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天刚蒙蒙亮,瑞年就带着勤务兵李春离开了聊城,中午时分回到了高唐县城外的第一大队的驻地。
张宇光没有想到瑞年会把宇垣琴音的身份向范筑先总司令做了报告,在瑞年动身之前,他们商量过,瑞年的此次聊城之行就是要探查宇垣琴音和王存嘉到聊城去的目的和动向,根本没有谈及向范筑先汇报的设想。自打瑞年把宇垣琴音的事情透露给了他,张宇光就一直琢磨着要不要向上级和组织汇报,起初他觉得无论是作为一个军人,还是一个党员,他都有必要将此事报告给支队司令兼第三十二支队总支部书记李有泉,但冷静下来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妥,一来是事情还没有确凿下来,单凭宇垣琴音的日本人身份这一点就怀疑她是间谍显然站不住脚;二来,他又怕因此牵连了瑞年,他的这个大队长的出身和经历原本已经够复杂的了,现在再突然冒出个日本籍的前女友,还说不定是个奸细间谍什么的,那还不更得让他们那个阶级觉悟和革命警惕奇高的李有泉司令对他另眼相看哪?张宇光觉得,如果真的那样,对瑞年就太不公平了,为此,他暗中下了决心,先由他和瑞年初步摸清宇垣琴音的情况,有了确凿的证据之后再向领导汇报,如果证实了宇垣琴音压根不是间谍,那么此事也就到此为止了,也免得给瑞年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却没有想到,自己的搭档竟然这么冒冒失失地把事情捅到了第六游击区,捅到了范总司令那里,这让他很是意外和为难。
看到张宇光一脸为难的样子,瑞年心里很不落忍。
“老张,要不咱们这就去向李司令汇报一下,也省得到时候范司令那边问起来让他觉得很突然,反过来怪罪你。”
张宇光点点头,立刻打电话把宇垣琴音的事情大致对李有泉说了一遍,电话另一端的李有泉果然十分生气,严厉地斥责了张宇光和瑞年对自己隐瞒宇垣琴音的身份在前,越级上报在后的这一系列的错误,并且当即责成张宇光深刻反省,并在下一次总支生活会上向组织做出检讨,同时要求张宇光督促瑞年尽快把有关宇垣琴音的情况写成书面材料,上报第三十二支队司令部,并转呈鲁西特委。
放下电话,张宇光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虽然被李有泉责骂了一顿,但他毕竟没有再向组织隐瞒什么了。
“你就抓紧写材料吧!”
张宇光转述了李有泉的指示之后,拍拍瑞年的肩膀,苦笑了一下。
“香港爱国同胞慰问团”抵达聊城的第二天,徐州会战打响了,津浦路完全被切断了,慰问团无法如期返回香港了。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慰问团的成员们顿时炸了营,纷纷切齿地把日本鬼子愤恨了一番,又悲天悯人地感喟他们的时运不济,陷身绝境,更有不少人担心起自身的安危、家人的挂牵来,只有淑娟一个人呆呆地坐在角落里,愣瞌瞌地一语不发,似乎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和她没有一点关系。
“哎,淑娟,你在想什么?”
慰问团的一个女伴捅了捅坐在她身旁的淑娟,问。
淑娟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懒洋洋地说。
“没想什么。”
“难道你不担心我们回不了香港了吗?”
女伴急切之间,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她家里的老公和孩子还盼着她回香港过春节呢。
淑娟看看她的同伴,忽然连自己也大出意料地迸出了一句话来:
“我根本就没想回去!”
在聊城与瑞年的意外重逢,让淑娟陡然间明白了自己内心深处几个月以来对他的那份眷恋和情愫,既然上苍将她一直挂牵着的,原以为已经阴阳相隔的瑞年重新送回到她的身边,她还有什么理由让他们曾经的生离死别再一次重演呢?在这战火纷飞,残酷惨烈的岁月中,谁又能保证他们一旦分别还有再次相见的那一天呢?为了他曾经的舍身相救,为了她那几个月来日益强烈的初恋情怀,她要留下来,留在他的身边,从此和他同生共死,再不分离,即使在瑞年不辞而别,令她生出无限的伤感和愤懑之后,淑娟发现,自己的决绝竟然没有丝毫的动摇。
尽管香港慰问团上至团长,下至普通成员都无一例外苦口婆心地劝说淑娟,试图打消在他们看来完全是她一时冲动做出的留下来参加抗战的决定,此事甚至惊动了聊城专区专员、第六游击区总司令范筑先将军,老将军亲自当面规劝,在肯定了淑娟的抗日爱国热忱之后,也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告诫她,抗战是是艰苦和残酷的,很多男人都无法坚持下来,更何况她一个富家小姐,她的心情聊城军民完全理解和赞赏,但现实却并非她想象的那样,还是及早返回香港为好,否则不仅是她,慰问团,第六游击区,乃至他这个总司令对方方面面都不好交代。
“您的话说完了?”淑娟等范筑先将军说完后,神情冷峻地望着他,“那么我现在郑重地告诉您,我决心留下,谁劝都没有用,我想,您这第六游击区总不会拒绝一个热血的爱国青年吧?”
淑娟咄咄逼人的目光让范筑先将军有些进退维谷。说实在的,如果淑娟不是香港慰问团的成员,范老将军倒是很乐意接受她,这样的爱国青年,他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但偏偏这个女孩子是香港慰问团的一员,这就让他不能不有所顾忌了,毕竟人家慰问团是来劳军和捐赠物资的,这样冒然把人家的人留在聊城,很可能引起不必要的误会,甚至会因此造成香港同胞对内地军民的误解,老将军感到非常棘手。
“淑娟小姐,能告诉我吗,你怎么会突然决定留在聊城?为什么之前在徐州的时候你没有想过留下来,跟着李宗仁长官的大部队参加徐州会战那样的大战役不是更好吗?”
范筑先将军疑惑地望着淑娟,好像要从她的神情中找到答案。
淑娟的眼泪忽然间扑簌簌地滑落下来,把个范老将军着实吓了一跳。
当淑娟向范筑先将军哭诉了自己在天津事变中的遭遇和一系列情感的煎熬,并信誓旦旦地表示要留在聊城和瑞年并肩战斗之后,被眼前这位有情有义的女孩子所感动,也为瑞年的不辞而别感到恼怒和歉疚的范筑先立刻命令副官打电话给李有泉,让他转告瑞年,火速赶到聊城来,一刻也不许耽误。
“淑娟小姐,你放心,等于瑞年来了,我一定好好替你出这口气,这小子,太不像话了!”
范筑先嘴上这样说,心里却觉得有些好笑,照这位淑娟小姐所说的看来,瑞年根本就是稀里糊涂地掉进了这位小姐自己编织的一个情意绵绵的温柔之乡里,不明就里地就成了人家相思的对象,自己却还蒙在鼓里呢。
瑞年接到命令不敢怠慢,连夜赶往了聊城,第二天一早当他踏进第六游击区司令部的时候,惊讶地发现,范筑先总司令已经在司令部等他了,而且和他在一起的竟然还有那个叫做“淑娟”的女孩子。
范筑先将军没有和瑞年过多的寒暄,一把把他推到素绢面前。
“淑娟小姐,人我给你叫来了,剩下的事你们两个谈吧!”
范筑先说完,捋了捋颌下浓密的胡须,笑吟吟地瞟了瑞年一眼,对他使了个眼色,转身走了。
云里雾里的瑞年想要追上去问个究竟,却被范老将军坚决的手势制止了,只能无奈地回转身来,望着淑娟,满脸迷茫,可怜巴巴的。
“那什么,你,找我,有事啊?”
范筑先出了门之后,瑞年迟疑了一下,开了口。
淑娟脸上忽然浮现出一片凄然,刚才还骄傲地亮着的眸子一忽儿变得黯淡了许多,幽怨地看了瑞年一眼,慢慢地垂了头,下意识地绞着垂在胸前的围巾上的穗子,一言不发。
瑞年愈发地摸不着头脑了,望着眼前这个曾经被自己从鬼子的魔爪下救出的女孩子,心里升起一阵怜惜。
“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淑娟依旧垂着头,没有回应,瑞年有些急了。
“那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看,你什么也不说,咱们总不能老是这么干站着吧?”
淑娟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绞着围巾穗子的手忽然停了下来,缓缓地抬了头,眼神定定地盯住了瑞年,脸上刚才的凄然已经不见了,代之以一片倔强和恼恨。
“尼玛哈小贝勒,你别在我面前做出一副贵人多忘事的样子!”淑娟咬牙切齿地说,“我姓伊尔根觉罗,伊尔根觉罗·淑娟,你敢说你没听过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