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感触，不是套话，而是心里话。如今有了报纸、广播和电视，消息灵通，我知道了社会时代的演化，不解的是近几年出现了不少腐败分子，层数不穷，有了这样的反面教员，为什么不吸取教训呢？
我说：“社会上不但没有吸取教训，却有人向你们学习，死后安置在蟠桃园里，造成这里机构臃肿。怎么出了这样多的腐败分子啊！”
刘青山望望张子善，张子善望望刘青山，不知怎么回答。
我说：“刘园长，张园长，你们曾经当过地市级领导，怎么不说话呀？”
二人沉默片刻，刘青山张开嘴：“哏哏哏——”
声音敲打耳鼓，实际上是雄鸡高唱。
我醒了，原来是黄粱一梦。
躺在炕上，我又产生了联想。很遗憾，我不是孙悟空，不敢大闹天宫。
若是孙悟空，在蟠桃园里，只知日食三餐，夜眠一榻，无事牵萦，自由自在。爬上大树，拣那熟透的大桃，吃饱了。随后，在瑶池宝阁，放开量，痛饮一番。接着到那兜率天宫，如吃炒豆一般，把五个葫芦的金丹偷吃了。
44.大大的有万里晴空，微风拂面，我在地里采摘草莓果。
突然，驶来一辆桑塔纳，停在地头上，车门打开，走下来统战部部长何从振和吴互助。
吴互助对我说：“二哥，天上掉下喜事了。”
“什么喜事？”我问。
吴互助说：“你与这位统战部的部长认识，我也不称职务了。论起辈分来是我的表兄，你的表弟。”
不错。乳名二傻叫何从振，是孙老茂母亲的外甥。
何从振从夹的文件包里拿出一封纸，递给我，说：“表兄，这是原件的电报，你认识吗？”
电报上我看不明白，上面有“こんにちはどうしました”的写法，还掺杂了像中国的字又不是中国字，如“、圧、畑、俥”的字样。我说：“搞得我一头雾水，这是咋回事？”
何从振说：“这是日文。你不认识，我也不认识。为什么让互助来了，因为他是内行，会认日文，也会说日语。电报是从日本打到县委统战部的。
让互助来解释解释吧。”
吴互助被捧上天，我只好把电报递给他。吴互助说：“二哥，我只能解释内容的意思。打电报的人叫森木达彦，住在名古屋爱知县，要求统战部想办法联系搓绳寨的吴永文，因家父森木太郎辞世，邀请你乘机到日本参加追悼会，家父并留下了遗嘱，给予吴永文家庭一定资助。”
谁也不知道，只有我知道。森木太郎奸污了我的母亲，他是我的生父。
十几年前，这个日本父亲到了搓绳村时还给了10000元日元。我听了九叔天佑的话，到人民银行兑换了390元人民币。我还曾编了一个借口，说祖父当过保长，因为抗拒三光政策，被刺刀扎伤了肚子。因为森木太郎回国，受了教育改造，建立了反省检讨协会，弥补和加强中日关系。
外人迷惑：电报的含义说不上是梅开二度为争春，人活一世为报恩。难道是忍人让人不欺人，方可为人。只有我清楚，自己的基因是日本人，在森木太郎看来，是战争的遗留，补偿的心愿。
尽管如此，并非轻而易举。我叹了口气，说：“我不能去，也去不了。
鸭子不能上架，小老百姓单人匹马，我没有钱付得起路费坐飞机，也不会说鬼子话，癞蛤蟆吃不了天鹅肉。”
吴互助说：“二哥别着急，表兄有话说。”
何从振不急不忙，说：“我向刘书记汇报了。刘书记说，借这次机会，一箭三雕，既让吴永文参加追悼会，又让外贸局的宋振祥，出国招商引资，联系客户，三是由吴互助懂日语，陪同前去，充当翻译。我打个招呼，请县长郑为民批示，通过县里的财政支出解决差旅问题。”
领导就是领导，考虑问题方方面面。不管一箭三雕还是一箭六雕，我问：
“县长批准了，什么时候动身啊？”
何从振说：“明天。只在家里等候就行了。带着身份证，其他生活物品不需准备。按照惯例，我们派车把一行人直接送到北京机场。”
官与民有区别，我的身份提高了。我坐过汽车、火车，还能坐飞机，做梦能做到的机遇摆在了面前，心情难以平静。
第二天，我和宋振祥和吴互助终于坐上了飞机。天高气爽，有悬空的感觉，又激动又紧张。坐在窗口边上，我看到明媚灿烂的阳光，棉花团似的云。
往下看，公路、大山、河流、城镇……汽车像个小甲虫，火车像个大蜈蚣，人呢，不过是蚂蚁。古代文人把百姓称为蚁民，也许是俯视。
此行的正题是参加森木太郎的追悼会。
飞机停下，打开门，放下了下客机的梯子。下面有很多人迎接，我看过电视，应该抬起胳膊晃晃手。我的手刚举起来，险些打了趔趄。吴互助笑了：
“二哥，你不是国家元首，别闹笑话。”
追悼会仪式与中国大同小异，场面上，正中间上方放着死者的黑白照片，两侧放着荷花灯、花篮、鲜花、水果，默哀悼念。不同之处是有和尚念经，再送遗体到火葬场火化。
吃饭有些区别，拿起碗后，不能把嘴唇放在碗边，要用筷子把饭挟起放进嘴里。加饭时，不要把饭吃得一粒不剩，要留下一点再去加饭。两人对饮时，先帮别人斟酒，然后再由对方帮自己斟，不能自己斟酒。
风俗习惯不重要，我关心的是“资助”二字，总离不开“钱物”二字。
仅仅让我来参加丧礼祭奠的话，绝对来不了，也不想来。
与家属交往的场面语言，是吴互助翻译。我说中国独莫县的土话，森木达彦说日本冲绳的洋话，吴互助把土话变成洋话，也把洋话变成土话。如果一一描述，太浪费篇幅了。我只好以记忆为准，公布如下：
森木达彦说：“先生不辞辛苦，大驾光临，家父称心如意，灵魂安息。
本人得以欣慰，非常感谢。”
我说：“不客气，不客气。”
森木达彦说：“战争期间，家父为大东亚共荣圈的形成，奔赴贵国，多有骚扰，对您的长辈对不起，我表示歉意。”
我频频点头：“不客气，不客气。”
森木达彦说到主题：“不必谦虚客气，家父为了中日友好，情谊不断，逝世前留下了遗嘱，对先生给予资助。”
我说：“我不客气了，前有车后有辙，十几年前，老人曾对本人有所赞助，我十分感谢。这次又给予赞助，十分感谢，十二分感谢。”
森木达彦问：“哦，以前的赞助我并不知道。请介绍一下，上次到底给了多少？”
我说：“给了10000元日本票子。”
森木达彦说：“家父这次在遗嘱中，增长了50倍，五十万元。”
我说：“当初一元不过是三毛九，一万兑换了三百九人民币，五十万兑换不算少，达到了一万九千呢。”
森木达彦说：“哈哈，先生说少了。进入二十一世纪，日元增值了，如今汇率100元兑换是7.88人民币。你可以计算一下，五十万日元就是三万九千多元人民币了。”
多亏森木达彦不知道我是森木太郎的儿子，他与我的血缘是同父异母。
“中日关系”密切，论起来是哥们儿。要从大局出发，一直隐瞒下去，宋振祥不知道，吴互助也不知道，没有闹得风言风语，否则，我难以隐瞒，要丢人现眼了。
逛了逛日本，白得了三万多钱，谁能不眼热？
吴互助的职责是协助宋振祥与日商联系事务。宋振祥没有参加追悼会，我也不能参与招商引资。两人说下午才能回来，你的午饭是方便面。
我只好待在旅馆里。
打开电视，我听不懂鬼子话，咕哩呱啦，叽叽嘎嘎，只好按了遥控器，关了电视机屏幕。
光天化日，中国人和日本人模样差不多，谁也不知道我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还听说，日本这个国家，是秦始皇派徐福带三千童男童女到东海蓬莱取长生不老之药，最后抵达日本，子孙后代繁衍绵延至今。
我可以到外面转转，看看景致。
街上，与中国没有根本区别，有买有卖，商品交换，语言不通，句句都是日语。我不会说日语，用手势也不能交易。
不过，我看到了这样的雕塑：男人没有穿衣服，裸体，怎么外国有这种东西？是不是来证实受到残酷剥削压榨，连裤衩也买不起，他太穷了？
傍晚，吴互助和宋振祥回到了旅馆，我认为赤裸雕塑是国外奇闻，说：
“赤裸的雕塑不像话。”
吴互助说：“二哥，你是井口望天呀！你看到的，那是米开朗基罗的雕塑艺术，体现了大卫一种顽强、坚定和正义的精神气质。”
宋振祥也说：“是啊，我知道世界着名雕塑不光有男的，也有女的。我到法国去过，那女的叫维纳斯，上身直露，有乳房，断了胳膊，身材端庄秀美，肌体丰腴，为卢浮宫的镇馆之宝。”
我有我的看法，说：“外国人很野蛮，赤身能公开吗？不要活的，单要死的，不过是烟幕弹。”
吴互助说：“那是艺术。”
我说：“我们的艺术家也艺术艺术？这样效仿，雕塑的菩萨观世音是不是也可以赤身露体呢？”
宋振祥说：“中国和外国欣赏不一样，我们才是文明之邦。不瞎聊了，今天我和互助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你吃了亏。”
“我吃了亏？怎么回事？”
宋振祥说：“我不懂日语，是听互助说的。他和森木达彦的妹妹闲谈时说，森木太郎的遗嘱中注明，你是他在中国的儿子，要继承的不是50万日元，而是500万日元。”
我莫名其妙。
吴互助说：“二哥，我正要告诉你呢。株式会社的副总裁叫森木久美子，她是森木达彦的妹妹，说父亲给吴永文500万日元的遗产，其他兄妹每人1000万。她并不知道，森木达彦对你说遗嘱是50万日元。看来，十分之九让森木达彦吞掉了。”
我的出生底细被暴露了。
不过，假如我的生父森木太郎不到我家看望，也不留下涉及我的遗嘱，就是万恶的侵略者，但他后来的行为正是反省检讨，重新做人。他的儿子违背了他的遗嘱，我有什么办法？
吴互助说：“二哥，几十年前，小日本是战争侵略，如今，小日本在经济贪婪强占，咱们中国人又受欺负了。不能善罢甘休，明天宋局长与株式会社签字，我陪你去找森木达彦交涉！”
第二天，我和吴互助找到了森木达彦。
森木达彦问：“吴先生还没有回国？”
我说：“宋局长和吴翻译还有公事，我再住几天。家长的遗嘱不是50万日元，而是500万日元，你听错了还是看错了？”
森木达彦不屑一顾，反问：“你有什么证据不是50万，而是500万呢？”
我说：“有遗嘱文字啊。”
森木达彦说：“有没有文字与你无关。”
我不顾脸面，青筋暴跳，说：“森木太郎是你的父亲，也是我的父亲，你抵赖不行！”
森木达彦不动声色，冷笑说：“你有什么证据？”
我哑口无言了。
当了翻译的吴互助也哑口无言了。
回到旅馆，吴互助对宋振祥说：“我陪二哥找到了森木达彦，咱们没有证据，被呛回来了。”
宋振祥从事商务，积累了解决纠纷的经验，他说：“没有证据要搜罗证据。
那个森木不承认永文二哥的身份，应该按照法律进行诉讼，就是打官司。”
吴互助说：“打官司需要律师，还得有证据，太麻烦了。”
宋振祥说：“为了500万日元的价值，有麻烦也值得。现在要证明永文二哥是森木太郎的儿子，血缘鉴定就是证据。经过医院的血样，与森木的血样符合遗传规律，官司就打赢了。”
我一想，打官司是好事：证明我是森木太郎的儿子，能获得500万元的日元；证明我不是森木太郎的儿子，也一身清白了。
我说：“诉讼打官司，日本的法院受理吗？”
宋振祥说：“报纸上说，45名中国劳工向福冈地方法院提出了索赔诉讼，要求日本政府及加害企业三井矿山公司和三菱矿业公司公开谢罪并进行赔偿，目前正在审理中。永文二哥的纠纷，与政府无关。据说日本有家庭法院，能审理这样的的问题。”
吴互助说：“虽然能审理，谁会写诉状呢？还得找律师，仍然有麻烦。”
我打定主意，对吴互助说：“互助，我不会说鬼子话，你会说鬼子话，带着我去请律师、写诉状吧。
结果，我们让律师写了诉状，递交给爱知县家庭法院。
我到医院采了血样。据闻，要进行亲子鉴定，需要十几至几十个DNA位点作检测，如果全部一样，就可以确定亲子关系，如果有三个以上的位点不同，则可排除亲子关系。
为了这500万日元，我在旅馆里等待着。按照汇率，500万元是38.788万元人民币呢。去掉给了的50万日元，剩下的450万日元也是34.901万元人民币啊！
过了两天，另一个律师找上门来，递上名片，叫谷崎润平。这个律师其实是森木达彦的代理律师，特来交涉。此人了不得，会说普通话。
律师说：“吴先生对森木达彦进行了诉讼，他现在有了新的想法。无须经过亲子鉴定，确认吴先生是森木太郎的私生子了，给予资助是人道主义的体现。诉讼行为需要很长时间结案，为什么恩将仇报？”
我说：“怎么是恩将仇报？日本鬼子侵略中国，罪恶滔天。令尊奸污了我的母亲，生下了我，所谓‘恩’指什么？所谓‘仇’指什么？”
律师说：“坏事变好事啊！森木太郎与你的母亲难以考证，也许两人之间产生了感情，才发生了关系呢。”
我说：“母亲曾经说过，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律师说：“为什么有苦说不出呢？令堂既然遭到了蹂躏，为什么没有控诉呢？”
母亲遭到蹂躏，在封建观念中很不光彩，还考虑到了我的生命，不愿扼杀。她必然选择隐瞒，不宜暴露。我越解释越混乱，要达到目的，只有抓住问题的关键，说：“森木太郎是我的亲生之父，遗憾的是他的日本儿子违背了遗嘱，500万日元改为50万日元，不够意思了。”
律师说：“森木达彦先生认为说遗嘱上是500万日元没有证据，是妹妹随意说的。她也表示，以哥哥的意见为准。”
我再一次哑口无言了。
叫谷崎润平的律师心中有数，他说：“森木达彦先生为了弥补裂隙，密切中日关系，希望吴先生撤诉。如果不撤诉，由家庭法院审理，结果大概也不理想。吴先生如果同意，森木达彦先生有了高姿态，表示以兄弟的名义，不妨再赞助吴先生50万日元。”
竟然还有赞助？！而且大大的有。我不再迟疑，不免满口答应，频频点头：
“友好，友好，我同意，我同意。”
45.代沟
我逛了一趟日本，得到了100万日元的赞助，相当于人民币7.880万元。
日本律师说过“坏事变好事”，并不假。假如日本侵略者不奸污我的母亲，世界上就没有我的出现。我曾经到海南岛育种，造就杂交高粱，提高了产量。
从个人来讲，叫我野种难听，用杂交解释比较准确。
一千多年前，唐僧西天取经，今天我是东洋取款。100万日元，好像提包装不下，实则只有一叠，每张10000円，共有100张。
我问吴互助：“10000元的票子上肖像是谁呀？”
吴互助摇头：“我不知道。”
在客机上，吴互助与一个日本人聊天，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他同我说了一句话：“10000円上的肖像叫福泽谕吉，是19世纪的文明缔造者。”
对老百姓来说，七万元已经不是天文数字了。对我来说，却是十年的收入，无形中与乡里乡亲拉大了差距，有人赞同，有人反对。
没有透风的墙，我是野种私生子的议论风言风语，传遍了搓绳寨全村。
我发现，对我身份的认定，村风产生了两种倾向，一种是蔑视，一种是羡慕。蔑视的是中老人，羡慕的是青少年。
怎么是截然不同的态度呢？还得从一点一滴分解。
以贾子虎为例。
耪地的时候，我和贾子龙的责任田相邻。经营玉米管理，往往分为头遍、二遍和三遍。我正耪两遍，贾子龙的责任田玉米茂盛，不知是两遍还是三遍。
耪到了地头，我主动打了招呼，说：“大哥，该歇会儿了。”
“嘿嘿，我累不着，你先歇着吧。”贾子虎说。
我从日本回来，好像他对我陌生了，显得不热情。我掏出香烟，说：“抽支烟，过来，过来吧。”
贾子虎走过来，我递上一支香烟。
“啥牌子？”
因为香烟是从日本捎来的，我便说：“都是拼音字母，我看也看不明白。
听吴互助说，牌子叫老船长。”
“有老船长，还有水手呢。”贾子虎吸了两口，说：“味道与七匹狼差不多，呛嗓子。”
