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年回到大队部刚解下武装带,摘下腰间的两支手枪挂好,张宇光就脸色铁青地跨进门来。
“大队长,我必须好好和你谈一谈!”
张宇光神情庄重地开了口,却没想到话音未落,大队部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人声,紧跟着勤务兵于顺承惊恐万状地奔进了屋内。
“报告大队长,不好啦,外面来了好多弟兄,吵吵着要找你讲理哪!”
瑞年不满地瞪了自己的勤务兵一眼,这个今年才十七岁的小伙子是王天赐的同乡,当初也是跟着李有泉他们一道脱离第三集团军跑到聊城来的,瑞年刚上任的时候,觉得这小伙子看上去很机灵,长得周正,又有过在国军正规军中的经历,就把他调到自己身边做了勤务兵,而于顺承也是求之不得,在黄河大堤上他亲眼见过瑞年的骁勇机智,几乎是以一己之力解了他们百十号人的围,此外,他姓于,大队长也姓于,俗话说“一笔写不出两个‘于’字来”,他们好歹也算是本家了,他却不知道,瑞年的这个“于”姓是满姓改过来的,压根跟他这个汉族的“于”没有任何关系。对这个机灵讨巧的勤务兵,瑞年还是很看重的,相处了一段时间后,已经自然而然地把他当成了一个小兄弟看待了。
“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瑞年这么说着,神情却并不像平素在其他士兵们面前那样严厉。
于顺承望着瑞年,咽了口唾沫,镇静了一下。
“大队长,外面的那些人是为了被你罚了的那两个手枪队的弟兄而来的,他们说,要找你说理,还说,要,要……”
说到这里,于顺承迟疑着不敢往下说了。
“还说什么?”
瑞年知道下面大概不会有什么好话,但却已经被激怒了,声音拔得老高。
“还说,要,要找你单挑!”
于顺承终于结结巴巴地复述了他听来的说法。
瑞年怒不可遏地蹦了起来。
“好啊,反了他们了!”
瑞年说着,冲到墙边,伸手摘下墙上的两支枪,转身就往大队部门外冲去,张宇光和于顺承想要阻拦都来不及,只得紧跟着瑞年冲了出去。
下午在训练场上被瑞年当众踢倒的那个士兵原本是聊城附近一个乡的团防队的乡勇,后来随着团防队编入了第三十二支队第一大队,除了他被挑选进了手枪小队,团防队其余的人则被编入了第四中队,这些曾经在当地飞扬跋扈耀武扬威的团防队乡勇们虽然已经纳入了国军序列,却依旧劣习不改,过去的一些流寇习气根深蒂固,今天听说自己过去的弟兄被大队长当众处罚责打,几十个来自同一团防队的士兵们立刻炸了营,在他们原来团防队的队长,现任第四中队的中队副刘长礼的带领下,义愤填膺地非得要来找瑞年理论理论,说白了,就是想借机会闹事,给他们新任的大队长一点颜色看看。
当瑞年拎着双枪出现在大队部院门口的时候,叫骂着,喧嚣着的士兵们愣怔了一下,有几个胆子小,原本就是跟着来起哄看热闹的,看到满脸杀气的瑞年已经有些怯了阵,悄悄地直往后缩,但大多数官兵却在经过了最初的短暂震惊后,又立刻群情激昂起来,几十张嘴一起呐喊,几十支刀枪高高地举起,那架势让瑞年身后的张宇光看了不免有些心惊,生怕弄不好形势失控,他悄声吩咐勤务兵于顺承赶紧从大队部的后窗户跳出去,调集其它三个中队和王天赐的手枪小队立刻赶到大队部,以防不测。
“你们这是要兵变哪?简直是吃了熊心豹胆啦!立刻都给我返回驻地,谁要是再敢闹事,别怪我军法无情!”
瑞年威严地扫视着面前几十个情绪激动的士兵,心里也有些没底,但脸上还是摆出了一副倨傲无比的样子,他太知道虎倒威不能倒的重要了,虽然没有经历过兵变,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要从气势上震慑住这群散兵游勇,也必须借今天的这个机会在部队中树立起自己至高无上的威望来,否则,他将无法指挥和驾驭这群乌合之众,更谈不上带领他们抗日救国,建功立业了。
士兵们听了瑞年的话,吵吵得更凶了,带头的中队副刘长礼把下午被瑞年踹了一脚,又被王天赐抽了十鞭子的那个士兵推到瑞年面前,一把掀开了他的上衣,露出了背脊上一道道青紫的鞭痕,满眼怒火地盯着瑞年。
“大队长,就因为稍息立正没做好,你就把人打成这样,你也太不把弟兄们当人看了吧?今天,你要是不给弟兄们一个说法,俺们就上聊城,找范总司令评理去!”
士兵们一阵喧嚣,附和着,叫嚷着,有几个甚至把枪伸到了瑞年跟前,黑洞洞的枪口在瑞年眼前直晃。
瑞年刚要开口,张宇光跨上前去,伸手拨开了伸到瑞年面前的枪。
“弟兄们,有话好好说,你们不能这么目无长官,目无军纪!”
刘长礼一脸的不屑,乜斜了张宇光一眼。
“张指导员,我记得前两天在聊城的时候,你还给我们讲过,要官兵平等,长官要像爱护自己的亲兄弟一样爱护士兵,这一动真格的,就全都成了他娘的屁话啦?”
张宇光努力克制着自己被刘长礼激起的火气,刚想继续劝解,瑞年已经按捺不住地跳上前来,右手的枪交到了左手,嘴里骂了一声“混蛋!”话音未落,一个耳光已经打了过去,猝不及防之下,刘长礼被抽得身子摇晃了好几下,险些跌到,脸颊上霎时间印出了五个通红的指印,腮帮子一下子就肿了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刘长礼和他率领的士兵们全都震惊了,呆呆地盯着凶神恶煞一般的瑞年,半天才爆发出一阵惊呼,紧接着传来一阵拉枪栓推弹上膛的声音,很多人叫嚣着:
“打死他,崩了他!”
顿时,十几支枪齐刷刷地指向了瑞年。
张宇光耳畔响起一个声音:“完了!”慌乱之下求助般地再去看瑞年,却和几十个士兵一样,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惊呼。
瑞年血红着眼睛,一左一右,两支枪不知何时已经顶到了刘长礼的脑门上。
“弟兄们,别管俺,干死他!”
刘长礼虽然被瑞年的枪逼住,却依旧疯狂地咆哮着,一边煽动手下对瑞年开枪,一边破口大骂,把瑞年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而那几十个哗变的士兵也受了鼓舞,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正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围聚在大队部门前的士兵们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呐喊声,紧接着,第四中队的这些士兵们仓皇地后退了,有人已经准备逃跑了,却被冲上来的手枪小队和其它三个中队的士兵们几个人对一个地按倒在地,缴了枪,反剪着双手制住了,一动也动弹不得。
“大队长!”勤务兵于顺承带着哭腔跳到瑞年面前,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你,你没事吧?”
瑞年虽然也是惊魂未定,却努力做出一副镇定从容来。
“没事,把这家伙给我绑了!”
瑞年说着,一下子把被自己制住的刘长礼掀翻在地,于顺承答应一声,和几个士兵扑上来三下五除二地把刘长礼绑了。瑞年走到正在关切地询问张宇光情况的王天赐面前,看看他,又看看另外几个围拢上来的中队长和中队副们,有些惊异。
王天赐指指正在捆绑刘长礼的于顺承。
“是顺承来报的信!”
瑞年向于顺承投去嘉许和感激的目光。
于顺承有些羞涩地看看瑞年,又看看张宇光。
“大队长,是指导员让我去的。”
瑞年吃惊地转向张宇光,盯着已经在刚才的混乱中吓得脸色有些发白,还没从慌乱中完全镇定下来的这个书卷气十足的指导员,心里顿时泛起一片感激,今天要不是他,恐怕一场流血事件是在所难免了,而且,说不定自己这条命也会就此丢在这徒骇河畔了。
瑞年拍拍张宇光的肩膀,用力地对他点点头,回身怒不可遏地下达了命令:
“全体都有,押上这些叛军,到村外河堤上集合!”
瑞年跟在他的几百弟兄身后走向村外的时候,张宇光紧紧跟在他的身边,神情虽然缓和不少,但还有些惊魂未定的样子。
“大队长,我想,部队刚刚组建,还是以教育为主,只要他们承认了错误,关几天禁闭,顶多了,打几十军棍也就算了,你说呢?”
张宇光试探着说。
瑞年扭头看看张宇光,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一种宽厚和仁慈,瑞年情不自禁地苦笑一下,摇摇头,没有说什么,大踏步地赶到前面去了,丢下张宇光不明就里地一路走,一路心里犯着嘀咕,不知道这位愈来愈让他觉得充满军阀习性的大队长究竟要干什么。
走上河堤,瑞年手里攥着马鞭子,面沉似水地来到了集合好的队列前,用马鞭指点了一下被押在队伍前面的五花大绑的刘长礼等几十个官兵。
“你们知罪吗?”
刘长礼梗着脖子,仰起下巴,一声不吭,一脸不屑和刁顽的样子,其余的士兵也有学了他的样子,一脸不以为然的,但大多数还是面面相觑,神情慌乱,有几个已经浑身筛起糠来,哀告着求起饶来,更有甚者干脆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泣不成声了。
瑞年逐一走过每一个被捆绑着的官兵,用马鞭指点着,那些已经吓得体似筛糠,泪流满面,跪地求饶的被跟在他身后的于顺承带人拉到了左边,而依旧还顽强地站着,甚至满眼仇恨的,则被他指派王天赐押到了右边,最后,几十个官兵被分成了两拨,中间只剩下刘长礼一个人不屈不挠地昂首傲立着。瑞年瞟了一眼刘长礼,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不易察觉的笑意,又走到左边的官兵们面前,停住脚步,目光在每一个人身上扫过,看着那些惊恐万状的士兵,瑞年的眉头不禁又皱了起来,他用鞭子指了指那个下午被他处罚过的手枪小队的士兵。
“你,站到前面来!”
被瑞年点了名的那个士兵此时已经面如土色,眼里满是将死的恐惧了,摇摇晃晃跨前一步,嘴一咧,“哇”地一声哭着扑倒在瑞年脚下,嚎啕着控诉自己是如何被刘长礼裹挟,无奈之下才来到大队部闹事的,并口口声声地指控刘长礼先前如何如何在军中为非作歹,如何如何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接着便是涕泗横流地哀告,求瑞年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云云。
瑞年冷眼乜斜着这个令他早已厌恶非常的士兵,没说什么,径自走到刘长礼面前,扬起手里的马鞭,在他的胸口杵了一下,一脸的揶揄。
“怎么样,刘长礼,都听见了?瞧瞧你,还腆着脸替人家出头呢,一转眼就让人家给卖了,这下傻了吧?笨蛋!”
瑞年骂了一句,挥起鞭子的把柄在刘长礼的脑袋上敲了一下,回身招呼了一声:
“于顺承!”
“有!”
于顺承应声跨上前来,站到瑞年身边。
瑞年扬起鞭子指指那个下午被处罚过的士兵。
“拉出去,毙了!”
于顺承愣怔了一下,看看大队长不容置疑的样子,忙不迭地回应着: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