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年的眉头倏然间收紧了,同时收紧的还有他的心,而此时,那个被瑞年盯着的女团员恰好也扭过头来向瑞年这边张望,同样是无意之中的一瞥,同样是目光在倏然间愣瞌瞌地定住,那张宛如桃花瓣艳丽柔美的脸上讶异出一片将信将疑的兴奋。瑞年和淑娟,这对曾经与一段姻缘擦肩而过的年轻人,就这样在远离故乡,远离他们曾经的生活的抗日前线上久别重逢了。当淑娟不顾一切地冲出欢迎的人群,扑向瑞年,紧紧握了他的双手的一刹那,她终于肯定了站在她面前的这位昂然英武的少校确乎是一个活生生的大活人。
“你,还活着?”
淑娟握着瑞年的手,她的心和手同时剧烈地震颤着,一双清澈的眸子忽闪出一片莹莹的光。
瑞年的脸上洋溢着他乡遇故的喜悦和激情,却冷不丁被对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弄得有些发懵,缓了半天,才依稀记起好像在浦口的时候听高丽华说起过,“天津事变”后,淑娟和高丽华都以为瑞年已经命丧于鬼子的枪口之下了。
“噢,活着,活着!”
瑞年忽然想起那个海光寺的夜晚,想起那个被他救助的南开大学的女学生,也想起她曾经对自己的所谓“临阵脱逃”的不屑和憎恨,他笑了,笑得有些顽皮,有些狡黠。
经过最初的兴奋和激动,淑娟也平静了一些,看到瑞年嘴角上若隐若现的那一丝狡黠的揶揄,淑娟的脸腾地红了,眼里掠过一丝羞臊,抿了嘴,白了瑞年一眼,把头微微转向了一边。
瑞年忽然发现眼前这个曾经让他觉得有些刁蛮和武断的女孩子身上其实藏着太多太多的温情和柔媚,他的嗓子忽然又开始有些咸咸的感觉,攥着淑娟那双纤巧的小手的手竟半天都舍不得松开。
“淑娟小姐,淑娟小姐!”
淑娟愣了一下,扭头看看正在向自己招手的团长,又回身看了瑞年一眼,脸上的歉然之下隐约着一丝怅然。
“不好意思,我得过去了!”
淑娟说完,淡淡地对瑞年报以一个微笑,转身向慰问团的成员们走去。
“淑娟?”
瑞年到现在才知道对方的名字,却忽然周身一凛,心头一紧。
“淑娟?”
瑞年的眼睛瞪得溜圆,又不由自主地重复了一句,六年前的那段被他视作父母的胁迫和压力的婚事忽然间顽强地映上他的脑际。世间难道真的会有这样的巧合吗?这个曾经在危难之时相识,在战火纷飞的他乡重逢,或许连朋友都算不上的女孩子,难道会是他亡故的父亲和健在的母亲曾经为他相中,差一点就成了尼玛哈贝勒府中的少福晋的那个淑娟吗?这个念头一经出现,就在顷刻之间让瑞年感觉到它的顽强和霸道,仿佛一下子攫住了瑞年的全部身心,让他的心头顿时五味杂陈,让他的周身一阵阵激动地燥热,又是一阵阵紧张的冰凉,站在那里,直勾勾地望着随了慰问团跨进司令部大门的那个叫做“淑娟”的女孩子,好像没了魂一般。
意外和淑娟重逢于他乡让瑞年兴奋不已,虽说在天津海光寺的那个晚上,他对这个永远一脸高傲,说话有些刻薄的女孩子的第一印象并不太好,甚至对她的刁蛮有些抵触,但她和同学们冒死抢救国军遇难官兵的遗体的壮举,还是让瑞年深深地感动了;而当他在浦口见到高丽华的那一刻,他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对那个只是在天津街头匆匆邂逅的女孩子心存着一份挂牵,以至于当他听高丽华说她已经去了香港之后,竟然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油然而生,实在是连他自己都觉得那样突兀和不可思议,如果那种感觉还可以用一种所谓的“战斗中的友谊”来解释的话,那么,今天他们重逢的那一刻泛起在他心头的那份激动和兴奋,那种热烈和震撼,就已不再是简简单单的曾经一道出生入死可以解释得清的了。更让瑞年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当他得知对方的名字,联想起曾经被自己拒绝的那门亲事的女方的时候,自己心中涌起的那股莫名的悔意和感伤。此时的瑞年多么希望“淑娟”这个名字只是一个巧合,他实在不愿把眼前的这个令他颇为心动的女孩子和那个曾经被自己拒婚的伊尔根觉罗氏家的小姐混为一谈,这个“淑娟”应该比那个“淑娟”要可爱和可敬得多啊!
瑞年就这么在客栈里胡思乱想了几乎一个下午,直到郑宝仲回来,才暂时把那个叫做“淑娟”的女孩子忘却。
郑宝仲告诉瑞年,王存嘉和宇垣琴音夫妇在上午的时候去了王孝维家,应该是在王孝维家用过午饭后又待了一会,俩人便告辞出来了,王孝维的管家把他们送出大门,郑宝仲隐约听他们说起王孝维会在近两日返回聊城,王存嘉还和王孝维的管家约定,一旦王孝维回来,他会再来拜望。从王孝维家出来,王存嘉和宇垣琴音在街上逛了一会,宇垣琴音买了几样小吃和几件手工做的小玩意,然后俩人就回了王孝纯的公馆,再也没有出过门。
瑞年刚才的兴奋和激动忽然间变得沉重起来,隐隐地还杂着些感伤。
现在看来,王存嘉和宇垣琴音此次聊城之行的目的应该就是王孝维,当然这并不排除在春节前例行的亲戚间的拜会,却也不能排除宇垣琴音要借此机会刺探第六游击区方面的军事情报的嫌疑。现在的问题是,瑞年如何才能向范筑先或者王孝维揭穿宇垣琴音的身份,以便他们能够对这个神秘的女人引起足够的重视。王孝维目前不在聊城,即使他近日返回,瑞年也没有把握让他依据自己这样一个外人的话,就怀疑他的堂侄媳妇;至于范筑先将军那里,以瑞年近几个月以来耳闻目睹对他的了解,倒是可以肯定这位铁心抗日的老将军不会放过任何可能对第六游击区,对鲁西抗战大业造成危害的可疑之人和可疑之事,可他现在又没有机会面见范总司令,瑞年感到十分的焦躁和无奈。
“这样吧,明天一早,你和押运山炮的弟兄们先回高唐,我再在聊城盘桓几天,争取当面向范司令汇报情况,另外,你转告指导员,让他一定要随时提高警惕,说不定日本人会趁着过年的时候给咱们来个突然袭击!”
郑宝仲领受了任务,回去和另外几个官兵一道收拾行装,准备返回高唐。瑞年又把勤务兵李春叫到身边,让他立刻到第六游击区司令部打听一下,看看香港来得慰问团下榻在什么地方,然后立刻回来向他报告。
“天津事变”之后,淑娟的母亲担心女儿留在天津会遭遇什么不测,尤其是听说那些日本兵个个都像发情的公猪,见了漂亮女人决不肯放过,淑娟的母亲便更为女儿的安危担忧,思前想后,虽说舍不得,可还是咬了牙打发淑娟到香港去投奔淑娟的舅舅,避一避风头。此时的香港虽说还处于英国的殖民统治之下,但香港的爱国同胞们的反日热情却丝毫也不逊于内地,于是,淑娟便自然而然地投身于香港民众的抗日爱国运动中去了。前不久,香港各界组成了“香港爱国同胞战地慰问团”前往内地抗日前线慰问和犒赏抗日爱国军民,淑娟也积极报了名,并且向舅舅商借了一笔款项,捐赠给慰问团。慰问团从香港出发,辗转来到徐州,慰问过集结在此的国军部队之后,又继续北上,到达了聊城,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那个曾经毫无缘由地拒绝了他们的婚事,却神差鬼使地在“天津事变”的当夜舍死忘生地将她从日寇的魔爪和屠刀下解救出来的瑞年,淑娟觉得这简直是上苍和她开的一个莫大的玩笑。如果海光寺的那个夜晚,瑞年战死疆场,淑娟会永远在自己的心中为他树立一座丰碑,甚至会永远把他曾经拒绝过的那段儿女之情敬献在他的墓前。她当然不会去做什么贞洁烈女,但她会把她尚未萌发就已经夭折的初恋随着他一道埋葬,让他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永不孤单,永不寂寞。可偏偏这个她原以为已经死去,已经赚走了她无数的眼泪和感伤的男人又那样顽强地活了过来,就像当年拒绝了她和他之间的婚事那样,亵渎了她的满腔情意,让她忽然间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幼稚,那样的一厢情愿,那样的滑稽可笑,竟然差一点为了他将她二十余年人生中积淀出的一腔炽烈白白地做了莫名其妙的殉葬品。淑娟试图让自己像当年被他拒绝后那样的愤怒和痛恨,却发现无论她如何努力,竟然怎么也做不到,笼在她心底的除了那久别重逢、他乡遇故的兴奋和喜悦之外,还若有若无地荡漾起一片甜蜜和温馨,而那六年前他点燃起来的愤懑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早已消逝得无影无踪了。恍惚之中,这个曾经被那个尼玛哈贝勒府中目空一切的小贝勒激怒过的伊尔根觉罗氏家的大小姐惊愕地发现,原来,这几个月来,那个在海光寺舍身救助她的他,已经牢牢地占据了她心底那个最隐秘的位置,挥之不去了。淑娟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幸福的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