远来的,一路上鞍马劳顿,怎么也得休息休息,吃过午饭再走吧,你难道连起码的礼节都不懂吗?”
王金祥的申斥其实并不完全是冲着瑞年来的,也是说给范筑先将军听的。
看了一眼满脸矜持的王金祥,范筑先不好再说什么,冲着瑞年摆摆手。
“那就一切按参谋长的意思办吧!”
临近中午的时候,部队和城里的百姓们基本上转移完了,聊城已经成了一座空城,只有不足八百官兵分散在城门和城楼上坚守着。
侦察兵前来报告说日军的先头部队离聊城已经不到四十公里了。
看看会客室里依旧正襟危坐,侃侃而谈的李树椿,瑞年的心里甭提多着急了,几次暗示范筑先,看到的却都是对方满眼的无奈,最后,连刘瑾贤都坐不住了,战事紧急,这位联络官也顾不得什么颜面不颜面了,神情有些慌乱地把瑞年从会客室里拉出来,紧张地问:
“哎,瑞年,你估计鬼子还要多长时间到聊城?”
“怎么,害怕啦?”瑞年的嘴角显出一丝揶揄,“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哪!十三支队,几千号人马呀,怎么也够跟鬼子们拼杀一阵子的了!”
“唉,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这家伙还在这儿找后账!”刘瑾贤无奈地摇着头,“有什么话等离开聊城咱们再说,你就先告诉我,鬼子最快什么时候能到聊城!”
“鄄城事件”之后,每每想起第十三支队死难的弟兄们,瑞年还会耿耿于怀,迁怒于刘瑾贤,但此时此刻,看着从来没有上过战场的刘瑾贤的这般紧张的模样,瑞年的心又不由得有些软了。
“我想,鬼子最迟也会在傍晚之前到达聊城,快的话也许下午三四点钟,反正现在留给我们转移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瑞年忧心忡忡地说着,回头看看会客室的门,无奈地摇摇头。
范筑先将军出于礼节上的需要,下令让伙夫班准备了一桌宴席,宴请李树椿一行,恨得瑞年一个劲地骂,刘瑾贤也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好不容易等到宴席散了,送走了李树椿一行,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范筑先带着瑞年等人正准备撤离司令部,卫队营营长陆子衡匆匆奔来报告说,留守在东门外的第一路民军司令王来闲不战而退,已经率部脱离了战场,向东南方向溃退,日军的先头部队距离东门已经不到一公里了,情况万分危急。
“司令,我看还是我带人突出城去,把第一路民军截回来,咱们现在城里还有八百多的弟兄,再加上第一路民军的四千多人,对付鬼子的先头部队应该是绰绰有余了,只要击溃了正面的鬼子,咱们就可以顺利突围了!”
王金祥自告奋勇地对范筑先说。
“也好,那你就赶快去吧,我和弟兄们坚守待援!”
范筑先将军神情毅然地说,急得瑞年和刘瑾贤等人全都直跺脚。
“诸位,我们现在要据城死守,等待援军,生死存亡在此一举,范某戎马半生,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们中如果有人怕死,我范筑先绝不强留,现在就可以出城逃生,不过,咱们丑话说到前头,逃命可以,投降不能,谁要是投降做了汉奸,可别怪范某枪下无情!”
范筑先的一番话说得众人群情激昂。
“范司令,您放心,我们誓与聊城共存亡,誓死追随范司令!”
瑞年把胸脯拔得老高,慷慨陈词,引来众人齐声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