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宝仲按照瑞年所说的地址找到了那处位于海光寺附近狭长的小街上的茶叶店,却没有找到他那位未来的日本弟妹。
“周围的街坊们我都问过了,他们说整个那一片压根就没有一家日本人。”神情沮丧的郑宝仲回到贝勒府,真挚地遗憾着对瑞年诉说他的际遇,“茶叶店的老板的确是个年轻姑娘,可人家不是日本人,家就是天津市里的,好像是住在东门里那边,姓关。”
“一定是你搞错了,一定是搞错了!”
当郑宝仲把他的所见所闻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瑞年的时候,经过最初的极度震惊之后,瑞年疯狂地揪住了他的这位“二哥”的衣领,拼命摇撼着,血从他肩头的绷带下渗出来,他却感觉不到伤口的剧痛,癫狂让他对一切已经全然不顾,心里只有他那刚刚重逢,又消失得如此突然的爱人。
得到了福晋舒穆禄氏严令的家丁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的小贝勒会一手挥着他那只从老贝勒那里继承来的勃朗宁,一手高擎着从日本带回来,失而复得的“王八盒子”,不顾肩头的伤口,血红着眼睛地闯出贝勒府的大门,风一般地消失在他们视野的尽头。
“不是我们不拦着他,实在是他手里拿着双枪啊!”
哭丧着脸的家丁们被管家祁玉邡劈头盖脸地一通暴打,一个个委屈得什么似的,管家祁玉邡也顾不得再在他们身上发泄自己的不满,哭丧着脸去向福晋舒穆禄氏负荆请罪去了。
瑞年用枪逼退了企图拦阻自己的家丁们,疯狂地冲上街头,在英租界巡捕们惊愕非常的目光和声嘶力竭地叫喊声中跳上一辆路边的三轮车,也不管早已被吓得浑身筛糠的车夫作何感想了,几乎是蛮不讲理地叫嚣着逼着对方蹬车向英租界外冲了出去。
瑞年在海光寺附近那条狭长的小街街口下车的时候,竟然连钱也没顾上付,就径直冲向了那间他曾经滞留了三天三夜,重温了初恋的甜蜜和琴音那醉人的身体的茶叶店,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三轮车夫当然也没了那份心思和胆量要钱,早已使出了吃奶的劲,把车蹬得飞快地逃开了。
郑宝仲并没有搞错什么,上了门板的茶叶店不见了琴音的踪影,周围的邻居依旧对这个红着眼睛近乎疯狂的年轻人战战兢兢地表示,自从昨天下午就没有再看见那位开茶叶店的关姑娘,瑞年真的有些绝望了。
“好像来了辆汽车,把她接走了。”一位颤颤巍巍地老者满眼同情地告诉抱着头蹲在茶叶店门前台阶上的瑞年,“是一辆黑色的汽车,车上还坐着两个男人,嘀嘀咕咕地跟关姑娘说了一通儿我听不懂的话,我怎么觉得他们说的是日本话哪?”
老者的话让瑞年猛然抬起头,瞪着血红的眼睛盯着他,久久不肯收回自己的目光。
一切都是真的,一切都不是梦,老者的话印证了瑞年几天来的经历,他绝不是因为受伤而产生了什么幻觉,他的初恋情人的的确确是在他最危急的时候救了他的性命,也的的确确地是和他重温了他们当年中断了的爱情,甚至让他和她又一次地享受了男欢女爱,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活生生的现实,只可惜,它们却在转瞬之间如此神秘,如此仓皇地消逝了,只留下那一丝丝令人难忘,令人伤感,令人心碎的蛛丝马迹。宇垣琴音是日本人,宇垣琴音被一辆坐着两个说日本话的男人的汽车接走了也是顺理成章,甚至连宇垣琴音化名为“关姑娘”瑞年也觉得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毕竟她生活在华界,为了保护自己,她完全有可能有意掩饰自己的真实身份,但瑞年永远无法让自己理解和释怀的是,为什么她会在自己返回贝勒府去向母亲恳求成全他们的爱情,完成他们的婚事的时候,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丢下了她的初恋,丢下了那个信誓旦旦要成为她的丈夫,她曾经为之献上初夜的爱人呢?
“琴音,琴音!”
瑞年蹲在台阶上,抱头痛哭了。
瑞年回到贝勒府的第三天,刘瑾贤和甘子风接到了他的电话,立刻先后赶了过来,三个生死患难的朋友一见面,悲喜交集,千言万语竟然全都化作喉间的一片哽咽。
如果不是亲耳听到瑞年所说的一切,甘子风和刘瑾贤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竟然还会有如此离奇的事情:先是瑞年在战火纷飞中意外地被当年在日本时的初恋情人救下一条命来,继而又在他执意违逆母命,追求真爱之时,宇垣琴音突然如人间蒸发一般地不见了,甚至好像在这座城市中从来就不曾有过她的踪迹一般,消失得那样突然,那样彻底,让原本以为从此找回了自己的初恋,完美了真挚的爱情,甚至已经在心底构筑了婚姻殿堂的瑞年顷刻间几乎崩溃。刘瑾贤和甘子风望着他们一筹莫展,哀戚满眼的朋友,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其实,瑞年自己直到现在也还是云里雾里地懵懂着,除去心头那分明可以感觉到的强烈的痛之外,他也开始怀疑,自己这些天经历的是不是真的就是一场梦,一场在他遭受创伤后迷离出的垂死的虚幻?
淑娟和高丽华并不知道瑞年“死而复生”的事,那晚离开贝勒府回到自己家以后,几天来,只要一闭上眼睛,淑娟就看到浑身上下鲜血淋漓的瑞年站在她的面前,手上依旧拎着枪口还在冒烟的手枪,一双原本充满怒火的眼睛里却是空落落的茫然一片,直勾勾地注视着她,没有愤怒,没有杀气,当然也没有她过去从来不曾幻想过,但这几天却是那样强烈地希冀着的温情脉脉,他只是那么僵硬地站在她面前,流着血,瞪着一双迷茫的眼睛,久久地不肯离去,一次次地让淑娟从睡梦中嚎啕着哭醒过来,在高丽华的抚慰下,瑟缩着抱紧双肩,一直坐到天明,再也不敢合上眼睛,再也不忍去看他那浑身的血和两眼中的迷茫。
高丽华终于在父母的催促下登上了前来伊尔根觉罗府上迎接她的汽车回家去了,淑娟的母亲也打定了主意,决定把淑娟送到在香港经商的淑娟舅舅那里去。虽说天津的英租界相对还算太平,可谁又能保证哪天日本鬼子不会来个翻脸不认人,打进英租界来呢?再说了,眼看着暑假就要过去了,淑娟就要返回南开大学去继续她的学业了,听说这次“天津事变”中南开大学遭到了鬼子的严重破坏,对于南开学生开展的抗日救国运动更是恨之入骨,而一直以来积极参加学校组织的各种爱国救亡活动的淑娟倘若再返回学校,说不定就会遭遇更大的危险,她这个做母亲的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身历险境,坐视不管。
就这样,淑娟在尚未从瑞年的“牺牲”带给她的痛楚和迷茫中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便被母亲派人送上了前往上海的火车,又从那里转乘飞机,飞往香港。临行前,淑娟说服了母亲,在两个府里的下人和丫环的陪伴下,又去了那晚他们和日本鬼子遭遇的英国天津驻屯军兵营外的那条街,默默地去看那还依稀残存着不知是鬼子还是瑞年的血迹的街道,默默地回忆那个高喊狂呼着和敌人以命相搏的,差点在五年多以前就成为她的夫婿的年轻人壮烈的样子,默默地把一串串的泪珠洒落在依旧满是弹痕的路面上。她知道,那个为了她,为了成千上万如她一般的中国人而死去的尼玛哈府的小贝勒,今生今世会永远地驻留在她心底那片最圣洁,最静谧,最隐蔽的角落里,再也不会离去了。
刘瑾贤和甘子风的到访多少给身心都背负着深深的伤痛的瑞年带来了一线希望,他终于知道了自己部队的确切下落。
刘瑾贤在那晚和甘子风等人一道脱险后,离开英租界返回了设在日租界内的《大公报》社,第一时间赶写了“天津事变见闻”的稿子,并在第二天见报,而后,他受报社总编辑的委派,继续追踪报导北平、天津沦陷后国军,特别是在平津两地先后与日军激战的二十九军的动向。为此,刘瑾贤特地辗转向南京的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查询二十九军各部的去向,并且得知瑞年当初所在的独立二十六旅已在沧县驻防,他立刻动身赶往沧县进行采访,见到了二十六旅旅长李致远将军,采访之余,他向李致远旅长述说了瑞年从东局子机场脱身后只身返回天津,并且与日本鬼子发生激战,及至不知所终的始末,李致远将军听后唏嘘不已,还特地叮嘱刘瑾贤返回天津后务必代他和二十六旅的全体官兵向福晋舒穆禄氏表达他们崇高的敬意,并委托刘瑾贤把一枚六等云麾勋章带给瑞年的家人,以示对瑞年英勇杀敌,誓死卫国的褒奖。
瑞年接过刘瑾贤捧到他面前的那枚蓝幽幽的云麾勋章,心里怅然无限,这枚勋章原本是旅长李致远为了奖励他这个已经“战死沙场”的麾下而颁发的,他哪里知道,他手下的这个作战参谋却是被一个正在和他们交战的敌对之国的女孩子舍死忘生地救了性命,才有了今天能活着配上这枚勋章的机会。
在日本军方的操纵下,天津的汉奸组织“天津地方治安维持会”宣告成立,淑娟的同学,也是她的闺中好友高丽华的父亲也被推举为这个维持会的副会长,这让一向对日本帝国主义痛恨非常的高丽华既愤怒又羞愧,她找到南开大学“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分部的包括甘子风在内的几位负责人表达了自己的决心,要坚决和已经蜕变为汉奸的父亲脱离关系,划清界限,并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家。
在经历了7月29日几乎一天一夜的并肩战斗之后,尤其是在英租界外那一场生死瞬间的考验,高丽华对那位她过去并不熟悉的数学系的年轻教师甘子风有了一种特殊的好感,那位年轻帅气,才学胆识过人,尤其是一腔爱国热忱高涨的青年教师已经不知不觉地成为了她心目中的偶像,甚至是一种精神的寄托,以至于一天见不到他,心里就空落落地的好像缺了点什么。
身为“民先”成员,且在“天津事变”中带领学生支援国军的甘子风在天津陷落后不久就上了日本宪兵黑名单,被迫准备离开天津南下,听到甘子风即将远赴南京的消息,高丽华终于再也无法克制自己内心中的感情,匆匆跑到甘子风的家里,再也顾不得矜持和羞涩了,直截了当地对甘子风表示要和他一道南下,这让甘子风大惊之余,也充满了感动,看着眼前神情坚定,眼里闪烁着浓浓爱意的高丽华,甘子风知道,自己的任何劝说都是无济于事的,尽管对于高丽华近来越来越多地表现出来的情意已经有所感受,但甘子风并没有很认真地去考虑过他和高丽华之间将来可能发生的一切,但此时此刻,他却不能不正视眼前的这个女孩子那几乎已经不加掩饰的情意了,望着飒爽中不失妩媚的高丽华,甘子风心动了。
“丽华,你知道吗,一旦离开天津,你踏上的将是一条充满艰难困苦,甚至充满危险的路,你有这个心理准备吗?”
甘子风并不是想要吓退高丽华,他甚至在心底暗自祝祷上苍,希望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女孩子能给他一个令他振奋和期待的回答,但他又必须把未来的艰险明白无误的告诉她,他不能欺骗一个像高丽华这样涉世未深的女学生,要知道,自幼出身优越,生活安逸的她只要跨出这一步,很可能就此走上一条与她曾经期待,与她的父母家人早已为她规划的一切截然相反的道路,谁都不知道她会不会在某一天深深地懊悔,懊悔她一时的冲动,懊悔她盲从的选择。
“我早就想好了,只要能离开这座被日本鬼子占领的城市,只要能让我尽情地呼吸自由的空气,只要,只要能,能和你在一起,我愿意!”
高丽华的脸因激动和羞怯而红红地烧起来,当她的面颊缓缓地贴到甘子风的胸前时,那份炽烈也灼热了他的心。
“丽华,让我们手挽手,肩并肩,永远走在爱国的大道上!”
甘子风像是在游行时呼喊口号那样,拙笨地表达着他对依偎在自己怀抱中的这个女孩子的满腔激情,就这样,两个洋溢着爱国热情,洋溢着青年男女炽烈的爱情的年轻人在他们踏上南下之路的前夜,拙笨地开始了他们的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