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敬儒火化,灵魂从高烟筒里化为缕缕青烟飘走了。
大棺套骨灰盒,埋在了河沿上。
我向党支部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心里想,设身处地,我是村民的头头儿,进入党组织,完全有把握。贾广才不敢小瞧,必然召集党员们讨论讨论,着手落实程序。
街上,我看到永强从村里的二层办公楼走出来,手里拿着纸卷。我问:
“永强干啥去了?”
永强说:“这是入党志愿书,广才哥让我填写。”
我说:“好,好,我也去要一份。”
党支部办公室里有贾广才和王美荣,我说:“广才,我来填写志愿书了。”
贾广才说:“六个人写了申请,镇党委只给了一个名额。党支部经过讨论,确定永强是更合适的人选。”
我问:“我呢?”
王美荣说:“二哥,组织发展是分期分批的,明年再说吧。”
我是村长,永强不过是村民代表,怎么超越了我?况且贾广才是他的挑担,王美荣是他的妻子,岂不是“家天下”了?
“合理吗?”
对我的问话,贾广才说:“党有党的章程,少数服从多数,我们村子有五十多个党员,都有发言权。经过认真讨论,畅所欲言。二哥你觉得不合理,从何说起呢?”
这样说,我是少数,永强是多数?也许这是党的秘密,我不宜询问了,便说:“走着瞧吧。”
乡里乡亲,谁家的灶火门朝哪儿开都知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秘密能瞒住谁?
不妨我当回侦查员,遇上了贾守保。
我问:“守保,我打听一件事。”
“二哥尽管说。”
“你是党员,守保不是保守,我入党你有什么看法?”
“我不说假话套话,你是村长,入党最适宜,我大力支持拥护。会上确实说过,永文年过半百,老当益壮,是广才的好帮手。”
“贾广才的态度呢?”
“他说,吴永文尊老爱幼,还有60袋大米捐献给老人,瞩目共睹,人们心里有杆秤。”
“广才是党支部书记,为什么我没有填志愿书呢?”
“写了申请的人还有永强、兆斌、孙玉海,各有所长。民主集中制,最后进行了投票,永强的票最多,就确定了。”
原来这是党的规矩,证明我不如永强。我问:“我的不足,有人说过么?”
“说过。”贾守保说,“天佑九叔的组织关系转到村里了,他衡量比较一番,说你观念上有封建残余,有左倾情绪,考虑问题太复杂。”
党组织伟大啊!我与吴天佑感情亲近,本想他一定推荐我,竟然适得其反。我的不足应该当面说,却背后对党说了。
有个词儿叫“后来居上”,我当了村长,与永强衡量,是“后来居下”
了。一代比一代强,我只好继续守望。
大亮是我的儿子,当初借了红卫的8万元钱。我看大亮大手大脚,问他:
“你的饥荒还了么?”大亮说:“没有呢。不着急。”我催促着说:“欠债还钱,别不当一回事。”
其实,大亮糊弄了老子,我毕竟活着,没有咽气,后来终于真相大白了。
集日,我遇到了红卫,说了一句:“大亮借了你8万块钱,我督促了,他不当一回事。”
红卫说:“不是8万,是20万,不是借的,是送给他的。”
我张着嘴,眨着眼,20万是天文数字,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事?我说:
“随便瞎说!你掌握着票子的印刷机呀?”
红卫说:“大亮买了出租车,钱从哪儿来,难道没有说过?”
“说过是找你借的。”
“当时我说保密,如今可以泄密了。”红卫说,“我和大亮、三立策划,他们哥俩到了我老爸的住处,撬开了保险箱,拿了60万元。我是主犯,他俩是从犯,三人均分了。”
“朝阳不知道?”
红卫说:“老爸大方,从头到尾我都向二叔汇报了。”
唉,我和贾子龙还停留在钻木取火的时代。发明不了火柴,也发明不了打火机,随着科学的进展,我却伴随着红卫的描述穿越了时空:
原来,大亮和三立释放以后,人财两空,悲观失望。
一天,三立说:“我听红卫说,抓阄的饺子露了馅儿,举报的不是别人,是他爸爸捅的。”
大亮疑惑:“不可能吧?”
三立说:“不是不可能,恰恰是能够,红卫要求辞职下海,加入我们的抓阄活动。朝阳三叔认为是乱弹琴,马上给公安局的局长打了电话,我们才被拘留了。”
大亮说:“如此说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我们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三哥你说,该咋办啊?”
三立说:“咱们被罚了20万,连家里的房子都赔进去了。不怪别人,就怪红卫的老子一句话。”
大亮说:“红卫背靠大树,财源滚滚,岂不该对咱俩救济救济?”
“咋救济呀?”
“我们仨立誓时,曾经说过《三国演义》的原话,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同心协力,救困扶危。到了紧急关头,咱俩无计可施,借点钱还不行?”
“中。你给红卫打个电话,如果他有空儿,我们不妨去聚聚,商量个出头之路。”大亮说。
三立有手机,拨通了贾红卫的座机。“红卫,我和大亮在一起,哥仨想聚一聚。”
红卫说,我上班呢,傍晌你们都到凤凰公园等着我,地点在消遣亭上,比较清静。
三立说,中。不见不散。
三立对大亮说:“红卫说到凤凰公园的消遣亭上见面,走,马上动身。”
大亮说:“离中午还有两个小时,坐班车也买不起车票了。”
三立说:“你有摩托车,我只有自行车了。”
大亮苦笑:“唉,时过境迁了,昨天我的摩托车处理了,只卖了三百六,你还得用你骑着自行车驮着我。”
离县城的凤凰公园不过十几里,三立用自行车驮着大亮,半小时就到了。
凤凰公园有池塘,两人坐在河边的一个消遣亭里。河里有莲花,早有蜻蜓立上头。蝴蝶飞舞,互相追逐。
不一会儿,贾红卫骑着摩托车来了。
大亮和三立大吐苦水,红卫说:“我无能为力,咱们先喝酒。”原来,红卫带来一瓶白酒、三瓶啤酒、一袋花生米和几块肉饼。
大亮问:“在这儿?”
红卫说:“我的处境不自由了。莉莉听从了老爸的指示,让她负责管理两人的工资本。娶了媳妇,等于戴了紧箍咒。”
“你没有小金库?”三立问。
“我的小金库在口袋里,寥寥无几。今天带来的酒菜和肉饼,花了二十多块钱呢,不如一盒中华烟。”红卫说,“我们的身价,等于三个穷光蛋,无用武之地了。”
大亮用牙磕开了酒盖儿,说:“没有杯子,轮流对着酒瓶一人一口。也没有筷子,用手捡着花生粒往嘴里扔吧。”
饭是填肚子,酒是好东西,没有酒无聊,有了酒可聊。红卫说:“昨晚我看了电视剧《水浒传》里面唱,生死之交一碗酒,该出手时就出手。刚才你们的困境启发了我,我便有了一个主意。”
大亮问:“什么主意?”
“你们知道,一百零八将里有文有武,我们不能当李逵,也不能当武松,但还有一个时迁,是个神偷。我虽然什么本事都没有,但学个时迁,不是问题。”红卫说。
三立摇头:“我们小时候曾经偷过玉米棒子,说起来也是小偷。如今成家立业了,千万别犯法啊!刑法规定,偷东西是盗窃犯,抢东西是抢劫犯,干那种事超过了底线。”
大亮也说:“超过底线就掉进陷阱了。咱们搞抓阄活动,手腕子还戴上了铁镯子呢,身上有了虱子发痒,只能用肩膀蹭蹭。”
红卫说:“谁敢盗窃、抢劫啊?我的主意是不偷不抢,是淘气的孩子多吃糖。”
“咋多吃糖?”贾大亮问。
红卫拿起酒瓶,仰脖抿了一口,说:“你们把福底儿喝干了,我才能宣布奇思妙想。”
大亮和三立喝罢,说:“快说,快说。”
红卫说:“我老爸有道行,手里攥着货币呢。我结婚的时候,起码赚了六七万。平时来串门的,也不是空手,送礼很正常。拒收得罪人,还会被视为当官的异类。他既然独吃独吞,却让我自食其力,一分钱也不给了,我心甘情愿吗?”
大亮说:“这是家事,我们有什么办法呀?”
“我知道卧室里有保险柜,老爸能开,老妈也能开。我不知道密码,白看着拧不开。你俩能不能帮忙?”
三立说:“怎么帮忙呢?”
“过两天,老爸和老妈要去澳门旅游,是大好时机。”贾红卫从钥匙链上取下一把钥匙,“这是大门的钥匙,你俩可以随便进去。到了卧室,想办法打开保险柜,侦查侦查。”
三立说:“我们去办这种傻事?”
红卫说:“不傻啊!根据里面的具体数额,可以随意取出一些。你们不能白帮忙,应该哥仨均分,取来三百,每人一百,取来三千,每人一千。”
出现这种事,实际上不足为怪。大千世界,总出现某些现象匪夷所思。
他们面临的不是社会问题,只需要落实行动。想办法打开保险柜是关键,贾大亮和贾三立向开锁公司去咨询了。
大亮和三立打开了贾朝阳的住处,卧室里的床头果然有一个保险柜,用手左转右转,不起任何作用。他俩早有准备,只好采用钻探法,在刻度盘上打一个小洞,然后用钢线把几个轮片的缺口拨动成一条线,对着杠杆打开了锁。
保险柜的容量让人大开眼界,一百元的现钞,码了有几十叠。数了一叠数额,是一千张,计10万元,三十六叠即360万元。另有美元3万元,还有4个戒指,两条项链。
三立说:“咋有这么多钱啊?”
大亮叹了口气:“在旧社会有一句俗话,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新中国中有人继承了,概括是六年副县长,几百万应该有。”
“工作三十年挣不了这么多钱啊!”
“你脑袋进水了。他给很多人办了很多事,转工、提拔不是靠考试,全凭领导一句话。一招手,钱就来了。”
三立问:“到底拿多少钱?”
大亮说:“拿个零数,留下整数。也就是拿走60万,剩下300万。”
三立拿起项链:“你拿一条项链,我也拿一条项链。就说给媳妇买的,她们都高兴。”
“我没有媳妇呢,给我妈吧。”
“中。这事你知我知,别对红卫说。”贾大亮说。
此举并无障碍,顺利完成,他们仍然约定在凤凰公园消遣亭上见。
大亮兴致勃勃,对贾红卫说:“大哥,我们是一帆风顺,保险柜里有360万呢。我们取来了60万。”
红卫深有感触,说:“呦!连我也想不到,老爸神通广大,有馅儿不在皮上,不服不行啊!”
三立打开手提包,说:“这是六札儿,一札儿10万元。”
“我说话算数,每人20万。你们心里有数,对任何人都不能泄露,对媳妇也要保守秘密。”贾红卫说。
大亮说:“我说是在路上捡的。”
三立说:“我也说是与你共同捡来的。”
红卫提醒说:“不能千般一律,大亮说是捡的,三立,你就说是见义勇为的效益吧。”
三立说:“怎么解释?”
红卫说:“谁都会编故事,干脆就说一个有钱的企业家遇到危险——比如是车祸,你恰好路过,把那人送进了医院。企业家脱离了危险,表示感谢,捐赠了你10万。”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思维,贾大亮有些胆怯,说:“我们的做法也是盗窃,让公安局破案了,是不是我俩要判刑呢?”
红卫说:“家里的事,我是操纵者,你俩是执行者。从人情世故角度说,儿子偷爸,理所当然。即使老爸死了,财产也由我继承。这是常识,下不为例就行了。”
话说贾朝阳夫妻旅游归来,发现保险柜被盗了。奇怪地是少了60万元和两条项链,盗窃犯如何没有大包大揽呢?
贾朝阳阴沉着脸,躺在靠椅上闭目养神。
吴小淑说:“快向公安局报案吧。”
贾朝阳轻轻摇了摇头。
吴小淑不理解,问了一句:“你怎么不同意报案呢?”
贾朝阳说:“是不是能破案是个问题,破案或未报案了,结果不是一加一就等于二的。”
吴小淑沉默了。
贾朝阳在屋里踱了几步,认真思考。遇到这样的瓜葛,实在水火不容,难以调和。随后,他掏出手机,语言干脆地跟红卫说:“红卫,你马上过来!”
十几分钟后,红卫进来了。
贾朝阳严厉怒斥:“你怎么肆无忌惮!损坏保险柜拿了钱?”
红卫大约觉得暴露了,不敢说“我不知道啊”,低下头,说:“我从来没有来过,不是我拿的。”
“谁拿的?”
“是大亮和三立拿的。”贾红卫说。
“家里有贼。”吴小淑问,“他俩偷了钱,怎么回事?”
“拿了60万,每人分了20万。”
贾朝阳说:“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社会上竟有这种事!儿子偷爸,我的脸面丢光了。”
红卫说:“社会复杂呢。”
“咋复杂?”贾朝阳问。
大亮说,很多乡亲议论,你追林彪,也追江青,大地震时,不救我的爷爷,救了生产队的牲口。
贾朝阳沉默了,只好说:“大亮和三立搞过抓阄儿,公安局侦破了,进行了拘留和罚款。如今又干了这种事,说不过去。”
红卫说:“家丑不可外扬,人不知,鬼不觉。”
贾朝阳叹了口气。
吴小淑问红卫:“还有,保险柜里的那两条项链呢?”
红卫拨郎脑袋:“我不知道。”
说到项链,红卫思忖,不免对大亮和三立不满意了,拿了项链没有言及,无疑做了隐瞒。
“唉,财去人安了。遇上了几个混蛋,我吃了哑巴亏。滚吧,滚吧,险些捅了漏子。”贾朝阳对红卫很伤心,摆了摆手,又说,“尽管刮风下雨了,我坚信天塌不下来。”
我对贾朝阳的态度难以理解,盗窃了怎么不报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